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看著他的臉,有瞬間,她忽然就沒有了面對他的勇氣。
助理替她撐傘:“小姐,您去吧�!�
云挽慌亂移開視線,勉強(qiáng)平穩(wěn)呼吸,對助理說:“傘給我,你回去吧。”
助理一愣:“小姐?”
她脫力地重復(fù):“傘給我�!�
助理把傘給了她,垂首退到了一邊崗?fù)ぁ?br />
雨水順著傘檐,大片大片,往下墜落。
云挽視線和他對上,很久后,才拖著腳步,重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她走得很慢,從來沒有覺得,短短一段路,竟然那么沉重,那么漫長。
她微微仰頭看他。
隔著一道鐵門,暴雨落下,他半副身體都被打濕了,傘遮不住全部的雨,那些冷冰冰的雨水,就順著風(fēng)打在他肩膀,臉頰。
再順著剛毅的下巴滴落,砸在水泥地上。
不過是幾個小時不見,他仿佛就變老滄桑了不少,黑色的眼瞳布滿血絲,下巴上也長出淺淺的青茬。
鐘叔看到她出來,有些欣喜:“夫人,您沒有事�!�
陸承風(fēng)表情也有片刻松動,就像是壓抑很久,最后終于松了口氣。
他低聲朝警衛(wèi):“開門,我要帶人回去了。”
警衛(wèi)站得筆直,并不理會。
他蹙眉,眉宇間濃重的疲憊更深,快要溢出來。他難得沒有脾氣,原本她在想,他再看見她和欒琛在一起,不僅是被欒琛救下,還被帶回了家,在他的別墅里過夜。
他會發(fā)瘋成什么樣。
然而是她猜錯,他并沒有發(fā)瘋。
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講。
他只是簡單平靜,仿佛累極了般重復(fù):“開門,讓她出來�!�
警衛(wèi)唇動了動,還未開口。
她說:“你走吧,我不會和你回去了�!�
他渾身僵滯,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猝然抬起眼。
云挽覺得心臟收縮,疼得快要崩裂,她忍著眼淚:“我不會和你回去了�!�
陸承風(fēng)表情一瞬幽森恐怖,聲音也顫抖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她說:“我知道�!本徛p聲地重復(fù)一遍,“我不回去,離婚協(xié)議,你簽字好不好?”
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以為他聽到這句話,就會直接發(fā)狂,她也始終防備著,抵抗他暴怒的侵襲。
然而出乎意料的。
她說完,陸承風(fēng)只是手腕抖了抖,唇色更加泛白。
他低頭看她,還是顫抖地:“為什么突然這么說,是不是他跟你說什么了?還是他做什么了。”
他抓著欄桿:“你出來,跟我回去,我們講清楚�!�
“我就是來和你說清楚的。”她眼圈薄紅,“不用出來,也不用回去,在這里就能,就能講清楚。我也不是突然,不是心血來潮,明明七月末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簽過離婚協(xié)議,提過要離婚了�!�
“是你不肯�!�
他驟然粗暴打斷她:“我憑什么首肯?你根本連自己都沒有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她抿著唇,很小聲說:“是你一直不想讓我走�!�
“我知道你很厲害,你有很厲害的律師,像你說的,只要我敢和你提離婚,你的律師團(tuán)隊,就有一萬種方式讓我不好過……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知道我只是個普通家庭出身的普通人,所有人都知道�!�
她想到和他在一起,那些商政圈子里的夫人們對她的評價。從她和他結(jié)婚第一天開始,她們就暢想著,她和他遲早有一天會分開。
她們總是看不起她,也總是在背后嘲笑她,說的怎樣難聽話都有。說她不要臉,用盡手段,也說她和外面女人沒有兩樣,只知道往男人床上爬。
她不是天生臉皮厚,不知道痛,什么話都能忍。
只是因?yàn)槟菚r候,她非常愛他。
云挽不再敢看他眼睛,垂眼輕輕啜泣:“你家大業(yè)大,我比不了,反抗不了。”
“我也耗不起�!�
她的記憶快速拖回,倒退到新婚那一夜,他披睡衣,半靠在床頭,微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和她清點(diǎn)名下資產(chǎn)。
床鋪上堆滿珠寶,他并不吝嗇,全部給她。
然而這么多年,她從沒有和他說過。
那年新婚夜,她看他坐在那里,心里第一個產(chǎn)生的念頭,其實(shí)是哀傷,和害怕。
從今往后,她嫁給他,就不會再有說話的權(quán)利。
他可以選擇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jié)束。
他可以全權(quán)決定一段關(guān)系的生和死。
她只剩服從。
現(xiàn)在,新婚夜的畫面幻滅,她擔(dān)心的一切,也終于都慢慢成了真。
她唯余哽咽。
云挽哭著,輕聲說:“但是欒家也,也有很厲害的律師,我不怕你�!�
她不熟練地編造謊話:“他說過,要是你執(zhí)意不肯,他會幫我,幫我打官司的�!�
陸承風(fēng)下頜線緊緊繃起,臉龐扭曲:“他幫你,他算個什么東西?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和他一起,對付我,嗯?是嗎,你是要跟他一起對付我?”
她無比想退縮,但想著,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說話的機(jī)會,就還是強(qiáng)忍著恐懼,努力站在原地。
她沒回答他話:“我們結(jié)婚三年,其實(shí)除了你對我沒有感情,可是別的方面,你真的對我很好,沒得挑。我算得清,所以我也不想我們真的走到那一步�!�
陸承風(fēng)唇線緊抿,雨水淋透他臉頰。
她從口袋摸出一張紙,展開伸到面前:“之前你擬的協(xié)議,被撕了,你說你律師忙,沒有時間處理我的小事,我就自己重新寫了份……你放心,我是根據(jù)你律師舊版來擬的,大致應(yīng)該差不多,只是有些很細(xì)的點(diǎn),我真的記不清了�!�
“你律師要是后面有空,你再問問他�!�
“你給我的東西,我都不想要�!辈蝗回敭a(chǎn)分割要拖很久呢。
她低著眼,失神說:“我就是想要離婚,拿到離婚證就可以。你看一遍,好不好,要是你覺得沒問題,可以簽字嗎?”
他沉默著什么都沒說,那張紙被遞過去,隔著欄桿,被雨打透,他渾身也是濕透的。
是很普通的一張紙,真的是草擬的,連紙張都是小漁村的家里,已經(jīng)放到泛黃的翻頁紙。
她手寫的,不知道寫了多久,也不知道帶在身上,貼身藏了多久。她的名字已經(jīng)寫好了。
字跡很清秀,他莫名覺得眼熟,然而一時竟也想不起,是在哪里看過。
陸承風(fēng)忽然抬手,再次將離婚協(xié)議撕成兩半。他嗓音嘶啞,雨中難聽至極:“我不會簽的,你想要開庭,那我們就開庭,你說他律師厲害,我也想看看究竟什么本事。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會答應(yīng),我絕不答應(yīng)�!�
紙張飄下來,落到她鞋邊,很快被泥水沾透。
她愣愣地看著地面。她只是想最后留點(diǎn)體面,他為什么連最后一點(diǎn)要求,都不愿意。
她真的很想問問他:“你真的想跟我開庭嗎?”
鬧到不可開交,鬧到天翻地覆。
他們婚姻本來就是場笑話了,他為什么還想滿城風(fēng)雨,讓圈子里所有人,都再來看笑話。
可是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盯著地面的碎片,看了很久很久,淚從眼眶砸下去,她突然彎腰,慢慢蹲了下去。
他神情立刻變了:“別……”手臂伸過鐵欄桿,慌亂就想要扶她,然而她還是抱著肚子,執(zhí)意蹲下,他也跟著蹲下。
她做這些很吃力,最后膝蓋受不住,半跪在泥水里。低著頭,風(fēng)雨打濕弄亂了長發(fā)。
她把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地?fù)炱饋怼?br />
字跡已經(jīng)臟了,模糊得不能看了,她愛惜地擦了擦,把臟水抹去:“和你結(jié)婚這三年,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一直都順從。哪怕有時候,有些事,我覺得不舒服,我都很少和你說�!�
“可是現(xiàn)在要離婚了,我還是想和你說說心里話。”她頓了頓,似乎想起要說的話,“上次在小漁村,你問我恨不恨你,當(dāng)時我沒有明確回答你�!�
他像是意識到什么,攥住她胳膊的五指開始發(fā)抖。
她很平靜說:“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很恨你,真的恨你,非常非常恨你,如果不是因?yàn)楫?dāng)初,我爸爸病了,我缺錢,而你正好能給我這么多錢,我根本就不會嫁給你。”
“我真的想不通,為什么世界上會有你這樣的人,真恐怖,你知道嗎,你真的脾氣很差,你控制欲也很強(qiáng)。你送我的東西,沒有一樣我喜歡,只有你自己喜歡,你幫我選的沐浴露和衣服,也只有你自己樂在其中。”
“要不是你真的給我很多錢,我是不可能容忍你那么久的。”她努力放緩呼吸,“你自己沒有想過嗎,你這樣的人,誰會愛你,誰會真的看得上你。說實(shí)話,雖然你從沒有問過我,孩子是不是你的,但是我真的寧可不是。”
暴雨更烈,道邊的樹都被搖得沙沙作響,云挽不知道為什么,半跪在那里,竟然也一個趔趄。
她很痛,不只是心里的痛,也有身體上的,他抓著她,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她的皮肉。
她在小漁村,聽何嬸說起他年少事,曾經(jīng)也掉過眼淚,也曾恨過管鴻明。
然而時至今日,她卻要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其實(shí)說來好笑,她之前也曾難受過,覺得陸承風(fēng)很多事都瞞著她。
現(xiàn)在才知道,是對的,他這樣做生意的人,最忌諱被人掐住軟肋。
現(xiàn)在他的報應(yīng)就來了,她知道他最痛苦的地方,于是攻擊他。她甚至不需要多么激烈的手段,他就會鮮血淋淋,滿身是傷。
她聽到他粗重的喘息響起來,心里痙攣似的疼。
終于放緩語氣,說了句真心話:“我從前覺得,要是婚姻沒有感情,或許不會那么痛苦,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我錯了。我還是希望我丈夫可以總是回家,可以每天給我關(guān)心和照顧�?梢园菸�,支持我,不要強(qiáng)迫我,對我好一點(diǎn),再好一點(diǎn)�!�
她每說一句,他手指更緊一分。
卻沒有打斷她。
“可是你身邊,太多人了�!彼p聲說,“太多人了,他們在你眼里,那我在哪里呢?我也是個人,我也想在別人心里是很重要的位置。我不想被當(dāng)成空氣,你能理解嗎?”
他呼吸聲粗重得,就像是喉嚨被碾過,聲音嘶�。骸拔覜]有把你當(dāng)空氣�!�
她點(diǎn)點(diǎn)頭,鬢發(fā)被吹得冰涼。
云挽終于鼓起勇氣看他,然而他的眼瞳真的太可怕,就像是沒有了一點(diǎn)活氣。
眼里所有,都成片片飛灰,轉(zhuǎn)瞬燃燒殆盡。他是那么無所不能的人,她從沒有想過,會有一天,也能從他眼中,看到那樣的神情。
“可是你知道嗎,我們要離婚了。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她抓著欄桿,緩緩直起身。
遠(yuǎn)處天幕陰沉,依稀能看見山巒黛色,好像也能聽到小漁村的浪聲。
“這是我第一遍,也是最后一遍和你說這種話。你可以不簽字。不簽字,就開庭�?墒俏彝瑯右蚕雴枂柲��!�
“堅持這么久,你高興嗎,歡愉嗎?”
她忍住眼淚,說完最后一句話:“如果你覺得高興,那也很好。你可以繼續(xù)自己騙自己�!�
*
云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她只記得他的臉,緊緊抿起的唇,她抽離開他的掌心,說:“答應(yīng)你的時間到了,欒家到點(diǎn),也要關(guān)門。雨太大,你回去吧。我們后面,除了開庭,就不要再見了�!�
她攥緊紙片,轉(zhuǎn)過身。
陸承風(fēng)忽然瘋了一樣叫她名字:“滿滿!”
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眼淚猛然滾落,掉了下來。
然而她沒有停留,也沒有回答。
她努力鎮(zhèn)定,朝欒家別墅快步走去。
鐵門漸漸關(guān)起,他的臉孔,在鋪天蓋地雨水中,慢慢地,消失不見了。
她捂著唇流淚,脫力般靠著墻支撐身體。
欒琛在書房辦公。
保姆倒是在樓下廚房,見狀,大驚失色:“小姐,您怎么了?要不要我給您叫醫(yī)生?”
她搖搖頭,待不下去,逃避般往樓上走:“不,不要,我有點(diǎn)累,我先上去休息了�!�
保姆也不敢追她:“那我做了藍(lán)莓塔,您要是想吃,就來餐廳,或者喚我給您端上去�!�
云挽半聲不答,拖著身子上了二樓。
灰蒙蒙的云層遮蔽光線,天色逐漸陰沉,不過是上午,已經(jīng)有了傍晚的影子。
云挽回了房間,挨著床沿坐下,房間還是早上剛睡醒時凌亂的樣子。
沒有別人,只有她一個人。
她捂住眼睛,這才敢失聲痛哭起來。
哭了很久。
雨水順著玻璃窗蜿蜒而下,她滑坐在床邊地毯,伏著床沿,肝腸寸斷。
出去見他一面,把她所有力氣勇氣,統(tǒng)統(tǒng)耗光,她其實(shí)遠(yuǎn)不如嘴里說的那樣絕情。那些冰冷的,尖銳的,說恨他的話。
他離開后,又錐心刺骨般飛向了她。
她哭著哭著,就稀里糊涂睡著。
做夢夢見他,卻都是他背上受傷的樣子,渾身是血的影子。
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站在門邊,靜靜看著她。
夢里她好像在收拾東西,是行李,她把自己的衣服都裝進(jìn)去放好,然后接著,是牙杯,牙刷,甚至還有充電器,零零碎碎。
他沒有阻止,也沒有幫忙。
后面她快要把箱子關(guān)上,他才輕聲說:“你要走了嗎�!�
她說:“對啊,走了,不是早和你說了,很恨你,厭惡你,不是為了錢誰會搭理你�,F(xiàn)在終于離婚了,真是高興�!�
他沉默了會,夢里,她很奇怪能清晰感知到他的視線,從她肩上,轉(zhuǎn)移到床頭柜,緊接著,再次轉(zhuǎn)移到她身上。
他還是那種語氣,忽略了她說離婚很高興的話,只針對其中一句:“我給你買的首飾,你都沒帶走�!�
她立刻明白了他意思,手腕停頓,很快重新恢復(fù)忙碌:“我不喜歡,你的東西只有你自己覺得好。以后我結(jié)婚了,會有更好的�!�
“更好的�!彼f。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夢里,明明前面都沒有感到悲傷,聽到這句話。竟然心上涌起陣不可名狀的疼痛。
像暗流,那么平靜,卻席卷過她整個身體。
她強(qiáng)忍鼻尖酸澀,嗯一聲:“我不想再做你妻子,我以后會成為別人的妻子。任何人都好,誰都會比你做得更好,比你更懂什么是愛�!�
這句話說完,她心口如遭巨大的痛苦。
后來,她醒過來。
被自己哭醒了。
云挽怔怔望著浸濕的被單,沒了睡意,只剩滿心疲憊。
她茫然了很久,抬眼,有瞬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視線在屋子里掃過一圈,最后看到床頭柜的盒子里,有電視遙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