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云挽再醒來時，覺得眼前仍然蒙著層黑色。
一陣輕柔冰涼的力道拂過眼睛，蒙眼的巾布被取下，她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個小丫頭。
丫頭看她醒了，朝門外道：“夫人，她好像醒了�！�
話音未落，門外走進(jìn)來一道柔和溫婉的身影，云挽抬眸，對上袁姿的眼睛。
她眼瞳微微一顫。
她還是云挽記憶中的樣子，溫和，沒脾氣，就像是朵淡白色的花，溫柔到?jīng)]有一點攻擊性。
難怪她能那么多年，都跟在陸益年身邊，她真的很懂，像他這樣的男人，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爬到這個位置，如何甘愿去伺候同樣門當(dāng)戶對的小姐，他在夫人眼里得不到盲目的崇拜，仰望，和驕傲。
然而袁姿卻全都給了。
換做誰，也會更喜歡溫柔無害的袁姿，而不是同樣家世背景了得，對他的需求若有若無的妻子。
袁姿說：“你醒了。
云挽身體虛弱：“這是哪里？”
“我家�！�
“你想要做什么？”
袁姿垂睫：“沒什么，只是想請你來做個客�！�
云挽蹙眉，未解其意。
袁姿緩緩地在房間里走起來：“你知不知道，最近一段時間，其實我過得不是很好。小松手底下的生意頻頻被截，他遺留下的產(chǎn)業(yè)也不斷被警察騷擾，更不用提港口，我們忙得焦頭爛額。”
云挽大概知道袁正松的慘狀，聞言，蹙著眉不輕不重道：“生意有起有落，太正常，每個人總要經(jīng)歷。誰都不能風(fēng)光一輩子，也不能落魄一輩子。”
“可我就是貪戀風(fēng)光，不想回到落魄時候啊，怎么辦�！彼恍�，“我都已經(jīng)在陸家這么多年，要是還不能保證我孩子一直風(fēng)光，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說得格外陰沉，語氣輕飄柔柔，云挽抿唇垂下頭，沒有回答。
“我們家的港口沒有了，小挽，你老公是個狠角色，算得定拿得文�！痹缩獠蕉鴣�，“你愿不愿意去和他說說，讓他起碼手下留情，留條活路？”
她說話極有感染性，然而云挽卻閉目塞聽，想起袁姿從前種種恩怨。
她冷聲：“那本來也就不是你的東西。你把它捏在手里，會折壽的。”
袁姿朗聲發(fā)笑：“小挽，你這樣的身份，說話可要小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港口是政府的港口，怎么就變成他管家一家的港口了？他們就能承包，輪到我了，就要折壽了？”
云挽沒有理會她的嘲諷，仍是半抬眼，充滿警告意味卻又強(qiáng)自鎮(zhèn)靜：“你既知是政府的港口，那你就該知道，他能得到港口是因為他在里面的人脈和本事，又憑什么一定要是你的？”
袁姿看著她沉默，忽然輕嗤了聲：“你還真是很愛他�！�
云挽手指突然收緊。
“既然都到兵戎相見這種地步，我也不想再瞞你，原本不久前，知道你懷孕，我的第一個想法，其實是讓你離開他身邊。就算不拆散，也不能讓你們一條心。
“因為我很恨他，也看不上你�！痹溯p蔑道，“連你都能光明正大做夫人，我忍受這么多年，卻還是要繼續(xù)忍受。憑什么�！�
“他最近說是要和你離婚，我還很高興，以為自己計劃就要成功了�！�
“然而結(jié)果，竟然你還是會護(hù)著他�！�
她模樣有些陰森，云挽分外平靜，低聲說：“我不是護(hù)著他，是你太不磊落�！�
袁姿笑：“我不磊落，我哪里不磊落�！�
“你心里有數(shù)�！�
她或許也想到什么，袁姿眼珠僵直，表情變了變：“那又如何，如果你問的是那件事，我告訴你，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錯。是她先來冒犯我，我和他父親才是真心相愛，他當(dāng)年娶管韻華那個女人，無非是被她拿錢威脅�！�
“他根本不愛她，也根本心里沒她。像她這樣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她會什么，她知道怎樣把一個男人留在身邊嗎？要是沒有錢，沒有家里的資產(chǎn)，她什么也不是。她什么也比不上我�！�
“可是她竟然妄想踩在我上頭，真是做夢……換你你能忍嗎的？”
云挽說：“所以你就逼死了她�！�
“我沒有逼死她�！痹斯蜃聛�，整理裙擺，“是她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我不過就是和益年在竹林親熱，做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的事，她看一眼就流產(chǎn)，怪誰，難道怪我嗎？”
“她和那個孩子沒緣分，留不住，她只能怨她自己。”
“后來她身體一直不好，也只是因為她沒福氣，她霸占了我的位置，所以老天才要收她，她這樣的人，死了不好嗎？她死了，大家都開心�！�
她好像始終陷入自己的邏輯中，云挽別開眼，無法繼續(xù)溝通下去，索性放棄不再開口。
這時候門被推開，袁正松闖了進(jìn)來。他不知道是去做什么，模樣有些狼狽。
袁姿立刻說：“怎么樣了？”
袁正松搖搖頭。
盡管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然而云挽直覺事情并不簡單，或許是和陸承風(fēng)有關(guān)，因此噤聲，靜靜望著他們。
袁姿有些慍怒：“他是真的不打算放過我們了�！�
袁正松也模樣猙獰：“他就是個瘋子，他咬著我不肯松口，我求誰都沒用，誰想給自己找麻煩�！�
兩人短暫沉默，袁姿看向云挽：“怕什么，我們不是還有她嗎？”
云挽眼皮輕輕一顫。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袁正松表情仿佛有些為難，就像是在忌憚著什么一般。
他說：“可是，不是說好，我們不能碰她�！�
袁姿皺眉：“這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了，你不是做好準(zhǔn)備了嗎，又不會真的出事！”
袁正松還是很猶豫：“我怕，我們已經(jīng)說定，現(xiàn)在我單方面反悔，他會不會也跟瘋子似的咬死我�！�
“怎么可能，他說到底都是……”
聲音被轟然打斷，馬仔闖進(jìn)來：“松哥，條子是今晚上�！�
袁姿說：“你快拿主意，要是真的心那么軟，今夜過去，死的就是你了！”
袁正松的糾結(jié)猶豫，痛苦爬了滿臉，最后面容恐怖狠狠一咬牙：“把她綁起來！”
馬仔立刻拿過墻上繩子上前，云挽有些慌了，失聲驚叫：“走開，別碰我！”
繩索被繞過手腕脖頸，馬仔摁住她單薄的肩膀，將她反手捆住。
云挽還是掙扎：“放開我！”
馬仔充耳不聞，額頭擰著汗，給她系上死結(jié)。
極度的不安充斥了她腦海，她大概知道袁正松想要去做什么，然而人總難免恐懼，她不自覺開始發(fā)抖，渾身抑制不住顫抖，遍體生寒。
袁正松要她起身，來拽她胳膊：“走�！�
這時候空氣里，卻突然傳來一聲熟悉至極的喚：“正松�！�
袁正松如遭雷劈，仿佛觸電般松開手，極度驚懼地道：“哥�！�
他們在一搜漁船，能聞見濃重的海腥味，風(fēng)獵獵吹響在甲板，她抬頭，惶恐不定地定格視線，這時候才看清，船頭慢慢走進(jìn)來，站著的那個人。
月光映亮他的臉，他深黑的眼睛像淵海，布滿深刻的霧氣。
他看到她，仿佛隔著無數(shù)沉默，令人窒息的空氣，輕壓眉梢，問出那句無比熟悉的：“怎么了，看到我，驚訝嗎？”
第51章
“帶上她，換港口�！�
所有的聲音，
那瞬間都轉(zhuǎn)成船艙的風(fēng)聲，撲滅了一瞬，緊接著更加激烈地向她席卷而來。
云挽感覺心沉到無底的深淵，
她記憶里的風(fēng)華，湖潭明月，
一剎那全部幻滅，化為烏有，就好像自始至終，都只是她的一場幻覺。
很久，她才找回自己聲音：“欒�。俊�
風(fēng)卷入船艙，
他靜靜注視她，
薄唇輕輕抿成一線，聲音微斂，聽起來干澀而喑�。骸班��！�
欒琛視線投向船艙深側(cè)：“姑姑�！�
他聲音低沉，也帶著些微微的森冷：“我不是說了，她不能動嗎？她剛出我的別墅，您就讓人把她帶走了，是想置我于何地？”
袁正松表情看起來有些緊張，他解釋：“哥，
你誤會了，我們不過是想請人來喝杯茶。”
“綁著喝茶？”欒琛眼尾鋒利，溢出譏誚，
“我不知道你喜歡這個禮數(shù)，
下回你登家拜訪，
我是不是也可以效仿？”
袁姿卻不慌不忙，
維持著笑意，從容淺淡：“阿琛，
都是自家人，大張旗鼓動肝火會傷和氣。正松到底小你一些，你何必和他計較�！�
欒琛不聲不響垂下目光，沉默了一會，抬手拖過張椅子。
“既然如此，姑姑不如先出去�！�
袁姿穿著溫柔的單鞋，長裙到腳踝，她往前走了兩步，裙擺款款，卻不是要出去，只是走到欒琛面前：“阿琛，你出國，多少年了�！�
欒琛看著她沒吭聲。
“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出去了吧？我記得你去的是座港口城市，巴爾的摩，對嗎？那里冬天會下雪，海岸線也漂亮好看。”
停頓片刻，她話鋒一轉(zhuǎn)：“只是國外不必國內(nèi)，總是危險。你出國第二年，學(xué)校槍擊案，你受了傷，那時候我和正松恰好在閩南。你把電話打回家，沒人接，是我接的電話�！�
云挽注意著情況，很快意識到她想做什么，微微睜大眼睛。
袁姿輕踱兩步，眸光溫柔又哀婉地落到他駁領(lǐng)上：“我雖然是欒家在外面的孩子，可我更能體味你艱辛不易。受了那么重的傷，多疼啊，家里老爺子不允許，還是不能回家�！�
海風(fēng)吹進(jìn)船艙，將她裙擺吹皺水波紋的形狀：“今年，是你回家的第一年，你想坐穩(wěn)欒家，第一仗，就得打得漂亮�！�
她輕指云挽：“千載難逢的機(jī)會，擺在你面前，阿琛，你不動心嗎？”
欒琛鼻間吐出口氣。
他面無表情：“我這么多年苦心孤詣，還沒有淪落到需要靠一個女人去謀事�！�
“靠不靠誰都是別人定的規(guī)矩�！痹藴芈暭�(xì)語打斷，整理衣襟，“既要成事，借誰的勢，仗誰的威，都是謀局。只要事情做成，你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自然困不住你�！�
她柔柔看他一眼：“男人靠女人，女人傍男人，互惠互利罷了，只有庸人懦夫才如此在意。阿琛，往上爬這條路不易，你要是連這些都放在眼里，枷鎖一定會套住你。”
袁正松大概是覺得說太過，低聲提醒：“媽�！�
袁姿眼珠不錯：“阿琛�！�
艙頂?shù)臒襞莼璋�，瓦�?shù)不高，暗幽幽地籠罩。他身體隱在半邊陰影里，背靠椅背，長腿微微交疊，半晌沒有聲音。
欒琛瞇了瞇眼，良久嗯一聲：“多謝姑姑提醒�！�
袁姿點到即止，彎了彎唇：“我和正松先出去，你要是還有話敘，盡快�！�
欒琛不吭聲，染著香味的裙擺繞開一個圈，從甲板飄蕩而過。
船艙里，無比安靜。
月色凄清地掛在床頭，也在他眼里染了抹淡淡顏色。
他起身過來，身上的繩索纏繞得很近，欒琛低眸解開：“餓嗎，想吃東西嗎？”
云挽紅著眼圈別開眼，不說話，也不想看他眼睛。
他垂首，床頭有水盆，里面裝著淡水，他沾了點，將口袋方巾打濕，慢慢擦她被磨紅的手腕。
欒琛說：“難以接受嗎，現(xiàn)在�！�
傷口變成淡淡粉色，他手指頓了頓，眼神落在上面：“我一會讓人送飯過來，你現(xiàn)在可以對我有情緒，只是再有情緒，飯總還是要吃�！�
她還是別過頭，不吭聲。清亮的淚從眼眶里滑出來。
欒琛靜靜道：“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你沒有什么話想問我嗎。”
這句話不知怎么地，陡然觸到了她，云挽心里非常非常難受：“我想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時候是真實。
什么時候，是帶有目的。
還是，自始至終，都只是利用她在導(dǎo)演一場戲呢。
欒琛眸光深深沉沉，大掌攥住她破損的手腕，他有幾秒沉默，沒有說話。云挽不知道他是不愿說，還是仍然在謀算。
他演了好久，演得好真，他是比陸承風(fēng)更不簡單的男人。
過了良久，欒琛說：“你覺得是什么時候�！�
或許是接二連三的打擊，忽如其來，云挽最初震驚，現(xiàn)在竟然也逐漸平靜起來。她說：“是你剛回國嗎�！�
那時候她去酒店，給陸承風(fēng)送完和江家的換地權(quán)益書，被穆絲遙身上，和她一樣的藍(lán)寶石首飾，折磨得很痛苦，獨自在落地窗看雨。
轉(zhuǎn)頭就看到了他。
他說他剛從美國回來，問她愿不愿意賞臉，一起聚餐。
“你剛回國，就已經(jīng)計劃好這些了嗎。”她聲音溫軟，安安靜靜，“聚餐，送我回家，還有后來福利院，都是在你意料之中嗎�！�
然而欒琛卻搖頭：“沒有那么久�！�
她聲音沙啞：“那是什么時候�！�
他的目光投向地板，那里有一小片月亮遞進(jìn)來：“是那次去福利院，你暈倒，我送你去醫(yī)院�！�
她怔怔睜大眼睛：“醫(yī)院，我懷孕的時候？”
他沒看她，淡淡嗯。
云挽忽然想起來那一天的事，她醒過來，欒琛就已經(jīng)守在床邊，神情顯得略微古怪。
那時候她只是單純以為，他是誤會她沒結(jié)婚就懷孕，有些難以接受，因此沒有多想。再加上那段時間，她基本都在想著陸承風(fēng)的事，更加對老同學(xué)的情緒接受無能。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籌謀好了一切打算。
欒琛說：“你知不知道我們做生意的，最要緊的其實是借力打力？”
他轉(zhuǎn)過頭，她神情帶著絲絲哀婉，幾乎讓人不忍看。
欒琛抿唇：“我知道，如果我現(xiàn)在對你說，我確實喜歡你，你大概并不會信，或許更會覺得惡心�？墒�，挽挽，那時候知道你懷孕，我確實產(chǎn)生過想不顧一切把你搶到身邊的念頭。我不知道這個念頭怎么來，也不知道要是真這么做了，后續(xù)該怎么應(yīng)對，如何收場�！�
“可我就是這樣想了。我從前也沒有喜歡過別人，這是喜歡嗎，我很茫然，可如果不是，我為什么會感覺到痛苦。”
“這種痛苦，在后來海陵島江家滿月宴，我知道你是他妻子后，更增加了一部分，反復(fù)折磨我�！�
“我和他，我很早就知道袁姿做過什么，這在欒家已經(jīng)不是秘密。當(dāng)年她想認(rèn)祖歸宗，是將管家留下的一部分資產(chǎn)，作為投名狀，才終于得到我家里認(rèn)可�！�
“他呢。他恨袁姿多年，當(dāng)然也更知道她究竟什么身世，和閩南各大家族是什么關(guān)系……他認(rèn)得我，我們彼此都認(rèn)得，我那時候就明白，你是誰的妻子不好呢，偏偏是他的，我若想得到你，除非真的和他不死不休。”
云挽死死咬唇，幾乎屏住呼吸，有一剎那，所有忽略的細(xì)節(jié)在腦海中煙花似的炸開。
她悲傷看著欒琛，仿佛并不認(rèn)得他。
想起那晚酒店的事，忽然就明白，為什么明明陸承風(fēng)并不是暴躁易怒的性格，甚至在商場上常帶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