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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說到了這里,程潛斂眉攏袖,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點倨傲道:“既然已經(jīng)當(dāng)面放過他,我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地在朱雀塔中殺他?誰知道他是何方神圣的兒子還是孫子,難不成我殺他一個小小入門修士,還要偷偷摸摸不成?”

    大長老雖然感覺這番話有些道理,但臉色依然沉了沉——他有點見不得別人在他面前自負修為。

    程潛道:“我確實在朱雀塔中見到過貴派少主,只不過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成了心魔的傀儡,沒得活了——大長老有空不如問問你們自己的門人,自家少主被心魔附身,爾等為何一無所知?”

    此言一出,那矮胖修士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罪名更大了,一時心思急轉(zhuǎn),口不擇言地推卸責(zé)任道:“朱……朱雀塔屹立百年,為什么恰好你們一進去,就有朱雀塔崩、土蛟成龍之事,怎知你們與那魔修有沒有關(guān)系?”

    這簡直是胡攪蠻纏。

    連莊南西都看不下去,上前道:“大長老,我替這位程前輩擔(dān)保,以他的人品,萬萬不會與那些魔頭有什么牽扯,此時南疆動蕩,大小魔頭們傾巢而出,為禍世間,我等當(dāng)務(wù)之急應(yīng)當(dāng)同仇敵愾,怎好私下里互相攀扯結(jié)仇?卞小公子之事晚輩聽了也深覺悲痛,眼下既然誤會已經(jīng)澄清,何不共商抵御魔龍血債血償之事?”

    這白虎山莊的年輕人想必讀過一些書,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很能煽動人心。

    眼看一場沖突就這樣被消弭在了三言兩語中。

    大長老聽了他的話,神色稍緩,掃了程潛一眼,冷哼道:“如此說來,倒是門人玩忽職守了�!�

    大長老如今已有千余歲,乃是凡塵之中的頂尖大能,因為不耐俗務(wù),這才在玄武堂下掛了個閑職長老,四圣見了都要讓他三分。這老不死的唯我獨尊慣了,常年自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哪肯將程潛一個百十來歲的后輩放在眼里?

    經(jīng)過程潛一番辯解,又有莊南西在旁邊打圓場,大長老基本已經(jīng)信了此番說辭,但他心里卻仍有些不舒服——原因無他,只為了程潛對他的態(tài)度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不卑不亢。這些年來,誰見了他不恭恭敬敬,唯恐喘氣喘錯了拍?眼前這小子區(qū)區(qū)百年的小元神,能神到什么地步?也敢仗著修為不將玄武堂放在眼里么?

    大長老自然看不上卞小輝,好比看不上家養(yǎng)的雜毛狗,但那畜生就算再狗仗人勢,也不能給外人隨便踢。

    這程潛雖然不是兇手,似乎也將那卞小輝收拾過一頓。

    大長老便道:“罷了,既然你罪不至死,那老朽便略施薄懲,教你們這些年輕人也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這番寬宏大量的說辭話音未落,程潛就感覺到一股他前所未見的雄渾真元當(dāng)空壓了下來,力道拿捏得很是微妙——不見得壓死他,卻也非得叫他跪一跪,吐口血不可。

    程潛自覺自己已經(jīng)禮數(shù)周全,沒料到世間還真有倚老賣老、給臉不要臉的人。

    他當(dāng)即閃也不閃,將這一下硬抗了下來。

    兩人真元當(dāng)空相撞,雖都沒盡全力,周圍卻仍起了一圈飛沙走石。

    大長老的臉有多酸、人有多不講理,莊南西是知道的,這一下程潛要是挨實在了,受點不輕不重的傷,此事可能也就算了,可他竟不買賬。

    莊南西心中立刻暗叫一聲糟糕。

    果然,大長老遭人反擊,氣瘋了,怒極反笑道:“好小子,我看你狂到何時!”

    他深吸一口氣,當(dāng)即再不留手,要全力給程潛點真顏色看看。

    莊南西驚叫道:“前輩!”

    程潛一輩子會退會讓,可就是不知何為“被迫退讓”,霜刃“嗡”一聲盤旋而上,兩人的真元再次硬碰硬。

    這一回可是動了真章,周圍一圈修士,連帶著莊南西在內(nèi),全都遭了殃。

    只見那地面劇震,開裂出了一里見方的裂口,裂口中松軟的泥土頃刻間結(jié)滿了冰,本來欣欣向榮的草葉頓如碧玉遍染霜邊。

    南疆秋日也不去的酷暑驟然偃旗息鼓,此地仿佛被人為地開辟了一個極北冰原。

    幸而莊南西機靈,眼見不對,已經(jīng)先一步將自己體內(nèi)真元都調(diào)動了起來。

    然而饒是這樣,他整個人依然是胸口巨震,被怒吼的寒風(fēng)壓得抬不起頭來,仿佛遭遇一場天災(zāi)。

    大長老與程潛各自退了三四丈來遠,程潛的臉仿佛比地上的霜雪還白,大長老卻更要狼狽,他突然彎下腰,以袖掩面,竟嗆咳出血,兩鬢一瞬間好似被刷了一層霜,竟是受傷不輕!

    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震驚了。

    莊南西先前只當(dāng)程潛剛?cè)朐�,即便見他劍招強橫,也只以為他是個劍修……誰知他竟能與大長老平分秋色,還似乎略勝一籌!

    這得是什么樣的境界?

    程潛的境界卻遠沒有他想象得那么高,這一回完全相當(dāng)于作弊。

    程潛一時沖動與對方拼真元,甫一接觸,就知道自己托大了——像大長老這種級別的頂尖大能對付他,完全說得上是以大欺小,那老東西真元之深厚是程潛難以想象的,就在他以為自己這回不死也重傷的時候,忽然,身后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大長老的真元威壓擔(dān)去了不少。

    程潛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他腦后一輕,滿頭長發(fā)驀地散開,程潛似有所覺,一把接住斷裂的白緞發(fā)帶,稍微一探查,果然捕捉到了其中一點快要散去的傀儡符氣息。

    原來是這東西替他扛了一小半真元,救了他一命。

    程潛暗道一聲僥幸,指尖摩挲著斷開的發(fā)帶,不用細想也知道此物是誰給他戴上的,程潛心里驀地軟了下去,想道:“嚴娘娘好多事。”

    可是隨即,他又是一皺眉,心道:“不好,這上面符咒一斷,他那里必定有感應(yīng),我豈不是又讓他著急了?”

    這么一想,程潛忽然又有點心浮氣躁,尋思起自己該如何盡快脫身。

    “大長老!”幾個見機快的玄武堂修士連滾帶爬地沖了上去,爭先恐后地去獻個殷勤,想上前攙扶一把,沒料到這回馬屁拍在了馬腿上。

    大長老怒喝道:“滾!”

    他猛地一甩袖子,竟是敵我不辨,將自己一伙狗腿子全部扇了出去。

    大長老已經(jīng)多年未有敵手,萬萬不肯相信這毛頭小子修為會在他之上,一時間怒火攻心,險些走火入魔。他自忖天資已經(jīng)是人間鳳毛麟角、出類拔萃,這千年來更是苦修不輟,寒來暑往,從未有一日一時懈怠,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修士能一掌將他震傷?

    那絕不可能!

    除非此人練過什么邪魔外道的功法!

    大長老怒喝道:“哪里來的魔頭,以為你隱去身上血氣就能渾水摸魚了么?”

    遠遠躲在一旁的矮胖修士見風(fēng)向突變,忙趁機煽風(fēng)點火道:“我早就說他可疑,大長老,那南疆魔龍肯定與他脫不開關(guān)系!”

    程潛總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本就不是良善講理的人,之前也就是為了門派才不肯得罪玄武堂,此時勉強壓抑的火氣終于沖上了嗓子眼。

    程潛冷笑道:“好一個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不知道貴派門口那長尾巴的王八精還看不看得出自己是黑是白!”

    大長老怒喝道:“布陣!拿下此人,看他到鎖仙臺上還逞什么伶牙俐齒!”

    周遭立刻有人齊聲喝了一聲“是”。

    外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被身著黑袍的玄武堂弟子們圍了個水泄不通,總共七七四十九個人,一水的元神與準元神,真元彼此交織成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

    這“大天衍陣”乃是玄武堂壓箱底的大陣法,放眼天下,除了玄武堂,誰能湊齊小五十個這樣的高手當(dāng)陣法中的棋子用?

    那四十九個黑衣修士齊聲喝道:“著!”

    程潛耳畔“嗡”地一聲,胸口似遭重擊,縱然他肉身是聚靈玉所化,渾身的經(jīng)脈也仿佛要被壓炸了似的,霜刃劍無邊的劍意被這大陣一股腦地逼了出來,兩廂抗衡,此陣比不上天劫暴虐,卻比天劫更加不留余地。

    程潛拼著被大陣真元撞傷,全力催動霜刃劍,那兇煞之物在空中卷成一陣無堅不摧的旋風(fēng),將大天衍陣上的真元網(wǎng)撞了個窟窿,同時,程潛強提一口氣,已將一口牙咬出了血。

    然而大天衍陣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過轉(zhuǎn)瞬,真元流動間已經(jīng)飛快地將那窟窿堵住了,反而是霜刃被纏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仿佛猛獸被綁住了四肢拴住了利齒,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去。

    程潛驀地抓住劍柄,左突右擊,就是抓不到那一線生機,縱然是滄海橫流,也抵不過天羅地網(wǎng),大天衍陣的網(wǎng)越收越緊。

    方才被他偷偷藏進袖子里的白緞發(fā)帶仿佛通靈性,縱然傀儡符已經(jīng)毀,卻依然盡忠職守地發(fā)揮自己最后一點殘余的清氣,細細地循著他手腕散入經(jīng)脈之中,像是某人婆婆媽媽、不依不饒的守護。

    一瞬間,程潛忽然想起了年幼時與大師兄練劍時的事。

    手中霜刃驀地脫手,在最后一次被大天衍陣纏住的間隙中,一道蘊含在劍尖的劍氣驀地吐出,分毫不差地穿過了那大網(wǎng),打在旁邊一棵大樹上,那樹枝微微一顫之后,驀地瘋長,結(jié)出大大小小晶瑩剔透冰花來。

    枯木逢春。

    開滿冰花的枝條橫掃而出,兩個布陣的黑袍修士不查,被一齊甩上了天,大天衍陣自外向內(nèi)破了個斗大的窟窿,這回是真的再補不上了。

    扶搖木劍最后一式,返璞歸真中的枯木逢春一招,竟然對應(yīng)的是一線生機。

    在此時助他破陣而出。

    然而就在這時,程潛腰間忽然一涼,他幾乎有些難以置信地低頭望去,只見他方才被大天衍陣劃破衣服露出皮膚的地方,趴著一只指甲蓋大的小蟲子。

    那大長老在不遠處雙手掐了個奇怪的口訣,正帶著惡毒的笑意看著他。

    誰能知道頂尖大能、堂堂四圣身邊的大長老,居然會絲毫不顧臉面地施以這樣鬼蜮伎倆的偷襲?

    那蟲子叮咬處升起古怪的麻木,飛快地蔓延過他全身,程潛整個人仿佛被凍住了,僵硬地隨著霜刃一同掉了下去,大天衍陣中一道真元狠狠地抽在他背后,他眼前一黑——

    第71章

    中原之地有仙山,高聳入云,山尖被雪,山下草木清華,半山腰上云雨隨性,忽而來去,人行至其中,幾步之內(nèi),能遍覽春夏秋冬。

    這山名叫做“十州山”,比九州多一州,雖在人間,猶不似人間。

    民間又有“天下十分盛景,八分在十州”之說。

    十州山冠絕天下,鐘靈毓秀,只可惜偏偏是個巨大的吸靈池,周遭山水靈氣被源源不斷地卷入山間,一絲一毫也不外泄,修士們身在其中不但無法修煉,反而會被山體不斷搶奪清氣。也正是因為這樣,十州山才一直無主,后來有幾位大能聯(lián)手在山巔立了一座“鎖仙臺”,添了大小禁制無數(shù),專門關(guān)押各種窮兇極惡的人。

    鎖仙臺上有三十六道乾坤困龍鎖,哪怕是萬魔之宗被束縛其中,也是插翅難飛。

    此地自立日起,斬殺過大魔無數(shù),兇戾之氣終年不散,周遭總好像飄著一層抹不凈的血光,不遠不近地環(huán)在周遭,好像古往今來那些個或死有余辜、或含冤而逝的魂魄們久久縈繞不去,遠隔生死木然地看著過往塵世。

    程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自己后背針扎一樣的疼,一開始竟險些沒能爬起來。

    修為到了他這種地步,已經(jīng)許久沒有體會到皮肉傷痛之苦了,程潛深吸一口氣,微微掙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被鎖住手腳,困龍鎖內(nèi)甚至可以走動,只是真元全被困在氣海之中,身體好像凡人一樣沉重。

    霜刃劍自然是已經(jīng)被拿走了,程潛眼下是手無寸鐵,且無縛雞之力。

    他倒沒慌,默默地在原地冷靜了片刻,開始抬頭打量起周遭,只見此地是一座空蕩蕩的大殿,四門緊閉,人在其中,能借著三十六道困龍鎖上發(fā)出的微光看清周圍的斬妖除魔的壁畫,陰幽森然,很像傳說中的鎖仙臺。

    腰間被那小蟲暗算處的酸麻還沒褪去,程潛一低頭就看見自己胸前的血跡,他整了整衣衫,不知多久沒有這樣狼狽過了。

    其實程潛知道,如果不是大師兄綁在他身上的傀儡符,他是絕對拼不過那老東西的,可堂堂玄武堂大長老,居然在偶然輸了一陣之后便放下顏面偷襲一個后輩,也不敢再次正面交鋒,讓程潛覺得又可悲又可笑。

    有些人居高臨下的時間長了,自己已經(jīng)把自己束之高閣,容不下一點下坡路,久而久之,恐怕要活生生地嚇出一肚子心魔來。

    只是程潛有點不明白,為什么那老東西還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綁到所謂“鎖仙臺”來,直接殺了豈不干凈?

    他琢磨了一會,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撂在了一邊。

    反正是來者不善。

    程潛倒不怕被關(guān)在這里——要殺要剮他都不在乎,只是擔(dān)心他大師兄。那天真龍旗下李筠的話程潛聽進去了,而且一直記掛著,本來劍修生了心魔就很危險,他不敢想象大師兄感覺到傀儡符破,再找不到他會是個什么心情。

    于是程潛摒除雜念,一門心思地坐下來,努力調(diào)集內(nèi)息,屢敗屢戰(zhàn)地沖擊起周身的禁制來。

    就在他以你死我活的架勢杠上乾坤困龍鎖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他身后說道:“哎,年輕人,別費勁了,我要是你,現(xiàn)在就躺下好好睡一覺。”

    程潛有些吃力地轉(zhuǎn)過身去,見距他十丈遠的地方竟站著一個人,也不知他是怎么進來的,正百無聊賴地繞著困龍鎖溜達。那人身形干癟,個頭不高,還有點彎腰駝背,顯得十分猥瑣,臉上胡子與污漬黑得不分彼此,只有眼白干凈得如鶴立雞群。

    程潛雖然自己也不是特別愛干凈,卻依然被此君的邋遢震懾了——他好多年沒見過將自己搞得這么臟的修士了。

    這人穿著一身破衣爛衫,還不停地抓耳撓腮,抓得別人看著他都覺得渾身發(fā)癢……修士身上要是有虱子,好歹也得是虱子精吧?

    那人大猴子似的往困龍鎖旁邊一頓,笑呵呵地打量了程潛一番,神神叨叨地開口道:“不想睡啊?那咱倆聊聊天——小子,你們扶搖派現(xiàn)在還剩幾個人了?”

    程潛一愣,這人雖然看起來瘋瘋癲癲,卻能在這種戒備森嚴的地方隨意進出,還居然一口道破他來歷,絕不簡單。

    他猶豫了一下,頗為謹慎地問道:“不知前輩怎么稱呼?”

    “嘖,別叫前輩,不愛聽,你們扶搖派那伙人不都是跟山間野猴子似的,向來沒大沒小的么?”那人擺擺手,回道,“不用跟我假客氣,我叫紀千里�!�

    程潛目睹了他的裊娜蹲姿,感覺本派這猴子群當(dāng)?shù)煤茉?br />
    而且“幾千里”這個名字,真是一聽就感覺不像真名。

    那自稱紀千里的修士沖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我聽說你把楊德成那老鬼揍得滿地找牙,弄得他惱羞成怒?很有出息嘛小子!”

    程潛莫名其妙道:“楊德成是誰?”

    紀千里:“就是卞旭養(yǎng)的大打手,那老鬼這些年囂張得厲害,也確實該有人收拾收拾他了——唉,他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越老越不是東西,都是叫飛升逼的。”

    此人話里話外都仿佛和玄武堂很是熟識的樣子,程潛不免帶上些許防備,漠然道:“能被區(qū)區(qū)一個飛升逼成混賬的人,難不成原來還是個圣人君子?”

    紀千里抓了抓后脖頸子,有些為難地擺擺手道:“你還年輕呢,這事與你說不明白�!�

    程潛五心朝天,一邊鍥而不舍地用被困住的真元沖擊周身禁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凡人若是活到我這把年紀,五世同堂也有了�!�

    紀千里笑道:“你眼下資質(zhì)非凡,境界一日千里,既沒有娶過媳婦,也沒有收過弟子,這樣的日子,哪怕你活一千一萬歲,也還是年輕人。等到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天下人無論男女老幼,見了你全都畢恭畢敬叫前輩,眼前凝神御劍四處跑的修士都以祖宗稱呼你,別人都覺得你的修為高不可攀,你卻知道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離飛升越來越遠……那才叫老了。”

    程潛愣了一下,轉(zhuǎn)頭對上那老瘋子的眼睛。

    他這才發(fā)現(xiàn),那老瘋子的眼睛極黑,像扶搖后山那不見底的深淵。

    “我們和凡人不同。”紀千里說道,“凡人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窮酸的與富貴的,好的與壞的,全都殊途同歸,心就算飄得再遠,也總有這么一個歸宿。”

    程潛忍不住道:“死也能算歸宿?”

    紀千里大笑起來,手舞足蹈道:“你這娃娃……你倒說說,這世上若是連死都不能算歸宿,還有什么能算?可我們連這個歸宿都沒有,大道是什么?大道就像一個懸在驢臉前的蘿卜,我們每天追啊追啊,你越是厲害,越是境界高,就發(fā)現(xiàn)自己離那根蘿卜越遠,呼風(fēng)喚雨了一輩子,被凡人叫大仙叫了一輩子,末了和凡人一樣化成一把塵土,讓墳頭上長草……嘖,千年的求索豈不成了笑話?”

    紀千里說道這里,臉上的笑容忽然微冷,他嘆道:“楊德成也好,白嵇也好,唐堯也好……我認得這些人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年少銳氣,一樣道心堅定,有所為有所不為,同現(xiàn)在的你沒什么兩樣�!�

    白嵇和唐堯那是一對什么貨色?

    程潛聽了,臉頰繃得緊緊的,有些生硬地問道:“前輩這是抬舉我么?”

    紀千里搖搖頭,聲氣低了下去:“百年前,唐堯與白嵇聯(lián)手逼死顧巖雪,之后過了不到五年,那白嵇便壽數(shù)窮盡而死,堂堂西行宮主人,死時發(fā)如死灰,形如枯槁,身有濁臭,話也說不出,修士們大多污垢不沾,干凈慣了,誰也不愛靠近。至于唐堯……”

    “他們牧嵐山從來人情冷漠,唯有爭權(quán)奪勢熱鬧得很,三十年前牧嵐山一夜之間改天幻日,唐堯被他的親師弟軟禁在后山,名為閉關(guān),這些年銷聲匿跡,想來也應(yīng)該不在人世了�!�

    “才不過區(qū)區(qū)百年哪……”紀千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嘆道,“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程潛絲從來沒有過剩的同情心,聽完毫不為所動,只冷冰冰地說道:“罪有應(yīng)得,死了活該�!�

    “罪有應(yīng)得……”紀千里念叨了一遍,搖頭道,“你們年輕人總是自視甚高,但凡能走到大能這一步的,哪一個不是心志堅定異于常人的?只不過……唉,罷了�!�

    這老叫花子說完,驀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對程潛道:“快要來人了,我得走了,你不用憂心,既然到了鎖仙臺,自然有人撈你出去�!�

    誰?

    程潛第一反應(yīng)就是師兄們,或許莊南西之類的路人也會為他說幾句話,除此以外……還有誰會想救他?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那紀千里便又是驀地一變臉,沉聲道:“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運氣不好,但你頭角嶄露得太過了,‘他們’即便是救你,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小子,你記著,要想活得長久,需得有些手段,但是不能太有手段,如今天下容不下太有手段的人——有童如、顧巖雪之流的前車之鑒,你若不想步他們的后塵,還是長點心眼吧。”

    程潛忙道:“等等……前輩!”

    紀千里充耳不聞,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了。

    這人行事顛倒,言語間卻又仿佛別有意味,程潛眉頭漸漸擰緊——什么叫做“童如、顧巖雪之流的前車之鑒”?

    難不成師祖入魔,顧島主身死這兩件事中間還有什么聯(lián)系?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大殿四方大門突然“砰”一聲,一同被推開,驟然涌入的天光刺得程潛一時睜不開眼。一眾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陣仗大得很是興師動眾。

    玄武堂那邊為首的卻不是那大長老楊德成,而是一個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中年修士。程潛一見便隱隱猜出,這人大概正是玄武堂主卞旭。

    另一頭,莊南西跟著一個面色凝重的中年人也匆匆地走了進來,與那玄武堂中人一黑一白,隱約呈分庭抗禮之勢,這一群人中,程潛一掃就看見了幾張眼熟的面孔——都是那日他從昭陽魔城里撈出來的白虎山莊弟子。

    莊南西遠遠地朝程潛使了個眼色,似乎是讓他放心。

    除了這兩派,還有不少零零散散來湊熱鬧的修士,竟連本來已經(jīng)走遠的唐軫都混在了其中。

    眾目睽睽之下,程潛端坐鎖仙臺上,心里忽然感覺到了一點詭異的榮幸,想當(dāng)年在青龍島上,他還是個小小的散修,尚未凝神,一天到晚就會靠蠻力與人打架斗毆,眼睜睜地看著島上大能們斗法,連出面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像個覆巢之下脆弱的卵,四處心懷惴惴地躲躲藏藏。

    如今不過一百年,他何德何能,居然享受了一把顧島主的待遇。

    楊德成似乎要開口說話,旁邊那國字臉的修士卻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話音。

    那人率先上前一步道:“我就是玄武堂主卞旭,這位道友,我門下楊長老說你用特殊功法隱藏修為,真身是一名魔修,還害了我孩兒性命,本來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但是白虎山莊的莊賢侄一力作保為你辯解,老朽雖然喪子之痛難忍,卻也不愿為此傷及無辜,這才將你押上鎖仙臺,當(dāng)著天下名士,我在這里問你一句,南疆魔龍究竟與你有什么瓜葛,我兒卞小輝究竟是不是死于你手中?”

    卞旭位列四圣,果然比他門下長老有人樣,縱然因喪子之痛雙目赤紅,也并未失態(tài)。

    程潛瞥了一眼目光陰沉的楊德成,回道:“來龍去脈我已經(jīng)說分明了,反倒是貴派長老很有意思,他好像認為天底下修為比他高的都是魔道中人,這我倒好奇了,堂主,不知你與貴派長老誰厲害些?”

    楊德成咬著牙道:“堂主莫聽他的,這小畜生牙尖嘴利得很。”

    對于程潛這么一個當(dāng)眾打了他臉的后輩,楊德成其實當(dāng)場就像殺了他,回頭正好把卞小輝那酒囊飯袋之死往他頭上一推,一了百了。

    但萬萬沒想到莊南西橫插一杠攪了局,那小子趁他們斗得正兇的時候向周圍白虎山莊的弟子們發(fā)了信,轉(zhuǎn)眼招來了一大幫正好在周邊的山莊弟子——當(dāng)中竟還有聞訊趕來的一名白虎山莊長老。

    若只是個“不知名的散修”,那么是死是活當(dāng)然隨便他處置,但白虎山莊乃是世交,實在不便當(dāng)眾撕破臉,被程潛順手救出的一大群白虎山莊弟子在其中盡力斡旋,將事情攪得愈加復(fù)雜,這才一直鬧到了鎖仙臺,把當(dāng)前一群有頭有臉的修士都給招來了。

    卞旭神色不動,又問道:“既然道友否認自己是魔道中人,那么敢問師承�!�

    扶搖派從來都是一屁股官司,程潛當(dāng)然不可能兜出師門,便回道:“無名散修而已�!�

    楊德成怒道:“放屁!”

    卞旭一皺眉:“我好言相與,道友為何一再不配合?那么你從何處入的氣門?難道是天生的?”

    程潛將雙手搭在膝蓋上,似笑非笑道:“青龍島講經(jīng)堂——你若再問,我還能告訴你,當(dāng)年白嵇與唐堯因為一句‘莫須有’,逼死青龍島主的時候我正在場,時過境遷,斗轉(zhuǎn)星移,如今卞島主養(yǎng)的這條老狗的威風(fēng)也恰如當(dāng)年�!�

    此言一出,在場頓時一片嘩然,青龍島之變至今眾說紛紜,誰也弄不明白究竟顧巖雪是冤死的還是罪有應(yīng)得,但他與卞旭同歸四圣,在這樣場合被程潛一言兜出來,顯得分外微妙。

    玄武堂中有人怒吼道:“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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