第40章
程潛甚至還因此連帶著遷怒起了韓淵——他這么多年都和什么貨色混在一起?
那天那巴掌真是扇得輕了。
程潛知道唐軫拿到冰心火后肯定不會等他,也便沒有停留,心情惡劣地甩開南疆魔修,一路漫無邊際地離開了這是非之地。然而走歸走,他卻一時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按理,這邊的事情也辦完了,他該往北去追大師兄他們,可程潛莫名地有點不想面對嚴爭鳴。
好在,這天好像是剛一瞌睡就有人給送枕頭,程潛才行至南疆外圍,便碰上了等候多時的莊南西。
莊南西已經(jīng)遣走同門,孤身一人地在這里等候他多時了,一見程潛,他立刻迎了上來,施禮道:“程前輩!多謝前輩援手,要不然我們可都要折在這里了�!�
此人機靈得很,也有些本事,程潛對他印象還不錯,便擺擺手道:“不用那么客氣,我也不是什么前輩,湊巧經(jīng)過,舉手之勞而已。”
莊南西怔了怔,說道:“那前輩孤身闖入昭陽城,只是為了城中那塊寒冰石而來么?”
程潛不知道他為何有此一問,也沒有糾正他的錯誤,說道:“不錯,怎么?”
莊南西有些急迫,說道:“前幾日我們中了魔修的圈套,有一位同門師妹僥幸逃脫,我見了前輩,本以為是她請來的援手……”
程潛說道:“你同門師妹難道沒有聯(lián)系師門的辦法,會從路上隨便拉一個陌生人來救你們?”
莊南西被他噎了一下,只好苦笑道:“這……其實師妹只是個叫法,她本是……我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嗯,我原想著前輩或許見過她�!�
程潛其實只是隨口一問,并不真感興趣,便道:“你是為了她專程在這等我的?什么模樣?”
莊南西忙沖著他長篇大論地描述了一番,用詞無不含蓄美好,程潛遭到了“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一番洗禮,除了此人是個漂亮姑娘以外,全然沒聽出一句有用的,便脫口道:“是情人吧?”
莊南西:“……”
他沒料到有人這樣直白,訥訥地看了程潛一眼,自耳根往下蔓起一片血色,莊南西的眼神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有些過于靈動了,總仿佛會說話一樣,目光一流轉,喜怒哀樂全都藏在其中。
程潛卻暗自皺了皺眉,不由得聯(lián)想起昭陽城中魔修們的丑態(tài),心道:“不好好修行,盡搞些荒唐事,這也能算是名門之后?看來還不如青龍島上那群披麻戴孝的呢,起碼人家專心�!�
這么一想,程潛頓時不耐煩起來,懶得再應付莊南西,可是一想起此人好歹也算白虎山莊的人,以后說不定還要再見打交道,便又只好將自己的心緒強壓下來。
修士說到底也都是人,免不了沾染一身人間俗世,程潛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門派著想,再不耐煩也得打點著,他于是說道:“我來路上見過的女修都和你說的人差不多,只是這樣,我辨認不出�!�
“是是,我疏忽了�!鼻f南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繼而道,“她是鵝蛋臉,眉心還有一顆紅痣,紅得蠻顯眼,前輩若是見了應該會有印象�!�
程潛:“……”
他不過假裝客氣地隨口一問,沒想到還真見過——往眉心上點紅痣的人不少,可真自己長一個的卻不多見,這說的不就是小樓外面的那具女尸么?
什么趁亂跑出來……其實根本就沒成功吧。
程潛開口想道聲冷冰冰的“節(jié)哀”,可一轉眼對上莊南西的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卻忽然說不出口了。他很少在修士臉上見過這樣的眼神,期冀又渴望,好像僅僅是對著一個陌生人描述那人的模樣,就歡喜滿足得不行。
“執(zhí)迷不悟還不淺。”程潛想道。
可他雖然這么想,方才滿心的反感卻不知不覺地散了大半,一個人如果肯有情有義,不管是什么情,大概都是能讓人動容的。
程潛一時不知該怎么告訴他。
莊南西見他久不答話,臉上的失望神色一閃而過,說道:“哦,那可能是她與前輩錯過了,我在附近再找一找�!�
程潛忽然道:“你整天掛念一個不相干的女修,不耽誤修行么?”
在他印象里,凡人婚嫁,不過為了生活,男耕女織、傳宗接代罷了,這二者修士都不必掛懷,而且正道功法多半講究溝通天地、清心寡欲,因此修士結為連理道侶,多半是為了門派聯(lián)姻、功法溝通。
每日里與天斗與地斗,與人間兇戾、自己心魔斗,除了縱欲的魔道中人,誰會耽于虛無縹緲的情愛?
不過方才那句話一出口,程潛就有些后悔,心里對自己道:“莫名其妙,關你什么事,瞎問什么?”
好在莊南西不怎么介懷,坦然答道:“我們白虎山莊的長輩也是這樣說的,她又是一介散修,身無長物……不過這也沒什么,哪怕她是個凡人,我都是喜歡的。”
程潛漠然道:“凡人七十古來稀。”
說句不好聽的,凡人之于修士,與貓狗之于人并無不同,相伴身邊最多短短數(shù)十年,大多是剛生依戀之情,就得給他送終。反正不能長久,還不夠傷心的。
莊南西卻笑道:“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我自斷仙根,同她做一對朝生暮死的凡人夫妻罷了。世上的事,只要不違道義,沒有什么我不能為她做的�!�
程潛:“……”
他一方面被莊南西這種離經(jīng)叛道震驚了,一方面又有些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一是嘴快,說出實情。程潛暗暗地生出了些許惻隱之心,將那不知名的女修已死之事瞞了下來,天長日久,莊南西尋不到她,自然也就死心了吧?
莊南西仿佛也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些破事就不拿來污前輩的耳朵……咦?”
兩人說話間,只見遠處天上突然劃過一道冷光,煙花一樣地炸開,分外顯眼。
“那是玄武堂召喚門人的信號�!鼻f南西有些疑惑地說道,“奇怪,卞前輩閉關不問世事已久,做什么大老遠地趕到南疆來?”
程潛:“四圣中的玄武堂?他們不是在極北么?”
“不錯……”莊南西說道,“玄武堂與我白虎山莊隔著大冰原相望,一直是世交,他們既然來了,我不露面拜會不像話,程前輩可有去處?若是沒有,不如與我同去?”
程潛一聽,正中下懷,感覺此行哪怕同這小子廢了這么多話,聽了一耳朵風花雪月的瑣碎事,也算不虛此行了,便欣然隨莊南西一路前往。
隔著老遠就能看見鋪天蓋地的玄色旗,莊南西面色愈加凝重道:“看這陣仗,恐怕是玄武堂大長老親臨,唉,我聽說南疆土蛟成龍,四方驚動,也不知是兇是吉�!�
程潛沒吱聲,他已經(jīng)能感覺到空中隱約傳來的威壓——想當年,顧島主隕落時整個東海全在動蕩,恐怕也就是這樣了。離開明明谷至今,這還是第一個讓他感到壓力的大能,喚起了程潛青龍島一行的記憶。
莊南西隔著老遠就自報了家門:“弟子白虎山莊莊南西,奉師父之命前來,拜見玄武堂前輩。”
他話音剛落,周遭壓力明顯減輕,仿佛是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
程潛隨著莊南西一路行至玄色旗海之下,見一水的修士身著黑袍,身上仿佛還帶著冰原之氣,在南地辟出了一塊寒涼之地來,此地修士大概有認得莊南西的,自主給他讓開了一條路,還有沖他點頭的。
程潛抬眼望去,只見旗海之下有一輛飛馬車,馬身上罩著冷鐵盔甲,顯得分外凝重,一個中年人站在車前,目光如電地掃過來。莊南西兩步上前,口稱“大長老”,大長老與他寒暄幾句,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程潛身上:“這位是……”
強強相遇,千年冰潭對萬丈雪原,程潛幾乎被激起戰(zhàn)意來。他定了定神,伸手一按手中躁動不安的霜刃劍,正要開口答話。
就在這時,旁邊有一人大喊一聲:“大長老!我認得他,就是他!”
“就是我什么?”程潛一愣,未及思量,那喊話人一劍已經(jīng)遞到面前——當頭劈下。
此時,千里之外,已經(jīng)循著魔龍傳說追到了中原一帶的嚴爭鳴手中正擺弄著三枚銅錢,沒能研究出什么所以然來。
當年在扶搖山學藝的時候,師父雖然也偶爾把玩銅錢,卻一向對卜卦問天之事諱莫如深,不僅從來不教,還會間或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些許嘲諷來。
其實好多煩人的小孩子都是這樣,長輩若是說“這事不祥,做不得”,那他們十有八九要去嘗試,但長輩若是說“這事蠢得不像人為,恐怕只有滿處亂竄的猴子才能干出來”,那么等他們長大也都不會去碰。
即使一百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嚴爭鳴捏著銅錢,依然是十竅通了九竅,值此風雨飄搖之際,他雖然忍不住想在難辨的吉兇中先行窺視一眼,卻又仍然覺得自己這種企圖未卜先知的想法十分愚蠢。
嚴爭鳴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化成魔龍的韓淵還能不能回頭,也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見扶搖山的大門打開。
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程潛。
嚴爭鳴一彈手指,銅錢發(fā)出一聲尖細的響動,翻騰著飛上了天,滾出了一派陰陽相生的天圓地方。
這一任的扶搖派掌門人心里茫然地想道:“師父,我該怎么辦?”
可惜問也是白問,師父活著的時候都只會一句“哎呀,你順其自然吧”,那老頭慣會以不變應萬變,活得省事得很,如今身死魂消,想必是更加清靜無為了。
程潛……程潛有什么好處?
嚴掌門努力地在心里盤問自己——那貨嘴毒心不善,根據(jù)嚴爭鳴對他的了解,以程潛的內(nèi)斂和裝,說出來的大約也就是他心里暗暗編排的十分之一,常人可能都無法想象他那道貌岸然之下的內(nèi)心世界有多么的不是東西。
他還固執(zhí)得很,說不通道理,并且軟硬不吃,心如鐵石。
一個人在極寒之地閉關近五十年,除了涼水之外什么都沒入過口,天底下還有什么事他干不出來?反正嚴爭鳴承認,自己這個掌門是管不了那混賬師弟的。
以及那一身亂七八糟、讓人無法忍受的毛病,諸如不為人知的邋遢,不洗澡就睡,不管多惡心的東西都能下手摸,并且摸完從來不記得洗手……還有滿身的不上道,不該知道的事明察秋毫,該知道的事永遠一知半解,時常戳著別人肺管子哪壺不開提哪壺。
嚴爭鳴剛開始是給自己找理由,結果琢磨到一半,把自己氣得夠嗆。
想想這么多年他愛美憎丑,無數(shù)次明里暗里用“瞎眼”埋汰別人,終于在此時此刻遭到了報應,嚴爭鳴悲憤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是真瞎了。
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大師兄,銅錢掉了�!�
“銅錢”二字一出口,嚴爭鳴頓時做賊心虛地一哆嗦。
李筠默默地從他身后飄過來,像個鬼,同時鬼氣森森地看著他,也不吭聲。
嚴爭鳴氣短地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李筠做賊似的回頭掃了一圈,問道:“水坑去哪了?”
“后山玩火呢,”嚴爭鳴道,“你怎么這么鬼鬼祟祟的?”
水坑自從那天天打雷劈之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單外貌上更接近成年女人,還有了隨意操控三昧真火的能耐,這幾天新鮮勁還沒過,正趁熱打鐵地玩命用功修煉。
聽說她不在,李筠一屁股在嚴爭鳴旁邊坐下。
他先是仿佛不知從何處開始似的,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道:“你怎么終于肯把你那寶貝遣走了?”
心里沒鬼和心里有鬼的人就是不一樣,這句平平常常的問話都讓嚴掌門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直覺想反駁一句“寶貝個屁”,沒說出口,又覺得好像太過刻意,原地糾結了片刻,他發(fā)現(xiàn)李筠跑來這樣問本身就很刻意,于是煩躁地掐了一把自己的眉心,干脆破罐子破摔,直言道:“你想說什么?”
李筠嘆了口氣:“師兄……”
“不,你還是不用說了�!眹罓庿Q忽地又將他話音打斷,兀自沉默了片刻,說道,“你不用說了,我心里有數(shù),知道該怎么辦……百十來歲的人了,這點分寸總還有。”
李筠難得正色下來,說道:“是,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是你怎么辦呢?”
嚴爭鳴愣了一下。
李筠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輕聲道:“劍修的路本就不好走,自出鋒以后,更是當世罕見,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你心魔已生,以后該怎么辦?”
嚴爭鳴被他一番話說得有點心酸,可沒表現(xiàn)出來,仍是看似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有什么?凡人生如螻蟻,一輩子不過幾十年的光景,尚且朝三暮四,可見喜新厭舊是人之本性,我和其他人也沒什么不同,過幾年自然而然就淡了。”
李筠嘆道:“師兄啊,三年五載就能拋諸腦后的,如何能成心魔?你當我是水坑那心智不全的雜毛蠢丫頭,什么都不懂么?”
嚴爭鳴:“……”
兩人一時大眼瞪小眼地兩廂沉默起來,不知多久,李筠才試探著說道:“你……確定不讓小潛知道么?我看其實不如……”
“啪”一聲,嚴爭鳴手中的銅錢直接被他掰斷了,他臉色驀地冷了下來,截口打斷李筠道:“此事不必再提�!�
李筠:“可……”
“沒有可是,”嚴爭鳴的目光幽深森冷得嚇人,看得李筠心驚膽戰(zhàn),“此事你不可對第三個人提起,特別是程潛�!�
李筠張張嘴,想說什么,終于咽了回去,無奈地點了下頭。
嚴爭鳴:“別敷衍我,發(fā)誓!”
李筠:“唉,大師兄……”
“廢什么話!”
李筠見拗不過他,只好舉起一只手道:“我發(fā)誓將此事攔在肚子里,絕不告訴第三個人,否則……”
嚴爭鳴接道:“否則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筠猛地直起身:“你瘋了嗎!”
嚴爭鳴掃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說道:“李筠,我發(fā)現(xiàn)你有個毛病很不好,你好像認為天下比你膽子大的人都是瘋了�!�
李筠狠狠地瞪了他片刻,無力道:“心魔曠日持久,到時候道心受損,看你怎么辦�!�
“我要是死了,正好你們換一個人來當掌門,”嚴爭鳴伸了個懶腰,“正好我早不想干了。聽說元神能投胎重來……你覺得狐貍精怎么樣?到時候你們得督促水坑好好修煉,早點成為大妖,最好篡位奪權弄個妖王當當,讓她罩著我。”
掌門人這番遠大的志向把李筠鎮(zhèn)住了,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嚴爭鳴便不再理他,手指輕扣,搖頭晃腦地哼起了一段又粗俗又沒調(diào)的小曲:“墜地作古,來也是苦,去也是苦;破釜金鐘,窮也匆匆,富也匆匆;東面刮狂風,西面落驟雨,嘩啦啦改天換地逞英雄氣,也就是場一朝一日真做的假戲;不如當個活王八,吞一口江河湖海,吐一個千秋百代……”
此乃扶搖山莊附近潑皮無賴討飯用的小調(diào),把李筠聽得憂愁得不行。
嚴爭鳴有時候也羨慕那群浪跡天涯的流浪漢,因為他們無牽無掛、無憂無愁,不過想起他們在太陽底下捉虱子的尊容就又不羨慕了,感覺自己可能天生少了點四海為家的資質(zhì),只記住了他們那些討飯調(diào)。
他正自己給自己找心寬,突然心里一緊,好像有人用錘子在他胸口砸了一下似的,嚴爭鳴口中的小調(diào)戛然而止,整個人從地上彈了起來。
“又怎么了?”李筠翻了個白眼。
嚴爭鳴的臉色活鬼一樣:“我綁在小潛頭發(fā)上的那張傀儡符……”
第70章
程潛當然不可能站在原地任別人砍,霜刃沒有出鞘,夾雜著碎冰的劍風已經(jīng)橫掃了出去,強橫的將對方這不由分說的一劍撞開。
他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惱火地望過去,打算看一看何方神圣的腦子里有這么大一個坑。
不過等程潛看清了來人,他便忽然啞火了——來人正是那日跟在那紈绔身邊的兩個元神修士之一。
所以說……飛馬車上那個廢物到底是什么來頭?
莊南西抱拳行禮的拳頭還橫在胸前沒來得及放下,便遭逢這樣的變故,一時間呆住了,問道:“大……大長老,這是怎么回事?”
那矮胖修士被程潛一劍橫出了十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狼狽地滾了一身土,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先搶話道:“大長老,就是這個人害了少主!”
大長老聞言微微瞇起眼,相馬似的端詳了程潛片刻,開口道:“一個多月以前,恰逢堂主閉關時,我堂少主人私自出走,多日未歸,我等四處尋找,終于在前幾日得到了少主在南疆出現(xiàn)的消息,可是等老朽帶人趕來查看,發(fā)現(xiàn)跟從少主的一干隨從中只剩下了這么一個沒用的東西……”
那矮胖修士也一把年紀了,被人指著鼻子說沒用,臉色也是一青,可愣是沒敢吱一聲,堂堂一個元神修士,在這位大長老面前活像個嚇破了膽子的小雞仔。
大長老看也不看那矮胖修士,冷聲對莊南西道:“我倒還沒請教賢侄,你帶來的這位是何方神圣�!�
“少主?難道是……卞小公子?”莊南西聽了頓時一皺眉,看了程潛一眼,雖然見他既不心虛也不畏懼,卻仍是暗自憂心起來。
那四圣之一的玄武堂主卞旭,身在極北,經(jīng)年避世,四圣中除了當年神神叨叨的徐應知以外,就數(shù)他最不愛生事端,一輩子恭謹謙和,沒聽說他沾過什么于德行道義有虧的事,也不像青龍島主這個天下座師那么扎眼——可惜,晚節(jié)不保,毀就毀在他的獨子卞小輝手上。
若說兒女都是債,那玄武堂少主人卞小輝想必就是一樁高利貸。
卞小輝的娘懷胎時遭人暗算,險些一尸兩命,他是母親死后才硬剖出來的棺材子,險些不能活。在玄武堂中用各種靈物溫養(yǎng)了足足十年,方才磕磕絆絆地出世,堂主為此子心力交瘁,出生后更是愛逾性命,弄得這卞小輝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可惜,唯獨要不來修為。
他先天不足,身體虛弱,大部分丹藥吃了不消化,練功稍微苦一點又要哭爹喊娘,百余年間,與他同輩弟子們凝神的凝神,御劍的御劍,各有建樹,唯獨他練什么都事倍功半,受盡別人當面恭維背后嘲諷,久而久之,性情也越發(fā)乖戾了起來。
這回,他也不知道是聽了誰的攛掇,卞小輝認定了自己修行毫無進益,是先天與玄武堂一系功法犯克,他懷著這樣拉不出屎來怪茅坑的憤懣,便帶著一幫不怎么頂用的嘍啰,私自離家,千里迢迢跑到了南疆來,打算到朱雀塔碰碰運氣。
卞小輝盤算得好好的,什么朱雀塔只為“有緣人”開,大概也就是個噱頭,這種時候誰有資格進塔,還不是看誰拳頭大么?
大不了將那些膽敢比他有緣的挨個打死,排也排到他了。
卞小輝身邊御劍修士無數(shù),還帶著兩名元神,按理碾壓一群無根無底的散修一點問題都沒有。沒想到天不遂人愿,倒霉孩子喝涼水都塞牙,他進塔不成,反而機緣巧合地橫死異鄉(xiāng)。
莊南西顯然對卞小輝的尿性大有耳聞,再一回想起魔城暗牢中,程潛破開魔修禁制時候那暴虐無雙的三劍,憂愁地感覺此事沒準是真的。
以卞小輝的沒眼色,弄不好真惹怒了這位一看脾氣就不怎么樣的前輩,被人一劍劈了……實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方是得罪不起的世交長輩,一方是救命恩人,莊南西感覺自己左右不是人,只好頗為沒底氣地賠笑道:“我想這其中是有什么誤會吧?這位程前輩單挑魔城,劍斬歡喜宗主,才救了我等性命,他怎會是濫殺無辜之人呢?”
大長老沒搭理他,衣袖飄揚,轉眼已落到了程潛五步以外,盯著程潛道:“你可認?”
這儼然已經(jīng)是興師問罪的口吻,莊南西生怕程潛當場炸了,忙低聲下氣地勸道:“二位有話好說�!�
程潛沉默了片刻——那姓卞的劈柴確實是他大師兄親手劈的,當然,他被心魔附身時其實就已經(jīng)死了,大師兄不算兇手……但那心魔的罪魁禍首是他那專門敗家的四師弟,扶搖派無論如何也脫不開這個干洗。
天呢,誰知道卞旭這虎父能生出這么個瘸腿哈巴狗兒子?
殺子之仇橫在這,他們還打算找玄武堂主要回地鎖的密語……程潛一想起這個,頓時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師父他老人家的封山令里面好像含著什么詛咒,讓他們每次剛有一點希望,立刻就又會被推回深淵。
饒是程潛心志堅定得出類拔萃,此時也不由得生出一絲猶疑——扶搖派的氣數(shù)是不是真的盡了?是不是……他們再怎么掙扎也是沒用的?
那矮胖修士在一旁叫囂道:“只有他們一行人進過朱雀塔,少主又是在朱雀塔里出事,不是他們是誰?”
程潛目光冷冷地刮過他,兩人分明都是元神修士,那矮胖子卻感覺自己好像成了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程潛沒有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緩緩地開口道:“這位道友乃是元神修士,尚且不能硬闖朱雀塔,敢為貴少主那樣……”
程潛的話音微妙地頓了一下,語氣雖然客氣,眼角眉梢卻流露出一絲格格不入的嘲諷:“……那樣不怎么工于修行的人,是怎么在朱雀塔未開的時候進入其中的?”
矮胖修士聽了一怔。
程潛繼續(xù)道:“再者你們一行三四十人跟著貴派少主,敢問他又是怎么在諸位眼皮底下溜走的?”
大長老聞聽此言,轉向那矮胖修士,不滿道:“怎么回事?”
矮胖修士一時語塞,此事他確實難辭其咎,手心里冒了汗。
程潛見將他將住了,這才有條有理地說道:“南疆途中,我們確實因為一些瑣事與貴派少主發(fā)生過沖突,只是出門在外,傷人不祥,雙方都沒有不依不饒,當時打了個照面,也就各自散了——這位道友,你對著皇天后土說,是不是這樣?”
矮胖修士:“這……”
修士修天地、陰陽、因果之道,向來重誓,哪怕當真臭不要臉百無禁忌,“對著皇天后土”說什么之前,也總是不由自主地磕絆一下。
莊南西冷眼旁觀,不由得細細打量起程潛,心中有些訝異,他先以為此人年紀輕輕便有這樣強橫的修為,看著又有點冷淡,像是不怎么通人情世故,沒料到他被人當面這樣質(zhì)問,竟還能不溫不火地陳情當眾,很有些不動聲色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