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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那你這個……”程潛抬手輕輕蹭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嚴爭鳴沉默了一會:“我不知道。”

    是朱雀塔嗎?還是那以前扶搖山莊?或是百年離索間……乃至于年少輕狂時的青龍島上?

    這樣浮光掠影地想一想,便覺千頭萬緒,摸不著頭腦,未曾砰然,便已經(jīng)心動。

    嚴爭鳴百感交集地看了程潛一眼,伸手理了理他額前亂發(fā),輕聲道:“不知道,別問了�!�

    程潛便從善如流地轉(zhuǎn)開話題,說道:“也不知我們在這里被困了多久,太陰山怎么樣了?”

    嚴爭鳴:“天衍處彈盡糧絕,韓淵估計也是強弩之末,誰也管不了誰了,就怕斬魔陣后,天衍處沒有后招�!�

    程潛默然,沒見識過不清楚,親眼經(jīng)歷一番他才明白,如果沒有天衍處的叛逆暗中偷換陣法,如果不是他們恰好被卷進來,如果不是李筠手里恰好有一把真龍旗,沒人能單槍匹馬地破陣。

    吳長天在扶搖山外設(shè)下陷阱,絕不只是為了削弱韓淵的戰(zhàn)力,這是一個殺局。

    如今斬魔陣破,恐怕天衍處再沒有什么能阻擋韓淵的腳步,他會直入太行山,將那一干自不量力妄圖阻擋他道路的修士全都屠戮殆盡,繼而北上京師,報他和天衍處、和凡人朝廷之間的仇——

    “天衍處死有余辜�!眹罓庿Q說道,“那個什么京城里坐龍椅的——我也絕對不相信他是個凡人,他每天自稱萬歲,能容忍自己幾十年就須發(fā)斑白地老死榮華,看著手下區(qū)區(qū)一個天衍處源遠流長么?不可能的�!�

    程潛:“修士不過問俗事,基本是約定俗成的,凡塵瑣事容易分心,如果不是資質(zhì)頂尖,必定妨礙修行,他怎么能即當(dāng)皇帝又想長生不老?”

    “皇家有的是錢,有的是渠道,功法與丹藥想要多少要多少,煉不成拿藥灌,”嚴爭鳴說道,“再說你沒聽出吳長天那個意思么?天衍處在朝廷中肯定受制于什么人,他們這些感覺自己無比正義、視人命為草芥的假清高,怎會受制于凡人?反正這些人是愛死不死,與咱們也沒什么妨礙,可是韓淵這一路率群魔北上,殺孽必然深重,到時候我們是殺他還是不殺?”

    就在這時,嚴爭鳴腳步一頓,他順著一個方向望去,只見那里似乎傳來了一陣微微的光。

    引路的白羽毛徑直循著那光芒而入,順著光源方向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視線豁然開朗。

    只見一道石階躍然眼前。

    石階或依山、或依樓,層疊而上。可這里的石階卻什么都沒有,一層一層憑空羅著,通天似的,一眼望不到頭。

    程潛忽然覺得體內(nèi)真元好像被某種不明的力量壓制住了,他一時間真真正正地變成了凡人,站在石階下,好似蟲蟻一般渺如無物。

    程潛:“這是……”

    嚴爭鳴皺了皺眉,道:“好像是不悔臺�!�

    不悔臺高十萬八千階,此間所有飛天遁地者皆如凡人,必由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程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仰斷脖子,普通人單是仰望便已經(jīng)心生畏懼,遑論親自上去。

    嚴爭鳴試探著上了一步臺階,還沒站穩(wěn),迎面一陣罡風(fēng)便掀了過來,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護體真元已經(jīng)不在的時候,那陣風(fēng)已經(jīng)逼至眼前,嚴爭鳴連忙后撤一步,從石階上翻了下來,饒是他動作敏捷,依然被刮壞了一條袖子。

    童如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兩人心下都是駭然,嚴爭鳴心道:“我原以為師祖是一般的想不開,沒料到他這么想不開!”

    程潛卻想起他不多的幾次與北冥君的接觸,那時候他還小,也看不出北冥君如何厲害,直到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和師祖之間天塹一樣的鴻溝。

    他正入神,嚴爭鳴忽然在他耳邊拍了一下,程潛激靈了一下清醒過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嚴爭鳴說道,“他從三生秘境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瘋子與常人不同,他走的路你走不了,不一定是因為他有多厲害�!�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笑道:“這下真成斷袖了,這不悔臺邪門得很,別再此逗留。”

    程潛一只手垂在身側(cè),輕輕地敲打著霜刃的鞘,邊走邊道:“若是你,你會上不悔臺請那塊心想事成石嗎?”

    嚴爭鳴心道:“真會問�!�

    如果他心里的執(zhí)念不是正好與童如重合,在掌門印里,他的神識又怎會附在童如身上?

    如果他不知道走火入魔的滋味,又怎么會在鎖仙臺上強提自己的修為,不管不顧地直接闖進去呢?

    當(dāng)然,這些話不便對程潛提。

    說一套做一套的嚴爭鳴義正言辭道:“當(dāng)然不會,悲歡離合,陰晴圓缺,都是人間常態(tài),你既然尚未飛升成仙,便仍然是凡人,你若是自知,就該明白,既然是肉體凡胎,哪能事事順心,總有力有不逮時,求而不得也未必不是修行,若是事事偏激求全,肯定不能長久。”

    多么冠冕堂皇……

    程潛聽了沒答音,偏過頭笑了一下,卻依然被嚴爭鳴敏銳地捉住了。

    嚴爭鳴:“你笑什么?”

    “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背虧摬涣羟槊娴亟野l(fā)道,“方才也不知道是誰困在心魔里出不來。”

    嚴爭鳴:“……”

    “你現(xiàn)在閉嘴我可以不跟你計較�!眹罓庿Q轉(zhuǎn)過身,站在兩步以外,將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掛在了眼角眉梢上——“快點滾過來道歉”。

    程潛無言片刻,心道:“助長了這種脾氣,以后怎么好?”

    隨即,他又暗自搖搖頭:“算啦,不是一直這幅德行么?”

    程潛于是敷衍地拱手道:“是,師兄大人大量,說得和唱得一樣好聽——對了,如果這里就是扶搖山的后山,我們能從這里回去嗎?”

    “想多了,”嚴掌門大尾巴狼似的說道,“扶搖山是扶搖山,心魔谷是心魔谷,兩者雖然比鄰而居,卻不是封在一起的……咦?”

    他剛說到這里,就看見不悔臺后面居然有一道門,嚴爭鳴話音一時卡住,心道:“這烏鴉嘴,剛說了就打臉,不會真能過去吧?”

    掌門印中引路的羽毛飄飄悠悠地落到了門上,消弭不見了,門上有一個小小的凹槽,與掌門印的形狀如出一轍。

    嚴爭鳴試探著將掌門印解了下來,小心地塞進了凹槽中,嚴絲合縫,仿佛本來就是長在一起的。

    這時,震耳欲聾的隆隆聲響起,一道十來丈高的大石門露出了形跡,緩緩打開。

    門里突然飛出三塊木牌,分別刻著“天”“地”和“人”三個字,嚴爭鳴本想一把抓過來,誰知他手剛一伸向“天”字牌,其他兩塊便有向后退去的趨勢,竟是三者只能擇一的意思。

    “選了‘天’字牌,是立刻就能飛升上天了嗎?”嚴爭鳴笑道,“你選不選?”

    程潛不吭聲,帶著一點笑意看著他,看得嚴爭鳴老不自在地嘀咕道:“別老勾引我。”

    說完,他想也不想地摘下了“人”字牌,只聽“喀拉”一聲,掌門印自動從那大石門上脫落下來,徑直回到他頸間,下一刻,那木牌上突然白光大熾,周遭不悔臺與古怪的石門全部遠去,眼前光陰一樣閃過無數(shù)人與聲音,嘈嘈切切。

    從“扶搖”二字落成,古老的石碑奠定數(shù)千數(shù)萬年的傳承,九層經(jīng)樓落地而生,門口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足跡漸次閃過,或淺如輕紗,或深入石體,然后它們?nèi)肯ТM,唯有幽潭澗邊的草木,年復(fù)一年,漸成碧濤。

    滄海與桑田,落在千古未改的細雨微風(fēng)下,經(jīng)久不衰的唯有枯榮輪回。

    此乃三極正中的人道。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諟Y明

    第86章

    兩人腳下,一個巨大的法陣好像徐徐點燃的烽火一樣鋪展開,耳邊傳來一聲不知何處而來的嘆息。

    程潛一愣:“這好像是韓淵那日在扶搖山外畫的那個。”

    嚴爭鳴:“噓——”

    他抬手蓋住了程潛的眼睛:“你仔細聽�!�

    那個布陣的魔修說過,此陣名為“聽山陣”,能聽見什么呢?

    黑暗深處先是傳來細碎的蟲鳴,繼而有不明顯的水聲,風(fēng)吹過草地,旁邊似乎有個人翻了個身……

    嚴爭鳴低聲道:“好像是后山。”

    后山山穴幽潭旁的草地上,幾個少年帶著一個不知是人是妖的小東西,饑寒交迫地等著師父,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迷茫中半睡半醒地睜了一次眼,灌進耳朵里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接著是風(fēng)吹竹林,一股竹葉香仿佛呼之欲出,有細細的竹筆桿敲打著石桌,發(fā)出清脆而微帶一點回旋的聲音,下一刻“嘩啦”一下,仿佛是紙張被風(fēng)掀起,卻并沒有吹遠,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壓著一角,只是響個不停。

    這是清安居。

    兩人誰也沒吭聲,默默地聽了半晌,仿佛圍著扶搖山走了一圈,直到腳下法陣黯淡,最后一絲光消弭在黑暗之中。

    原來那天韓淵一個人偷偷跑到扶搖山下,氣勢洶洶地布下個看似兇險的陣法,就只是為了聽一聽扶搖山的聲音么?

    程潛心里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

    這時,遮在他面前的手突然放了下來,嚴爭鳴將發(fā)光的印石往手心里一斂,四下立刻黑了下來,只見黑暗之中,有一道白影突兀地走了出來,手中提著一把木劍,在不遠處倨傲地施了一古禮,抬手拉了個扶搖木劍的起手式。

    這是什么意思?

    那人旁若無人地當(dāng)場演示起扶搖木劍來。

    剛開始,他是一襲素白布衣的少年,隨著扶搖木劍一招一式層層推進,面貌逐漸變成了成人模樣,手中木劍化為寒光四溢的長虹寶劍,身上布衣也變成了雍容的錦袍。

    他所行的劍招每一式都與師父教的相同,卻又說不出有什么地方,有細微的差別。

    一套漫長的木劍法走完,舞劍的人已經(jīng)變成了老人,錦袍重新變成素白的布衣,寶劍重新變成無鋒的木劍。他垂劍斂目,整個人身上有種看破紅塵的靜謐。

    這一套劍法酣暢淋漓如行云流水,兩人都是練劍的,特別嚴爭鳴還是個劍修,自然看得出深淺,一時間各自震驚,誰都沒顧上說話。

    下一刻,那白衣老頭驀地一抬頭,一劍刺了過來。

    程潛一把將嚴爭鳴推開,兩人分開三尺,木劍從中間穿了過去,凜冽的劍風(fēng)削斷了程潛垂在肩頭的一縷亂發(fā)。

    而后轉(zhuǎn)瞬就消失了,下一刻,場中卻出現(xiàn)了兩個白衣老頭,從兩側(cè)腳不沾地似的飄了進來,頓時將兩人分開了。

    嚴爭鳴錯步躲閃的時候,整個人沒入黑影中,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程潛吃了一驚:“師兄!”

    他的真元被牢牢地壓制在內(nèi)府當(dāng)中,一時間與凡人無異,往常仿佛能與他心意相通的霜刃頓時變得無比凝滯,程潛勉力抽劍一擋,只覺得老頭那木劍上仿佛有泰山壓頂之力,他手腕一麻,加上此情此景太過怪異,程潛本能地往后退去。

    這一退不要緊,手中霜刃立刻有了反噬的跡象,這養(yǎng)不熟的兇劍多年沒鬧騰,程潛都險些忘了它是個什么尿性。

    那老人第二劍已經(jīng)送到,程潛只好一咬牙,半步不讓地再次接招。

    手上的壓力越來越大,真好像天塌下來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人力終于有所不殆,不得好死劍又不允許他后退半步,程潛的雙臂終于顫抖起來,被卡在那里的手腕“嘎嘣”一聲輕響,好像扭著筋了,他強行沖擊起被封在氣海中的真元,真元不斷地沖擊著內(nèi)府,程潛眼中一次一次地閃過寒霜,又一次一次地被更死得壓制回來。

    程潛急著去找嚴爭鳴,一點也不想和這老頭用凡人的方式纏斗,當(dāng)即犯起了渾,飛起一腳踹向?qū)Ψ窖埂?br />
    誰知這一腳竟踹了個空,那老者本人居然只是個幻影,唯有他手中劍是真實不虛的。

    程潛一腳踩空,手上頓時卸了力,老頭的木劍狠狠地砸在了他胸口上,這回可是真格的。如果他這身體不是聚靈玉練成的,這一劍能撞斷他一排肋骨。

    他嗆咳幾口,感覺半個身體都被打得麻木了,后背本來已經(jīng)止血的傷口全部崩裂開。

    那老人木然地看著他,渾濁的眼睛里泛著死氣沉沉的冷漠,端平木劍,指著他的胸口,一時間,周遭只有程潛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突然,那老者開口道:“就憑你這樣浮躁的心緒,也想走‘人道’?”

    程潛本來有心將他打成一只白面口袋,聽了這句話,動作卻驟然頓了頓:“前輩你是……”

    “接招,少廢話!”老者橫劍而上,攔腰一劍“盛極而衰”中的“極盛”,木劍劃出了一道滿月似的長弧。

    這挨上一下,恐怕是真玉也碎了。

    程潛既不敢怠慢,也沒敢與他硬拼,有些狼狽地向前一步避其鋒芒,艱難地回憶起自己修為低微時研究過一陣的拆招,倉促間回了同一式中的“幽微”一招。

    “幽微”這招,講究“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是說在極盛的時候,其實便早已經(jīng)埋下了幽微的禍根,禍根與花團錦簇的形勢一同壯大,最后會成為由盛轉(zhuǎn)衰的契機。這一招變化多端,極其微妙,與程潛慣用的那種夾雜著暴虐氣的海潮劍法格格不入,他倉促使來本就吃力,出手不由得慢了幾分。

    這一慢,可謂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他虎口一麻,霜刃“嘡”一聲,竟被一把木劍挑飛了!

    程潛:“……”

    他十歲學(xué)劍至今,一把霜刃不說橫掃天下,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白衣老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伸手一招,那霜刃貼地飛起到程潛近前:“再來�!�

    程潛手指緊了緊。

    便聽那老頭又道:“蠢材。”

    程潛的手指快被他自己捏碎了,他一把抓過霜刃,那老者突然縱身一躍,瞬間,千萬條劍影從他面前閃過,細密得仿佛初春的雨,無可躲避,無可防御。

    這是真正的“幽微”!

    程潛瞳孔一縮,忽然意識到這老人好像是在教他,一時看得呆住了,直到那一把木劍撕破無窮幻影而來,筆直地停在他鼻尖下。

    “你從來沒有正經(jīng)學(xué)過劍么?”那老人問道,“你師父是誰?”

    程潛不由自主地卡了殼。

    木椿真人的確只教了他一年多,在忘憂谷中匆忙將整套扶搖木劍傳給他,也不過就是仗著他小時候過目不忘的小聰明。后來門派的劍譜基本是程潛憑記憶默出來的,有出入的地方大師兄修正了一下。

    現(xiàn)在想起來,他一知半解時倉促間記住的,一定是對的么?

    大師兄小時候?qū)W的那手稀松二五眼的劍,真能修正什么嗎?

    程潛低聲辯解道:“家?guī)熢谖覀儎倓側(cè)腴T的時候就仙去了�!�

    老人皺了皺眉。

    程潛壓下自己的性子,恭敬地問道:“師父臨終前以元神將扶搖木劍演示給了我,倉促間可能有些地方?jīng)]記清楚……”

    他的話被一聲冷哼打斷了,那老人聞聽此言,也不知道為什么,顯得更來氣了,揮舞著木劍一下一下地拍著程潛的肩膀,一迭聲地罵道:“蠢材!蠢材!”

    程潛這一輩子也沒被扣上這么多頂蠢材的帽子,然而偏偏無法反駁——誰讓人家比他強太多呢?

    面對這樣的同門前輩,哪怕對方說他脖子上頂著的是一枚七竅夜壺,他也只好聽著。

    老人兀自跳了一會腳,身形突變,轉(zhuǎn)身變成了那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模樣,又一招“極盛”揮了出去。

    程潛頭皮一炸,這位前輩以老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時候,使用“盛極而衰”這一式的劍招雖然老辣,卻跟更偏向于“衰”,未免聲勢不足�?伤灾心耆诵蜗蟪霈F(xiàn),手里木劍又變成不知名的寶劍,卻剛好合了“盛”的劍意,威力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程潛心里一瞬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將那老人方才掩飾的“幽微”從頭到尾琢磨了個遍,再次硬著頭皮將那劍招使了出來。

    接住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欣喜,那中年人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提劍再上,他整個人自空中翻轉(zhuǎn)而起,居高臨下,縱劈而下——變形的極盛!

    程潛瞳孔驟縮,下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元的禁制被放開了,被禁錮許久的真元瘋狂地在氣海中流動,他手中霜刃“嗡”一聲輕響,一瞬間分開了七八個劍影,短兵相接——

    程潛不等對方變招,已經(jīng)先一步進入幽微劍意中,寒霜似的劍意無孔不入地充斥在整個空間,不著痕跡,卻又無處不在,中年人第三劍“極盛”轉(zhuǎn)眼而至,兩股真元當(dāng)空相撞,動地驚天的一聲巨響。

    這位前輩毫不留手,連劈了十六劍“極盛”,一次比一次刁鉆,一次比一次兇險。

    程潛第一次真正領(lǐng)會“幽微”的劍意,先開始有些滯澀的劍越來越純熟,霜刃帶起漫天的劍影,令人戰(zhàn)栗地在整個空間中鋪陳展開,一時間竟與斬魔陣異曲同工。

    可惜他越強,對手也越強,程潛的氣力終于耗盡。

    第十六劍的時候,霜刃再次脫手而出,狼狽地滾落在地,程潛強提一口氣,晃了一下沒站穩(wěn),居然直接半跪著栽了下去,手臂勉強撐住地面。

    中年人居高臨下地將手中寶劍架在他的脖子上,漠然道:“知道你錯在什么地方么?”

    程潛一時間心跳如雷,說不出話來。

    “‘幽微’一招,乃是扶搖木劍中最難的一招,變幻莫測,無孔不入,你先前狗屁不通,不過瞬息,卻已經(jīng)能游刃有余,有這樣的資質(zhì),為何寧可去鉆研別家劍法?浮躁!”

    若說方才是憂心嚴爭鳴,心緒略有浮躁,程潛承認,但他這么多年的苦功不曾比任何人少下一分,九死一生,不曾比任何人安閑——天資姑且不論,他自認絕不是個浮躁的人。

    程潛當(dāng)下辯解道:“我……”

    中年人嘴角微提,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打斷了他:“因為你覺得木劍與你不對路,是嗎?我扶搖木劍走得是‘人道’,從生到死,從少到老,世上萬萬千庸常之人都脫不開這個路數(shù),一點稀奇的地方都沒有,你覺得自己是例外,與那些常人不同,對不對?”

    程潛:“……”

    回想起來,旁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尚待鵬程萬里的時候,他自認已經(jīng)早熟到失卻了那份少年心,旁人上下求索、迷茫不知前路的時候,他自認已經(jīng)循著清晰的目標(biāo),遠遠地走在了前面,旁人百般掙扎、事與愿違時,他橫行世間,早就無所畏懼,旁人眷戀飛升,百般求而不得的時候,他卻自愿走上了“人道”。

    雖然從未自夸過,可程潛深藏潛意識里的自視甚高讓他從未將扶搖木劍中每一招往自己身上聯(lián)想過。

    那木劍中種種劍意,對他來說,始終仿佛隔著一層什么,他像是艱澀地領(lǐng)悟別人的人生際遇那樣生搬硬套,從不曾真正有感而發(fā)過。

    那中年人斷喝一聲道:“你看了天地,而后看自己,看了旁人,卻從不肯與自己比對,難道你不是人?你既然選了‘人道’,為何不肯放下那顆大而無當(dāng)?shù)奶斓匦�?�?br />
    “待人全憑親疏遠近,感慨誰,容忍誰,親近誰,愛誰——你可曾敬畏過誰?仰望過誰?以誰為鑒么?”

    那中年人說到這里,驀地將劍尖往下一壓,鋒利的劍刃刮得程潛脖子生疼:“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驕狂浮躁,自命不凡,我看你不是少年,心性也沒多大長進�!�

    程潛后背出了一層冷汗。

    “你若真能超凡脫俗,自覺解透了扶搖木劍,為何連一招‘幽微’也使不好?站起來!”那中年人怒喝道,“劍還沒傳完,裝什么死!”

    剛開始,他心思難定,度日如年,雖不擔(dān)心同在此間的嚴爭鳴,卻開始擔(dān)心起外面跟眾多魔修與天衍處的人共處一室的李筠等人。沒料到轉(zhuǎn)眼被此間主人明察秋毫地看出心不在焉,遭到了疾風(fēng)驟雨的虐待,逼得他不得不摒除雜念,漸漸沉入扶搖木劍中。

    程潛被困在這里不知多久,此間不知名的主人無數(shù)次禁錮住他的真元,無數(shù)次強迫他像個沒入門的小弟子一樣,將霜刃當(dāng)成普通木劍練習(xí)。

    可是等到那重新化成老者模樣的人推開另一扇門,將他放走的時候,程潛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無日無月的種種,只發(fā)生在一念一息間,他站在另一個門口,抬眼看見自己入此門前被木劍削掉的一小縷頭發(fā)竟然才剛剛落地。

    程潛忽然一步縮回,回頭問道:“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那老者眼觀鼻、鼻觀口地答道:“無名,我不過是你們存下來的一點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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