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下動蕩，凡人與修士人人自危。

    千丈高樓與笙歌不夜的繁華好像冰上一層華美而脆弱的浮雕，一盆沸水潑上去，當(dāng)即便化了個面孔模糊。

    不過這些事，程潛都沒顧上理會了。

    當(dāng)日他徑直和唐軫離開鎖仙臺，在十州山山腰下的一座簡易客棧落腳，頭一回見識了被自己的真元反噬是什么滋味。

    反噬發(fā)作起來時，嚴(yán)爭鳴額角跳出了幾道青筋，好像隨時要破皮而出，手掌無意中握住石床的床邊，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喉嚨里溢出來，半掌厚的石頭床被他一下捏成了一堆碎石粉。

    唐軫大聲道：“小崽子們都出去，這不是玩的，沒有元神的也躲遠(yuǎn)一點(diǎn)……唔！”

    他話音沒落，嚴(yán)爭鳴身上突然爆發(fā)出一股巨大的劍意，來自劍神域的冰冷森然，任誰正當(dāng)其面也受不住。

    唐軫一口氣沒上來，臉色難看地往后退了幾步，伸手按住自己翻騰的胸口。

    整間客棧都在搖搖欲墜，頂梁柱上“噗噗”幾聲，那四溢的劍意無聲無息，只是稍稍擦邊，立刻就在木石之上留下一道數(shù)寸深的口子。

    唐軫伸長胳膊一抓程潛的肩膀，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進(jìn)了他肩頭一處傷口中，程潛整個人一激靈。

    “別愣著，我扛不住他的劍氣，靠你了，不能讓他的真元全部流瀉出來，否則不但他肉身撐不過困龍鎖的傷，這方圓幾里都得被他波及，誰也跑不了！”

    程潛立刻回過神來，周身真元不遺余力地四散而出，將整個客棧包裹在其中，形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將嚴(yán)爭鳴反噬的劍氣困在其中。

    可他本身就只會打打殺殺，替人療傷也好、當(dāng)助力也好，這種事他根本沒干過，內(nèi)府時刻承受著來自劍修無意識的攻擊，還要小心翼翼地不給對方傷上加傷，雙方頓時僵持在了那里，不過半柱香的工夫，程潛額角已經(jīng)見了汗。

    嚴(yán)爭鳴仿佛受著千刀萬剮一樣，脫力地躺在石床上，哼都哼不出聲來。

    他似乎是醒著，眼神卻是渙散的，意識掙扎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嚴(yán)爭鳴徒勞地用已經(jīng)痙攣的手指在空中試著抓什么，自覺用盡全力，卻根本只有手指尖微微顫動，毫無血色的嘴唇開闔了一下，似乎是叫了一聲“小潛”。

    唐軫雙手掐了一個復(fù)雜的手訣，下一刻，程潛便覺一陣溫水似的清風(fēng)汩汩地自他身邊流過，腰間傷口與淤青被“那東西”掃了個邊，頓時修復(fù)如初。

    那陣清風(fēng)原原本本地沒入嚴(yán)爭鳴體內(nèi)，嚴(yán)爭鳴微微動了動，后背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微許有了些意識，唐軫的臉色頓時像死過了一次一樣灰敗了下去。

    唐軫趁他有意識，忙道：“嚴(yán)掌門，將你的劍氣收一收！”

    嚴(yán)爭鳴其實聽見了，只是有心無力，他覺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心里茫然地想道：“師父，練劍這么疼，我再也不想練了�！�

    唐軫滿頭冷汗地轉(zhuǎn)向程潛：“不能耽擱了！”

    程潛咬咬牙，突然強(qiáng)行收緊自己的真元，硬將四散的劍氣推了回去，劍氣在看不見的網(wǎng)中來回沖撞，他只覺自己內(nèi)府與氣海間刀兵尖鳴，一時有種被萬箭穿心的錯覺。

    等在門口的李筠只覺里面突然爆出一陣強(qiáng)光，窗欞巨震，隨后眨眼間漫上了一層冰花，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

    李筠將探頭探腦的水坑往后一扒拉，一把推開凍挺了的客棧屋門——

    程潛單膝跪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嚴(yán)爭鳴，一身破衣爛衫被血跡浸透了一半，濕淋淋地貼在身上，李筠肝顫地上前一步，輕聲叫了一聲：“小潛？”

    程潛似乎想站起來，腳下卻踉蹌了一步，李筠忙沖進(jìn)屋里，將他扶起來：“你也太玩命了！”

    程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暫時沒事了�！碧戚F狼狽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暈過去的嚴(yán)爭鳴一眼，“剩下的看運(yùn)氣吧�！�

    他們沒有在十州山久留，程潛只是稍微調(diào)息片刻，第二天一早就借唐軫的飛馬車返回了扶搖山莊。

    飛馬體態(tài)輕盈，膽子細(xì)小，嚇得不肯跑，水坑只好親自駕車，用兩團(tuán)彤鶴真火烤著馬屁股，將兩匹飛馬趕得嘰嘹暴跳，瞎家雀一樣悶頭亂飛。

    唐軫早已經(jīng)不耐勞頓，靠在一角睡了過去，他醒著的時候眉目溫潤，風(fēng)度翩翩，睡著了卻連氣息都極低，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陳朽的鬼氣。

    年大大在一旁小雞啄米，六郎一聲不吭，李筠默默地靠著車門坐著，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層說不出的心事重重里。

    程潛抱著毫無知覺的嚴(yán)爭鳴，靠著馬車車壁，他從嚴(yán)爭鳴的臉上看不出一點(diǎn)痛苦神色，好像只是不耐煩聽講經(jīng)，在云山霧繞的傳道堂中打個盹那樣。

    程潛想起小時候，師父讓他住在清安居，是讓他清靜安神，少想那么多，那么為什么讓大師兄住“溫柔鄉(xiāng)”呢？

    是早料到了他這一生，只有年少時片刻的無憂么？

    馬車外風(fēng)雨如注，彤鶴的真火好像一盞搖搖欲墜的風(fēng)燈，微弱地劃過濕漉漉的人間夜空。

    這時，一直望著車窗外的六郎忽然打破沉寂，開口說道：“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時，曾經(jīng)有一度不想活了�！�

    他幾乎不在人前開口，久而久之，眾人都懷疑他被魔修附身后壞了嗓子，成了半個啞巴。

    “凡人沒什么不好啊，”年大大打了個哈欠，略微清醒了些，接話道，“生老病死，田園家常，到老了含飴弄孫，最后和列祖列宗一起葬在祖墳里，來世又是一個爹疼娘寵的小嬰兒。”

    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聲道：“當(dāng)凡人的滋味你不懂，你隨意掐一個手訣，便引來風(fēng)雨大作、洪水滔天，淹到哪里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早晨醒來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間都?xì)Я�，一輩子辛苦置下不過這一點(diǎn)薄產(chǎn)，沒了�！�

    年大大一滯：“這……”

    “這些是比較幸運(yùn)的，起碼有命背井離鄉(xiāng)，”六郎說道，“剩下的可能在睡夢中被塌下來的房子壓在身上，可能被迸濺的刀兵誤殺，或者攔哪個魔修的路，死無葬身之地……回頭大家只會說那一戰(zhàn)誰勝誰負(fù)，哪里的英雄斬殺了多少魔修，其他的沒人會提�！�

    六郎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就好像人走在街上，踩死幾只螞蟻一樣，一般人不會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沒人會注意。”

    “這沒什么，”李筠懨懨地說道，“眾生皆為螻蟻，一部分又要將另一部分人當(dāng)成螻蟻，好暫時忘卻自己也是螻蟻而已，人間喜怒哀樂從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們家掌門師兄，跨入劍神域的劍修，別人見了都躲著他走，不也照樣每天活得很痛苦么？”

    “痛苦”兩個字仿佛撥動了程潛一根神經(jīng)，他低下頭，執(zhí)起嚴(yán)爭鳴一只手，按在那微弱的脈門上，他從前感受得到大師兄的辛苦，卻從未覺得這人這樣脆弱過，程潛只是在一邊看著，就覺得心里坐立不安的難過。

    程潛探了半晌，沒有摸出什么所以然來，他自己一身寒涼的真元，又不敢隨意探視別人內(nèi)府，便也不管唐軫是不是睡著了，問道：“他到底什么時候能醒？”

    唐軫閉著眼回道：“不知道，被自己內(nèi)府反噬，再加上心魔作祟，沒準(zhǔn)一會就吐口血自己醒過來，或是永遠(yuǎn)醒不過來，就此折了也說不定�！�

    此言一出，馬車中再次靜謐，連聒噪的年大大都不敢出聲了。

    唐軫的烏鴉嘴再次好的不靈壞的靈，一行人回到扶搖山莊之后接近一個多月，嚴(yán)爭鳴始終像個活死人一樣。

    唐軫雖然嘴上沒承諾什么，可大約還是覺得禁術(shù)是自己給的，應(yīng)該負(fù)點(diǎn)責(zé)任，便帶著年大大與六郎在扶搖山莊里住了下來，偶爾指導(dǎo)李筠如何構(gòu)建加固山莊外圍的陣法，隔幾天看一看嚴(yán)爭鳴的情況。

    唐軫輕車熟路地走進(jìn)小竹林，端起桌上的涼水一飲而盡，對久候在一邊的程潛說道：“你七道天劫已過，肉身已成，干嘛還把自己弄得這么清心寡欲？”

    “習(xí)慣了�！背虧撿o靜地坐在一邊，過了一會，他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補(bǔ)充了一句道，“我先前覺得血冷了的人活得沒什么滋味，現(xiàn)在看來，七情六欲太旺盛，也未必是好事。”

    “我方才看見你們山莊又有人來，”唐軫說道，“你們這里最近是門庭若市啊——不過也是，各方大能都凋落得差不多了，你們師兄弟在鎖仙臺鬧得那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天下聞名了，值此亂世，自然被趨之若鶩�！�

    程潛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說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他好像絲毫也不在意這話將自己一并罵了進(jìn)去。

    唐軫看了他一眼，說道：“來人好像是白虎山莊的，你不去見一見么？”

    程潛漠然道：“他們莊主自己都裝死，來找我做什么？”

    唐軫：“好像還有天衍處的拜帖�！�

    程潛臉色驀地一沉：“天衍處來人一律打出去，再有不識相的，讓他們有來無回。是改天還是換日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有什么關(guān)系？

    韓淵出身扶搖派的事過不了多久就會天下皆知，到時候他們還想置身事外么？

    不過嚴(yán)爭鳴一直昏迷不醒，程潛也越來越焦躁不安，唐軫沒有去觸他的霉頭，不再提這個話茬，上前將一縷神識探入嚴(yán)爭鳴內(nèi)府之中。

    那位方才還滿口“清心寡欲”的程大仙立刻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問道：“怎么樣？”

    唐軫好一會沒有吭聲，程潛已經(jīng)坐不住了，在屋里來回走了好幾圈，幾次三番想發(fā)問，又唯恐打擾他，自行都咽了回去。

    好半晌，唐軫才收回神識，十分細(xì)心地將嚴(yán)爭鳴的手?jǐn)n回了被子里，他面色凝重，微微遲疑了一下。

    程潛：“唐兄？”

    唐軫：“我看……你還是將你師兄和師妹他們一起叫來比較好�！�

    程潛一時間呆在了原地。

    他從未感覺心口這么冰冷過，像是有人將他的胸口掏空了，塞了一把經(jīng)年不化的冰渣，冷得鮮血淋漓。

    大概五雷轟頂，也不外乎如此了。

    唐軫為難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小友，人間終有不順意，也終有悲歡，你清心寡欲了半天，難不成還看不破么？”

    “不……”

    程潛才吐出一個字，聲音已經(jīng)劈了，他有些茫然無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要上前一步，腳下卻沒站穩(wěn)似的踉蹌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在了嚴(yán)爭鳴身上，有那么一瞬間，唐軫覺得他的眼圈紅了——可是……一塊玉也會哭么？

    天劫未曾撼動過的目光，也會慌亂么？

    可他形如崩潰只不過片刻，唐軫還沒來得及說話，程潛的眼神已經(jīng)驀地堅定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先不告訴他們，唐兄，你博聞強(qiáng)識，一定有辦法。無論怎樣都行，上窮碧落下黃泉，哪怕你要讓我一命換一命都沒問題……”

    唐軫打斷他道：“聽聽你說的什么混賬話，這要是被你師兄聽見了，非得先一劍劈了你，再劈了我�！�

    程潛用一種近乎逼人的冷靜盯著唐軫道：“我能將聚靈玉練成肉身，只要你給我指一條路，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唐軫直直地回視著他，程潛的目光沒有一絲猶疑。

    “上窮碧落……下黃泉。”唐軫忽然低低地將這話念了一遍，繼而，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小友，世間師門情義深厚，固然是佳話，可也少見深厚成你們這樣的。”

    程潛不動聲色道：“此地叫做‘扶搖山莊’，不叫‘世間’�！�

    “劍神域里面有多少步步驚心之處，你我這些局外人都體會不到，”唐軫不再糾纏方才的話題，說道，“他剛剛出鋒，境界尚不穩(wěn)定，就遭到心魔，已經(jīng)是十分兇險，又擅用禁術(shù)——鎖仙臺上一戰(zhàn)，你可看得出他強(qiáng)行拔高了多少修為？”

    程潛道：“我也不比他高明，看不大出，只能大致估計……至少是一個境界�！�

    唐軫道：“不錯，這好比借高利貸，他這是有借無還，劍神域中一步千里，反噬起來自然兇險�！�

    程潛立刻反應(yīng)過來唐軫的意思：“所以只要他的真實修為短期內(nèi)追上借來的部分，就可以減輕反噬之痛嗎？我的真元全可以給他，大不了我再去練一百年，反正天劫這東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唐軫聞言愣了愣，繼而不由得失笑道：“你當(dāng)真元是碗飯，想撥給誰就撥給誰么？別說你不是劍修，就算是兩個劍修的真元也不一定能相融�！�

    唐軫說到這里，嘆道：“他若是想要過這一關(guān)，除非在肉身崩潰之前能身入‘入鞘’境界——可你該明白，修行一事，厚積方能薄發(fā)，連善走捷徑的魔道尚且無百日之功，何況他是個每進(jìn)一步必經(jīng)千錘百煉的劍修，絕無外物能助他修為，你我這些外力能做的事很有限，你就算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

    程潛的眼神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第74章

    十州山下，嚴(yán)爭鳴內(nèi)府真元第一次反噬的時候，他是真不想活了。

    一個人要是肉體痛苦到極致，他起碼還能暈過去，嚴(yán)爭鳴自己雖然能痛快地暈過去，元神卻得一直醒著，和暴虐的劍氣一起被困在搖搖欲墜的內(nèi)府之中，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逃跑——他內(nèi)府中不但真元一片紊亂，還有一條困龍鎖撞出來的含著煞氣的裂口，全靠他那傷人傷己的劍氣堵著。

    他只好苦中作樂地沾沾自喜地想道：“看不出我還挺厲害的。”

    然后下一刻，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自己挺厲害的一劍。

    劍修的元神與劍氣能合而為一，自然是同出本源，在他自己反噬的內(nèi)府里，哪怕被扎成篩子也死不了。

    比較要命的是，他混亂的內(nèi)府中不但有劍氣，還有時而起伏的黑煙，正是他那遭瘟的心魔。

    此物刀槍不侵，無孔不入，時而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一旦逮著他的元神，就要上前狠狠蹂躪一番。

    先將他拖進(jìn)幻境，諄諄誘導(dǎo)，讓他一時心想事成，給他好一番搔到癢處的撩撥，等他剛要小心翼翼地沉溺下去，那幻境立刻風(fēng)云突變，有時幻化出師父，有時是面如冰霜的程潛，有時干脆是他自己，統(tǒng)一的神情與動作，指著他的鼻子喝罵一聲：“畜生，無恥！”

    他這一分神，不免又要挨自己一劍，身與心一同痛苦不堪。這過程周而復(fù)始，沒完沒了。

    嚴(yán)爭鳴痛苦地被自己劍氣穿透，面前程潛的幻影還向著他橫眉冷對，那是個什么滋味？

    剛開始，嚴(yán)爭鳴心想：“活什么勁？自爆內(nèi)府算了，一了百了，反正我是個無恥的畜生。”

    隨即，他又每次都能艱難地清醒過來，想起以他的修為，一旦自爆內(nèi)府，周身二十丈以內(nèi)的人都得非死即傷，只好忍了。

    他對著面前程潛的幻影苦笑道：“你啊……就算有一天要害死我，我大概也只能自己躺下了�！�

    心魔聽了，感覺該形象似乎沒有達(dá)到既定用途，于是十分機(jī)靈地?fù)u身一變，變成了嚴(yán)爭鳴自己的臉。

    嚴(yán)爭鳴立刻變臉，嫌棄的將臉扭到一邊：“你就算了，還是自己上一邊死去吧。”

    久而久之，他被虐習(xí)慣了，心里反而升起了求生意志，心道：“我要是真死了，門派怎么辦？師弟們怎么辦？讓小潛也感受一回我這一百年的痛苦么？”

    最后的念頭一冒出來，嚴(yán)爭鳴忍不住躍躍欲試地幻想起來——要是他就這么隕落在這里，程潛會因為傷心欲絕而永遠(yuǎn)記住他么？雖然確實很痛苦，但一想起程潛以后無論是修煉、飛升，都甩不脫他的影子，嚴(yán)爭鳴居然還有點(diǎn)呲牙咧嘴的小激動。

    不過他激動不了多長時間，因為心魔會時而跳出來提醒他是個無恥的畜生。

    又過了一陣子，嚴(yán)爭鳴發(fā)現(xiàn)元神能聽見外面的聲音了。

    他知道這并不是個好兆頭，元神越是虛弱，越是會被身體同化，也因此會接管身體的一部分六感，聽見聲音，代表他的元神快撐不下去了，然而盡管這樣，第一次聽見真正的程潛的聲音時，還是激動得差點(diǎn)被劍氣從天靈蓋穿到腳心。

    雖然可惜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里，程潛不怎么說話——哪怕他一直都在。

    最啰嗦的是水坑，嚴(yán)爭鳴第一回知道原來小師妹有對著什么“東西”自言自語的毛病——她每次都以“大師兄，雖然我知道你聽不見”作為開頭，然后喋喋不休至少一炷香的時間。

    從她嘴里，嚴(yán)爭鳴知道自己回到了扶搖山莊，也知道程潛居然將他帶到了小竹林，一直不眠不休地貼身照顧，乃至外面的局勢和動蕩，嚴(yán)爭鳴都通過她事無巨細(xì)的描述知道了個詳細(xì)……相比之下，李筠就無趣多了，只會對著他唉聲嘆氣，偶爾抱怨幾句。

    只有偶爾唐軫來看他的時候，嚴(yán)爭鳴才能如饑似渴地聽見他朝思暮想的人開口說上幾句話。

    結(jié)果就聽見了很關(guān)鍵的一段。

    姓唐的說要給他準(zhǔn)備后事的那幾句，嚴(yán)爭鳴全然成了耳旁風(fēng)，他嗡嗡響的腦子里來回暈眩，終于只剩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這一句。

    僅這一句話，一直在他周身縈繞不去的心魔紛紛褪去，仿佛被他的癡呆似的傻笑嚇飛了，四下翻騰的黑氣頃刻間受到了神秘的重創(chuàng)，可憐巴巴地黯淡了不少。

    “我的出息呢？”他神魂顛倒地想道。

    可惜反噬的劍氣不受影響，一劍將他那物我兩忘的元神給釘在了原處，嚴(yán)爭鳴的元神虛弱地趴在越發(fā)動蕩的內(nèi)府中，輕輕嘆了口氣，茍延殘喘的想道：“沒白疼他，唉……我可以瞑目了�！�

    就連他自己也沒留神，內(nèi)府中困龍鎖撞出來的裂痕竟然緩緩地愈合了一些。

    扶搖山莊小竹林外。

    水坑懷里抱著一把古樸的劍，正是程潛那把霜刃。

    程潛被綁到鎖仙臺的時候，霜刃被楊德成拿去了，之后混亂中輾轉(zhuǎn)落到了白虎山莊手上，白虎山莊派人來示好，便將這把誰拿誰倒霉的兇劍送了回來。

    水坑在小竹林外轉(zhuǎn)悠了不知多少圈，時而變成人，時而變成鳥，尾巴上的毛都快被自己揪光了，也沒想出應(yīng)該怎么進(jìn)去開這個頭——頭天唐軫從這里離開，派人給李筠傳了信，說讓他勸勸程潛，想開一點(diǎn)。

    李筠心里可能是有什么不好的感覺，自己不敢來，便將她推來頂缸。

    萬一真有什么……水坑從樹梢上跳下來，站在那兀自發(fā)了一會呆，胸口突然后知后覺地彌漫開一股派遣不開的苦悶。

    大師兄動輒發(fā)作她，比什么都不好伺候，可她真的沒法想象要是沒有大師兄會怎樣，只是一個隱約的念頭，水坑已經(jīng)覺得天都快塌下來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小竹林中的院門忽然被人從里面拉開了，水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了出門的程潛。

    “小……小師兄，”水坑語無倫次地說道，“二師兄讓我來把你的霜刃送回來�！�

    “哦，我差點(diǎn)把它忘了，”程潛將霜刃接過，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微柔和了些，“送把劍而已，你哭什么？”

    水坑一抹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她心里的恐慌和委屈一股腦地發(fā)作出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程潛一抬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李筠站在山莊的假山上，正面帶憂色地望向這邊，哪能不明白他們是什么意思？

    程潛頓了頓，彎起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水坑的腦門，不慌不忙地低聲道：“別哭，我不會讓他出什么事的，你放心�！�

    水坑睜大了眼睛，透過一片淚眼朦朧看著他。

    程潛讓開門，對她說道：“進(jìn)去看吧，我正好有事去找唐軫。”

    眼看他轉(zhuǎn)身要走，水坑滿腦袋的不開竅突然有如神助地冒出一句話，她脫口道：“小師兄，你千萬別亂來，保重自己就是保重掌門師兄了！”

    這超水平發(fā)揮的一句話將程潛釘在了原地，他心里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良久，方才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回頭。

    哪里有七情六欲，哪里就有水深火熱。

    活著的滋味不外乎如是。

    那一邊，唐軫仔細(xì)聽完他的話，好像整個人都震驚了：“什么？不……你弄錯了吧？他一個已經(jīng)跨入劍神域的劍修，居然沒有自己的劍？”

    一把劍，劍身上無論有多少道不得了的符咒，鍛造過程中無論熔入了多少不得了的法寶，內(nèi)里無論封了什么大能大妖的魂魄，歸根到底，都只是凡鐵死物，能殺人也能剁菜。

    只有刃下萬千亡魂之血賦予其兇戾，執(zhí)劍人的功法與劍法賦予其劍靈，因人的元神而生出劍之神韻，人與劍相互反復(fù)磨合鍛造，才算能成就一把真正的與主人心意相通的劍。

    其他道的修士也就算了，但對于一個劍修而言，他的劍太重要了。劍的屬性通常決定了他本人的功法類別、五行屬性等等，一般劍修凝神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把命中注定之劍。

    沒有劍的劍修無異于沒有爪子的猛獸——那么嚴(yán)爭鳴是靠什么走到劍神域的？

    唐軫半晌沒回過神來：“他手里的那把是什么？”

    “普通的佩劍�！背虧撜f道，“他小時候攢過一屋子，都掛在墻上當(dāng)壁畫，用斷一把就換一把，可能刃都是自己臨時開的�！�

    嚴(yán)爭鳴剛剛凝神那會，拖家?guī)Э诘耐耆珱]有條件離開青龍島，及至后來他帶著李筠和水坑浪跡天涯，又要練劍、又要養(yǎng)家、要照顧師弟師妹，還要一直跟掌門印斗爭，可想有多么分身乏術(shù)，身邊又沒有個靠譜的長輩照顧提醒，此事便一直擱置了。

    “我昨天一宿想了無數(shù)種辦法，”程潛說道，“對劍修來說，劍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外力，也是唯一能溝通他內(nèi)府的媒介，恰好我?guī)熜譀]有劍——唐兄，如果我能找到那把劍，他有沒有希望直接入鞘？”

    唐軫遲疑遲疑了一下，答道：“這我真是沒有想到……你師兄他可謂是前無古人了，這種情況下，若真能找到合適的劍，雖說不一定讓他更進(jìn)一步，卻沒準(zhǔn)可以壓制住他暴動的內(nèi)府，只要人醒過來能自己調(diào)息，傷和心魔都可以慢慢養(yǎng)。”

    程潛手心突然浸出一層汗，黏在霜刃劍柄上，轉(zhuǎn)眼凍成了一層細(xì)碎的冰，他難掩急迫地問道：“這把劍應(yīng)該到什么地方去找，此事我全無頭緒，只好來請教唐兄。如果真能……真能……”

    他險些說不下去，良久，才聲音發(fā)澀地說道：“請?zhí)菩謳臀疫@一次，程潛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不不不，”唐軫連忙擺擺手，說道，“不過一些常識，你隨便問一個活得夠長的人，他們都能告訴你，你別激動——此事一般而言并不是全無頭緒的，否則劍修們不用干別的，只每天找劍就夠了。通常劍修不是平白無故入道的，入道時周圍一定有某種劍氣接引，據(jù)我所知，大部分劍修的劍就是他入道時手上持有的那一把，當(dāng)然也有例外……”

    程潛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就是那個例外，我派弟子入門學(xué)劍的時候，用的都是木頭削的無刃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