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最后,他輕聲說:“我知道,我妹妹還在睡覺,你們不要去打擾她�!�
醫(yī)生也明白:“一定要好好休息,心情也一定要好,不要先把自己弄垮了�!�
梁西嶺點了個頭,醫(yī)生都走了出去,只有值班的護士還在。
他站起來,靜靜環(huán)顧四周。
夜晚的NICU分外寧靜,躺在保溫箱里的孩子都乖巧睡著。她的孩子也睡著。
玻璃保溫后,有一股特殊的,說不上來的味道,淡淡彌漫,無孔不入地往他身體里鉆。
很癢,也很涼。
他站了許久,腦海里,不自覺想起云挽平時的樣子。
她很喜歡小孩子的,溫柔細致,從小就這樣。從不會對孩子沒耐心。
別的夫妻,婚前無論多么幸福恩愛,離婚后,鬧得天崩地裂,總會不可避免地將對伴侶的恨,轉移到孩子身上。
她不會。
她喜歡這個孩子,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哪怕是有時候吃不下東西,也會強迫自己多吃。
就算吃了會吐,她也不在乎。她的孕吐反應,甚至到了孕晚期還有。
小村莊的那陣日子,平靜安寧,她腿浮腫走不動路,但還是會每天都出去散散步。
看銀杏葉落了,秋雨又下起來。
她生孩子的前兩個小時,睡覺前,待在他房間看電視說話的時候,還在縫小孩子的被子。
她說還差一點,被子還沒有縫好呢。
梁西嶺雙手疲憊捂住眼睛。
低下頭。
值班護士很奇怪地望著這個男人。
他無所察覺,一動未動。
很久之后,忽然有低低的聲音,從他喉頭傳開來。
身旁似乎縈繞著若有似無的氣息,梁西嶺吸氣聲停住,抬起眼皮往上看。
對上一雙漆黑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
云挽差不多睡了一整天,生產(chǎn)完就在昏睡,后面一直沒醒過來,即使身體本能醒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清醒不了幾秒,頭一歪,又睡著過去。
好不容易生完孩子。
仿佛是全身的力氣,繃到那一刻,終于被抽走,她終于可以好好休息。
她孕晚期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就不太好,覺淺,也睡不著,平時都蒙著被子睡,整張臉埋進被子里。
然而孩子長大,總會壓迫身體里其他器官,她經(jīng)常胸悶,呼吸也不是特別好。
梁西嶺擔心她這樣睡,會喘不上氣,就給她買了個眼罩。
她其實不習慣戴,她埋被子里睡覺,也不單是因為畏光,主要還是因為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但她也不想讓梁西嶺擔心。
后面就還是乖乖戴著睡了,盡管睡著的時候,還是會不自覺把臉埋進被子。
云挽這一覺睡得朦朧,她做了個夢,竟然夢到些年少往事。
她上高中的時候,蘇南還沒有改用統(tǒng)一新課標的全國卷,出的是自己的卷子。
那時候還有小高考,三月末,蘇南煙雨蒙蒙。
云挽小高考的時候運氣不大好,感冒,有點嚴重,要戴口罩。還遇上下雨。從考前一周,下到考試結束。
那兩天都是撐傘去考試的,學生熙熙攘攘擠在考場外,潮濕的雨水淅淅瀝瀝,順著校服往下滴落。
走廊延伸出去,有一個平臺,開考前,好多學生還在復習。不過一中教育相對輕松,嘻嘻哈哈笑鬧的多,真正緊張的少。
云挽靠在平臺上,戴著口罩,眼睫輕輕垂下去,有些落寞看著前方。
手里緊緊捏著準考證。
一中的小高考就在本�?�,考前一周,有一次模擬練習,那時候準考證早就下發(fā),大家都知道了自己的座位。
蘇省教育模式不同,小高考非常重要,和別的省會考很不一樣。
學校重視,每屆都會通知其他兩個年級提早把東西清走,座位號貼起來,方便高二的考生看。
去看考場那天,云挽慢吞吞收拾好東西。
她的座位在理科樓,她很熟悉,因為從前經(jīng)常去八班,和陳學姐借筆記。
她身邊同學有的沒去過理科樓,很好奇打聽,她卻顯得幾分沉默。
直到后來照著準考證指示,站在八班前。
她還是沉默。
甚至幾乎是呆住了。
同桌在隔壁七班考,路過她:“咦,小挽,你怎么還不進去呀?沒找到座位嗎?”
云挽驚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道:“不,不是……”
她剛要收起準考證,同桌已經(jīng)眼疾手快看過來:“哇,小挽,你運氣好好啊,居然坐學神的位置!”
“哪呢哪呢,我看看!”
同桌給旁邊人指:“你看,她位置是不是最里面靠窗那一個?上屆陸學長是不是坐那的?”
“啊真的!我之前值日有來八班檢查過衛(wèi)生,他是坐那的誒。好羨慕你啊小挽,學神附體,你肯定這回4A了,穩(wěn)穩(wěn)的。”
“小挽,我可不可以坐一下,我也想學神保佑我!”
“那陳學姐位置是哪個?我讓陳學姐保佑我!”
“我就不貪心了,八班都是學霸,隨便選一個保佑我吧!”
云挽扯了扯口罩,腦袋有點發(fā)暈,直到被人推著坐到位置上了,也還是緩不過神來。
窗戶半開著,風一瓣瓣地吹進來,窗外,玉蘭花開得很好,清淡的香味彌漫。
她大半張臉安靜地隱在口罩后,散亂的發(fā)絲遮住眼睛,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年,陸承風已經(jīng)不在一中念了。
高三下學期,他就去了滬上。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學校看到他了,曾經(jīng)他打過球的操場,走過的林蔭道,還是那個模樣。
那年一中誠勤廣場旁的海棠開得很好,食堂的味道,也還是一如往常。
只是不管她再怎么費盡心思,跑到別的年級來借一本看不懂的筆記,她最想見的那個人,也已經(jīng)不在了。
考試鈴聲響起,她盯著卷子。
卷子下的桌板冷而硬,她想起從前來值日,他總是趴在上面睡覺,隔著校服,側臉貼在桌上。
云挽用盡力氣不去想他,寫完最后一個字,停了筆。
最后慢慢地。
也將下巴,輕輕擱在桌面上。
她模擬考試之后,有幾分失魂落魄,不過也有好處,就是她正式考試的時候,完全不緊張了。
也不會因為坐的是他的位子,就失神。
那次小高考,她考得很順利。
結束最后一門,整個考場都歡呼雀躍。
她收拾書包,慢吞吞戴好口罩,準備回家。
出教室門的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人,她沒在意,下意識往旁邊退了半步,想避開。
然而門后就是垃圾桶,云挽被絆了一跤就往下倒,她短促驚呼一聲,險些眼睛磕在門把手上。
對方眼疾手快撈住她,把她帶進懷里,額頭就撞上他胸膛。
空氣中殘留著一縷油墨香,她一愣,慌亂抬眼。
教室陰天,折射的光線昏暗,落在他眼里,他有一雙漆黑鋒利的眼睛。
他也戴著口罩,看著她半晌沒說話。
最后,他開口:“你是坐我位子上考試的那個女生?”
云挽小心翼翼點個頭。
“我桌子里有看到還有東西嗎?”
她緊張地望著他,怯怯說:“沒有,模擬考試的時候,東西就被清走了�!�
聲音很小,她自己都聽不太清。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說話,還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緊張得,根本連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擺,哪里還顧得上別的。
或許是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陸承風沒多說什么,點了點頭就要走。
只是退出去兩步,又回頭。
“你……”他頓了頓沉默,看她一眼,聲線深冷,“小高考順利。”
她眼瞳微微一顫。
那是三月末的春天,他站在走廊,身后是小雨,是嘈雜的人群,他戴著口罩,周身被光線暈染,漸漸模糊了。唯一清晰的,是他那雙看人時,總是略帶涼薄的眼睛。
他說完這一句,很快轉身,下了走廊。
云挽在后面看他背影。
那年春天,小雨下不停,他還是不記得她樣子,不知道她姓名。
她卻已經(jīng)透過口罩,比他更快認出他眼睛。
*
云挽從夢里醒過來。
睡得太久了,喉嚨有點干啞,她身體還不太能動,眼前蒙著眼罩漆黑一片,她下意識呢喃:“想喝水�!�
身旁床榻,有個身影動了動,她能感覺到床榻微微陷下去,過不久,潮濕的觸感從唇上漫開來。
她不能起身,嘴唇干裂,應該是用棉簽沾著喂的。
云挽喝了一會,本能地喊:“哥哥。”
其實她意識都不清醒,也不知道自己在咕噥什么。然而對方動作像是頓了頓,緊接著,繼續(xù)往她唇上擦水。
就這樣反復擦喂,耗了十幾分鐘,她估計喝了有半杯,這才覺得嗓子好受些。
云挽迷迷糊糊,想著有梁西嶺在床邊,她覺得安心,于是嘟囔一聲:“不喝了�!�
沒多久,再次將小半張臉埋進被子,沉入夢境之中。
她喂水被喂了好幾次,都是她反反復復醒過來,喊一聲渴,身邊的人就將棉簽遞過來。
云挽剛生完,無痛過去,渾身疼,尤其是腰腹,幾乎痛得她不想醒過來。
梁西嶺在旁邊,她覺得有點委屈,半夢半醒,指使他竟然也心安理得。
直到數(shù)不清第幾次,她再從夢中驚醒,慣性地喃喃:“哥哥�!�
她抬起一只手,想抓住什么,只是手上掛著點滴,他可能是怕她掙動,把針頭掙開,趕忙握住她的手,不輕不重摩挲著,塞回被子里。
云挽又有點想喝水了。
只是這次還沒有說出口,她覺得額頭上,有什么柔軟的東西落在上面,觸感就像她做的那場夢,那個年少時,三月雨下的幾句對白。
她的額頭淺淺擦過少年胸膛,后來無疾而終。
然而這次,那種柔軟的觸感停留了很久,她又覺得自己好像聞到熟悉的油墨香,從額頭,眼睫,鼻梁……最后,落到了她唇上。
宛如曇花一夢。
第56章
.
云挽醒過來的時候,
病房很安靜,外面清透的晨光照進來。
梁西嶺坐在陪護椅上,正往杯子里倒水,
干凈的棉簽被他用紙墊著,放在小桌上。
看見她醒,
梁西嶺表情有幾分奇怪:“醒了�!�
云挽嗯一聲,又說:“哥哥�!�
“怎么了?”
她視線落在他手里棉簽上,片刻后,小聲猶豫說:“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嗎?”
梁西嶺表情平靜:“嗯,怎么問這個?”
云挽就不吭聲了。
低下頭,
表情有些茫然:“沒有。我好像做夢了�!�
“夢到我照顧你?然后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沒沒夢錯?”梁西嶺唇角笑意有些淡。
云挽也說不上來,
搖搖頭。
她剛睡醒,記性也不太好,很快,就連夢里夢見了什么,都忘干凈。
她扯了扯梁西嶺袖子:“我想看看寶寶。”
梁西嶺沉默片刻,輕輕握住她手:“好,帶你去看�!�
她順產(chǎn),其實生產(chǎn)完第二天就能下地,
只是那會很疼,梁西嶺怕她側切的傷口崩裂,找了個輪椅,
讓她勾住自己脖頸,
把她穩(wěn)穩(wěn)抱上去。
寶寶還在睡覺。
保溫箱里,
他睡得很安然,
小手虛虛攥成小拳頭,乖乖搭在枕邊。
云挽勉力直起身,
指尖搭在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