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莊這些日子人來人往無數(shù),都是李筠在處理,這些人本來也并不能吸引程潛駐足,他將霜刃提起,人緩緩落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馬車后面跟著一水黑鴉一樣的蒙面人,車上掛著一面天衍處的旗。
一位年長些的修士在叫門,說話很是文縐縐的,擺完事實講道理,說完天下說蒼生,山莊守門的大約是水坑,門口的石匾上閃爍著彤鶴特有的三昧真火。
水坑很會以不變應萬變,無論別人如何說破大天,她就只有一句話:“請回吧�!�
要不是程潛聽出她的聲音,可能還以為里面是個自動回答的傀儡。
年長的修士看起來有些一籌莫展,旁邊那年輕的劍修將劍抱在胸前,不客氣地開口道:“師兄,與他們廢什么話,這些人在凡間藏頭露尾,里面那什么劍修掌門想來也沒什么本事,我看這山莊布陣之人恐怕還沒有元神修為,便是砸開了,誰能攔得�。俊�
“閉嘴。”年長者皺眉打住了他的話音,剛轉過身來想訓斥兩句,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長刀上。
年輕劍修隨之將目光轉過去,只見不遠處一棵大樹樹梢上正站著一個人。
那人腳尖輕輕地點在樹梢上,袍袖隨風而動,獵獵揚起,好像一面灰色的幡。
他們所有人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
這人正是程潛。
他微微垂著眼,神色漠然得不像活人。年輕劍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幾乎被飄揚的袍袖遮蓋的劍上,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他話音沒落,程潛突然抬起眼。
不過轉瞬,程潛已經(jīng)從樹梢上飄了下來,驀地便到了那劍修面前,隨即,一股冰天雪地的寒意四下彌漫開來,他舉手投足,無不肅殺,周圍一干修士不由自主地退開了一大步。
程潛眼皮也不抬地冷笑道:“你們堵住我家門口,還問我是什么人?”
年長些的修士聞言,忙上前一步稽首道:“在下乃是天衍處司印吳長天,特來求見貴派掌門,不知這位道友怎么稱呼?”
程潛早做好了萬年唱黑臉的準備,當即道:“天衍處是什么東西?不見!”
話音沒落,他一袖子已經(jīng)甩出去,饒是吳長天躲得快,胸口仍然被一股孤寒冷冽的真元掃了個邊,頓時感覺半個身體凍住了,接連后退好幾步,狠狠地撞在了馬車車轅上。
程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誰是你道友?”
“你!”年輕劍修暴怒,頓時要拔劍上前。
程潛手中霜刃“嘎啦”一聲脆響翻轉過來:“想動手?那我程某人倒是愿意奉陪一二。”
“程某人”三個字似有意似無意地說出,吳長天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連忙喝住同伴:“游梁,退下。”
程潛嘲諷的目光掃過面前這群黑鴉一樣的人,突然露出一個極盡刻薄的笑容,說道:“你們?yōu)榱四堩n淵而來?”
吳長天將不情不愿的游梁推到身后,賠笑道:“正是,此人眼下已經(jīng)有萬魔之宗的趨勢,一干藏頭露尾的魔頭全都供他驅使,若是我道中人再不能團結一心,恐怕世間將有大劫,那便……”
吳長天一抬眼,看見程潛充滿譏誚的目光,后面的話竟一時說不下去了。
“魔龍韓淵�!背虧摰偷偷刂貜土艘槐樗脑挘Φ�,“吳大人,你可知此人為何入魔?”
吳長天愣了愣。
“因為他在十來歲的時候,中了你們天衍處前輩周涵正的一封畫魂,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因果報應?”程潛聲音很低,仿佛面對這一群人,他連說話的力氣都不肯多費,“大人方才說什么?你道中人?”
他話音突然轉冷,霜刃“嗆啷”一聲出鞘,一道海潮似的劍氣凌空斬過,在地上劃了一道幾丈長的弧線,站得近的幾個天衍處修士全給他這一劍掃了出去,一時間人仰馬翻好不狼狽。
程潛的目光比劍光還冷上三分:“帶著你的狗滾,敢踏入此線者,就等著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就在這時,山莊的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打開,水坑走出來,裝模作樣得仿佛像個大家閨秀,沖外面的眾人一斂衽:“三師兄,掌門師兄讓你不要胡鬧,快些進來——諸位,我們掌門近日閉關,不見外客,請諸位客人見諒啦,自便�!�
聽得出水坑也不習慣這么說話,她本是個漫山遍野扎著翅膀亂飛的野丫頭,叫她去學人們那虛以委蛇的一套,實在是有些勉強,程潛心里微微轉念,不由得暗嘆口氣。
門派凋敝,卻偏偏總在風口浪尖上。
他沖水坑打了個眼色,留下了一個倨傲的背影,抬手將扶搖山莊的門封上,大步往里走去。
水坑連忙大大地松了口氣,小跑著追了上來,喋喋不休道:“小師兄,你怎么回來得這么快?找到讓大師兄醒過來的辦法了嗎?我跟你說,他眉間的心魔印前些日子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短了一些,你說這是好兆頭嗎?”
程潛簡單地點了個頭,說道:“嗯,我要閉關百日左右,最好別讓那些人來打擾�!�
“好的,我去和二師兄說,反正他鬼點子多,”水坑連連點頭,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說道,“對啦,小師兄,你不知道,大師兄好像能聽得見我們對他說話呢!”
程潛的腳步驀地一頓。
水坑樂顛顛地接著說道:“你說我多去找他聊天會不會……咦,小師兄,你怎么了?”
程潛不由得想起他和唐軫在嚴爭鳴床前肆無忌憚的談話,莫名地有些心虛,他避開水坑的目光,伸手掩口,欲蓋彌彰地干咳了一聲:“沒什么�!�
同時,程潛心里默默地回顧片刻,他們家大師兄從小就不學無術,被師父念經(jīng)念得據(jù)說看見字就犯困,除了本門經(jīng)書與心法,沒見他碰過別的書本,應該……應該不會多想什么吧?
在水坑詫異的目光下,這方才還拿著霜刃大殺四方的人突然面露尷尬,腳下如抹油,匆忙跑了。
第二天,扶搖山莊仿佛被頭天糾纏不休的天衍處激怒了,整個山莊換了防御陣法,原本只是溫和的防御陣中似乎有某種兇戾之物加入了陣眼,陣法頓時改天換日,隱隱地環(huán)繞著一圈逼人的殺氣,肆無忌憚地四散出來,分明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山莊里,外院中的小廝已經(jīng)被清理出去了,院中霜刃高懸,正是此陣的陣眼。
李筠不由得擦了把汗,拱手對身側的唐軫道:“全賴唐兄指點,多謝了�!�
“李道友不必多禮,我只不過是動動嘴皮子而已,”唐軫說話間,目光從霜刃那雪亮的劍身上掠過,感慨萬千地說道,“‘不得好死’之劍,大約也只有令師弟這樣的人,才差遣得動這種不世出的兇器�!�
李筠負手嘆道:“我總擔心他太過偏執(zhí)強硬,過剛易折。”
唐軫笑道:“李道友也太多慮了些,修士與天爭命,不執(zhí)著的人大多走不長,他這樣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棄的人,豈不心性正佳?”
李筠眉宇間憂色更甚,說道:“修行什么的倒是其次,只是我擔心……萬一事與愿違,師兄他出點什么事,小潛會不會……”
唐軫聽到這里,眉梢微微一抬。
會怎樣?
然而李筠卻又將下文吞了回去。
李筠好像才意識到身邊的人是唐軫一樣,連忙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地抱拳道:“唉,這話一說就多,都是我們門派中雞毛蒜皮的小事,便不拿來攪擾唐兄了�!�
唐軫道:“那倒無妨,只是程小道友一聲不吭地突然要閉關,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哎,李道友,你說他總不會異想天開地打算自己造一把劍吧?萬一他不成功,嚴掌門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到時候李道友打算怎么辦呢?”
李筠聞言,心里好像沒有一點成算似的,在唐軫面前呈現(xiàn)出了一個真正的窩囊廢,臉上寫滿了真正的六神無主,苦笑道:“這我真不知道……不瞞唐兄,掌門師兄就是我們的主心骨,現(xiàn)在主心骨倒下了,我們也就……唉,真是讓唐兄見笑了�!�
唐軫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只覺扶搖派眾人中,若當真動起手來,這李筠可謂是最軟的一個柿子,偏偏此人心眼多得好像蜂窩,又狡詐又多疑,兩人你來我往聊了半晌,誰也沒有試探出對方半點真話。
此時,回到竹林小清安居中閉關的程潛手中正拿著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不過三尺長,輕得要命,木頭紋路平和優(yōu)美,看不出一點殺伐氣。
程潛站在嚴爭鳴床頭,想起水坑那句“他能聽見”,便覺得自己應該對他說句什么,可千言萬語太多,他自行篩選一番,感覺其中大多數(shù)恐怕說出來不大合適。
程潛見他臉上有一縷頭發(fā),下意識地便想伸手撥開,然而不知道他會不會也有觸覺,手便不當不正地停在了空中,良久,終于還是沒敢落下。
最后,程潛公事公辦一般地開了口,一個沒留神,語氣似乎比平時還要生硬些:“師兄,水坑說你能聽得見,那我就長話短說了,過幾天我神識可能要探入你劍氣與內府,可能不大舒服,到時候你盡量不要阻攔我,趕緊讓路,冷是冷了些,但活命要緊,聽到?jīng)]有?”
一口氣說完,程潛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任務一樣,連忙定了定神,將木劍放在膝頭,盤坐入定。
扶搖山莊統(tǒng)共那么幾個人,嚴爭鳴已經(jīng)可以通過屋門響與腳步聲來判斷來人是誰了。
程潛消失了好幾天才回來,嚴爭鳴抓耳撓腮地想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誰知在內府中等了半晌,就等來了這么一句冷冰冰的叮囑,周遭心魔見縫插針地向他聚攏過來,化作百種程潛的模樣,全被嚴爭鳴的元神劈開了。
這被要求“到時候閃開別礙事”的元神悲憤地想道:“都什么混賬師弟!”
然而就在這時,嚴爭鳴敏銳地感覺到自己周身仿佛被一股劍意包圍了,那劍意如此熟悉,乃至于他閉著眼睛都能認出是什么。
扶搖木劍?
小潛又打算干什么?
程潛收斂心神的速度極快,轉眼已經(jīng)將方才種種拋到一邊,神識沉入了自己內府。
他膝頭的木劍仿佛被什么激發(fā),緩緩地升到半空,懸在了程潛頭頂,平平無奇地木劍身上忽然有股淡淡的流光掃過。
程潛的元神在自己的內府中手持一把幻化出來的劍法,像當年木椿真人教劍一樣,極慢地將第一式“鵬程萬里”走了一遍,木劍法一如往昔,漸漸生出與心境相合的劍意。
程潛一遍一遍地演練著第一式,穿過萬般回憶,找尋當年初次練劍時的心境。
他剛剛入門,無意中被聽不懂人話的水坑帶到了后山云層之上,居高臨下,見山間遺跡萬千,聽列祖列宗們傳聲千古,心緒驀然開闊,正暗合了“扶搖”二字,從此一步踏入道門,只覺此間山高水長、氣象萬千,而他如好奇幼童,帶著貪多嚼不爛的天真的渴望,四下拾遺……
不知過了幾天,在內府中演練鵬程萬里的元神動作越來越快,隨著程潛心意而動的元神突然變成了他少年模樣。
這一式劍意成了!
可是劍是活的,劍意也是無形的,這二者并無可依托之物,如何能注入木劍?
程潛歸來途中就將這個問題仔細想了一遍,最后這光棍不負眾望地想出了一個非常兇殘的辦法——
就在他的元神在內府中劍走如驚鴻時,鵬程萬里的劍意已經(jīng)被領悟到了極致,一瞬間,程潛內府中驀地掀起一番暴虐的真元,徑直卷向了他自己的元神,干凈利落地將那元神連手再劍一同砍了下來。
那一瞬間的劍意還在元神之中,被程潛連著自己一部分元神一同割裂下來,抬手送入了他頭頂?shù)哪緞χ�,木劍尾部五分之一左右的地方驀地開始發(fā)亮,好像被什么賦予了生命一樣。
然而割裂元神——哪怕只是一小塊,又豈是好受的?
程潛只覺得自己的內府與識海一時間痛苦地攪動起來,他死死地將一聲悶哼吞了回去,口中血腥味從喉嚨直上,又被強行壓下。
程潛毫不停歇,內府中元神搖身一變,再次幻化出一把劍,轉向“上下求索”。
隨后是“事與愿違”、“盛極而衰”——青龍島上受盡欺辱的五年,深埋地下的銅錢,那魔龍隔著萬丈高空與他對視的一眼,身死魂消的顧巖雪,與草木共朽的童如……
轉眼過了九九八十一天,最后一式的返璞歸真,程潛依然不由自主地選了“枯木逢春”這一招,劍意竟從他的內府中直接穿過氣海飛掠而出,倏地沒入那把已經(jīng)變得耀眼的木劍中。
一把春華頓如新裁,萬物仿佛重新蘇醒,自大雪封山中開始下一年的生生不息……
可惜這樣的盛景只是一閃而過,下一刻,程潛毫不吝惜的切割元神的找死行為終于遭到了報應,他頭頂木劍陡然失去支撐掉了下來,同時,他一口卡在喉間的血嗆咳而出,木劍上立刻染上了斑斑血跡。
竹林中小清安居里附庸風雅用的花藤草木一瞬間全部調零枯萎。
生機斷絕處,劍成。
第77章
此時在嚴爭鳴的內府中,四方心魔都仿佛被程潛那句硬邦邦的叮囑鎮(zhèn)著一樣,全部漂浮在他元神之外,可是內府中周轉的劍氣卻并沒有平息,此間主人那無形的元神之力在竭盡全力地將它們攏在一起,下一刻,又會被劍氣重新破開束縛,四散而去。
唯有端坐內府的元神巋然不動,哪怕千萬條利劍穿身而過。
反噬的劍氣與內府的主人持久而無聲地較量著,嚴爭鳴的元神面色平靜,仿佛世間諸多事端,再沒有什么能驚動他的。
修劍者以其身為利器,可不就是要千錘百煉,死地還生的么?
哪怕行至天塹深溝,荊棘惡土。
然而這樣的較量卻被一陣咳嗽聲驚動了,那嗆咳的人好像要斷氣似的,光憑聲音都能聽得出那人狼狽,連日以來,程潛一直悄無聲息,若不是一絲若有若無的劍意始終繚繞在周圍,嚴爭鳴甚至以為他不在了。
程潛乍一出聲,嚴爭鳴幾乎一哆嗦,平靜無波了多日的心境突然升起焦灼,周遭凝滯不動、仿佛已經(jīng)老實了的心魔漸漸擾動起來。
嚴爭鳴驀地站了起來,元神的掌中化出劍影,先是將周遭裹亂的心魔之氣強橫地撥到一邊,竟然不管不顧地與愈加混亂的劍氣短兵相接起來。相安無事時,反噬的劍氣尚且要自行波瀾壯闊,此時更是仿佛被煮沸了一樣,歇斯底里地暴動起來。
嚴爭鳴內府巨震,被困龍鎖震傷的裂縫開始動蕩,他卻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心里強烈的愿望——說什么也要從內府中破出,無論如何也要醒過來看程潛一眼。他太清楚程潛了,此人萬萬逼迫不得,從不知迂回為何物,一旦有什么坎坷,他必然要劍走偏鋒,你死我活一番。
然而就在這時,兩根冰冷的手指突然在他眉間一點,一道透著無盡寒涼的真元開路似的蔓延了進來,頃刻間先將他被困龍鎖鎖住的裂縫凍住了,程潛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凝神�!�
嚴爭鳴咬牙切齒道:“你又做了什么?”
程潛淡淡地說道:“劍成,一激動嗆了一口�!�
他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剛才激動過的。
下一刻,仿佛是嫌他話多一樣,寒冷的神識招呼都不打一聲,一股腦地卷進了嚴爭鳴的內府,程潛這種喜歡橫沖直撞的人都不擅療傷之道,嚴爭鳴唯恐他受傷,攔也不敢攔,還要勉力試圖約束自己反噬的劍氣,將其一一收攏到自己身上,可謂是活著體會了一回何為“千刀萬剮”
接著,一股與那寒氣完全相反的溫和的劍意順著程潛的神識探入嚴爭鳴的內府之中,僅不過片刻的光景,那股潤物無聲的劍意已經(jīng)與程潛神識分開,將嚴爭鳴整個內府籠罩其中,此間飛揚的劍氣同時放開嚴爭鳴的元神,一時間幾乎化身實體,千萬把元神之劍飛掠而過,睥睨無雙地沖向這入侵者。
嚴爭鳴一驚,便聽程潛依然不慌不忙地說道:“沒事,你讓開�!�
他話音未落,嚴爭鳴的內府中驀地生出一絲與這外來者如出一轍的劍意,細微、莫測,不似尋常刀劍的溫和……卻又無處不在。
正是他入門時窺見過的本源之劍!
大火抑或嚴寒,全都澆不滅荒原上輪回而生的細草與微風,只要第一只嫩芽從風中落子中降落皈依此地——
木劍勾起了扶搖木劍中每一處心境,嚴爭鳴眼前本能地閃過那木劍的一招一式,無鋒的木劍中如包羅萬象,他一時怔立原地,卻已在轉瞬間將這百年光陰重新回顧了一遭。
這電光石火間,本源劍意與木劍相遇,當即有一道強光落在嚴爭鳴傷痕累累的元神上。
這一刻,扶搖山莊所有的清氣全如江河入海一般地涌入竹林內小清安居中,門窗桌椅震顫不已,那些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枯黃竹葉一時間竟仿佛重新煥發(fā)生機。
唐軫第一個到了竹林之外,隨后是水坑與李筠,水坑跑過了頭,險些一頭扎進小竹林中,被唐軫一甩袖子攔在了外面:“當心點姑娘,眼下進不得�!�
直到這時,水坑才驚覺她方才飄到身前的一縷長發(fā)竟被從削去了一半。
這仿佛煥發(fā)著無限生機之處,又蘊含著無處不在的劍鋒。
嚴爭鳴的內府中,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驟然貫穿無窮劍氣,直入內府正中,如定海神針一般轟然落下,一股颶風卷起,混亂反噬的劍氣來不及逃竄,已經(jīng)全部被巨大的引力卷起,千萬把元神之劍被那木劍一一收復,連成一線,以那木劍為基,一股腦地落了下去。
劍光大熾,嚴爭鳴的元神神識一瞬間重新奪回內府,動蕩頓消,而他卻依然久久沉浸在那無窮無邊的劍意中。
外放的鋒銳劍氣全被他收攏掌中,他心中無限戾氣忽然之間歸于寧靜,一絲來自程潛的海潮劍意混雜在扶搖木劍之中。
他仿佛身在滄海之下,深淵萬丈、浪高千尺,獵獵的袍袖間即有風雷涌動,一切卻反而悄然無聲。
原來這就是“入鞘”。
三丈囹圄,跳出來看,其實也只是一方粗陋的畫地為牢。
程潛當然感覺到了他的進境,當機立斷將神識收回,一時長長地吐出口氣,有些虛脫。
他枯坐八十一天,眼角眉梢上都結了一層霜,那是他內息運轉到極致的結果,小清安居中一片溫暖如春,唯有他這里寒氣逼人,胸口還有斑斑血跡。
這一番元神受損,可能還真要花一番工夫調養(yǎng),但程潛心里有如巨石落地,反而開闊了幾分。
他心甘情愿。
程潛扭頭看了嚴爭鳴一眼,見他依然沒有醒過來,周身灰敗之氣卻已經(jīng)不見了,眉間暗紅色的心魔印也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只有精純的劍光一閃,隨即又斂于不動聲色中,出鞘時那股令人戰(zhàn)栗的鋒芒畢露一點都看不出了。
程潛異想天開,以木劍為基,竟然成了,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饒是他萬事篤定,此時嘴角也不由得微微翹了起來,露出一個笑容來。
下一刻,元神受損的疲憊感不由分說地襲來,程潛忙伸手撐了一下,好歹沒有當場趴下,那一點小得意立刻變成苦笑。
李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焦急:“小潛,你怎么樣了?”
“沒事�!背虧撁ι钗藘煽跉�,勉強穩(wěn)住自己聲氣,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道,“等等,我稍作整理。”
聽他聲音沒有異狀,李筠終于放下心來,有暇同旁邊人說笑了。
他對水坑道:“等那兩人出來,我便撂挑子閉關去,一天到晚操心雞毛蒜皮,我這修為沒多少,皺紋都快長出來了�!�
唐軫站得稍遠些,竹林中那股奇異的劍意還沒有散干凈,他伸手接住一片翠綠欲滴的竹葉,伸手抹掉上面的露水,臉色幾變,末了落在了一個有些復雜的表情上,說道:“無中生有,絕處進境……真是了不起,不愧是連天劫也毫不畏懼的人�!�
程潛卻遠遠沒有他表現(xiàn)出得那么輕松,不便讓李筠他們久等,他強撐著站起來,飛快地將一身狼狽的衣服換下來,繼而有些吃力地掐了個手訣,將那一套血跡斑斑的衣服抹成齏粉,毀尸滅跡,又靈機一動,將一側擺設一樣的香爐點上,這才擦了一把臉上的冷汗,原地調息片刻,給李筠他們開了門。
胡亂應付完眾人一番探視與追問,程潛的精力終于難以為繼,轉身往身邊小榻上一倒,腦袋還沒沾枕頭,已經(jīng)昏迷似的睡了過去。
同為劍修,此時,在扶搖山莊外三十里的鎮(zhèn)上落腳的游梁看得分明,有一股說不出的強大劍意在扶搖山莊上逡巡良久了。
以游梁剛剛步入元神的修為,是看不出劍神域的修為深淺的,他只是深切地感覺到了那種強大,并為之深深戰(zhàn)栗——充滿戰(zhàn)意的戰(zhàn)栗。
這世上的劍修一百個,當中有九十九個都好戰(zhàn),對方修為越高、手段越強,他們的戰(zhàn)意就越濃重,執(zhí)手中利器,奮然以蜉蝣之身撼動大樹,九死一生方才有所進益——當然,剩下的那一個特殊的,是嚴爭鳴這位千載難逢的劍神域高人,他天生沒有好戰(zhàn)之心,從他因劍入道的那一天開始,所有的修行幾乎都是被迫的。
游梁縱身躥上客棧房梁,遠遠地望著那朦朧的劍神域之云,年輕的眼睛里盡是躍躍欲試的光芒,身后卻傳來一聲輕咳,游梁不情不愿地轉過身,見吳長天緩步走上來,悶聲道:“師兄�!�
吳長天望了一眼扶搖山莊的方向,沒吭聲。
游梁感慨道:“真希望有一天能與這樣的人一戰(zhàn)�!�
吳長天目光微動,片刻后嘆了口氣,說道:“小梁,等魔龍之事平息后,你便自請閉關三百年,離開天衍處吧。”
天衍處中秘密太多,想要脫離,便要經(jīng)過三百年閉關,過了保密期限,方才重歸自由身。
游梁愣了愣:“師兄……”
吳長天低聲道:“天衍處除了你,便沒有第二個劍修了——劍修修行多苦,心志堅定、百年求索之心更甚于他道,天衍處中諸事龐雜,不適合你們修行,你天賦卓絕,不要耽誤了。”
游梁皺皺眉,爭辯道:“哪有那么嚴重,那個嚴爭鳴還是他們扶搖派掌門呢,不也整天瑣事纏身的么,照樣進了劍神域�。 �
“你只見人家人前顯赫,未見得背后受罪�!眳情L天搖搖頭,他這師弟入門不過百余年,求劍之心甚篤,只是有點不通俗物,吳長天回身遙望著夜色千里、萬籟俱寂,便不由得多說了幾句,道,“土蛟成龍,雖是走了魔道,卻也不是不需要氣數(shù)的,一副河山,兩條‘真龍’,你說上諭為何?”
游梁吃了一驚:“師兄,你……你這可要慎言啊�!�
“世間門派眾多,可要說底蘊,沒有一處比得上我天衍一派,”吳長天冷笑道,“世人皆以為‘天衍處’為高祖所立,殊不知我們天衍派在人間已有百代傳承,我們修道不為長生,只是防止那些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大能為禍凡人,人間改朝換代,我們修道宗旨卻不曾變過——偏偏高祖以天衍處為名,將我們推到風口浪尖,還招收了大量不知所謂的散修,當時我便不同意,奈何掌門一意孤行,說甚么有身份好辦事,真當自己有了些道行,便不是凡人了么?還篤信周涵正等一干陰險小人,現(xiàn)如今……哼哼,倒成了他們帝王家私衛(wèi)!”
游梁驚疑不定地問道:“師兄,既然改朝換代不歸我們管,為何此番我們要竭盡全力阻那魔龍?”
“你的經(jīng)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沒聽過‘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么?”吳長天嘆了口氣,“從古至今,你可曾聽說過哪個魔修教派延續(xù)下去的?他們固然厲害,但盛極一時,衰落得也快,再說那些魔頭分明我行我素,不管他人死活,他們未必是想要江山怎樣——只單是為了禍害,自然不能任他們猖狂。”
扶搖山莊上空的劍意逐漸淺淡,想必是被那不世出的劍修緩緩地收攏了回去,吳長天看得目光閃動,好一會才低聲道:“當年的除魔人入魔,如今的衛(wèi)道者無道——天衍與扶搖兩處衰落,真是……罷了,我看他們掌門想必不日也要出關,到時候再去拜訪一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