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你哥哥那個時候就在保溫箱旁坐著,我來了,他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說�!�
梁西嶺比他想象中更加沉默,或許是因為那一晚,耗費了太多力氣,
又或許是他們彼此都知道,
這種時候,再多說什么,也已經(jīng)沒有意義。
梁西嶺只是看他半晌,說:“你去看看他吧。”
他面無表情盯著保溫箱。里面小小的嬰兒,安靜睡著,他說:“他呼吸不是很好,有可能會活不下來。”
陸承風(fēng)眉眼深深,就這一句話,
將他初為人父的欣喜,激動,擊得粉碎,
他的滿腔情緒化為一寸寸小心。他在她肚子里的時候,
他還摸過他,
他很乖,
不太會鬧,每天就算翻身,
也是懶懶的,不算折騰人。
“我去找好的醫(yī)生�!彼f。
梁西嶺已經(jīng)疲憊至極,此刻只想把事情解決。
抹了把臉:“行�!�
梁西嶺站起來,給他指:“你要是想去看她,她病房在那邊,你不要出聲,她不會知道是你。”
云挽點點頭:“所以你就來了�!�
他輕嗯。
她明白梁西嶺的性格,這場婚姻,弄得每個人都元氣大傷,梁西嶺根本已無心糾纏,事情翻篇,他只想要一個新的開始。
一個人真正到了最后這一步,是不會有任何情緒的,那些憤怒,喜悅,失望,都會沒有,因為已經(jīng)麻木了。
所有的波瀾起伏,愛恨跌宕,都已經(jīng)在日復(fù)一日的磋磨中,互相的攻擊中,被消磨殆盡了。就像痛到極致,再往上捅一刀,是不會再感覺痛的。
那好像是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了。
云挽很平靜,笑了笑說:“這還是我哥哥第一次見你。以前只聽我說過,沒見過�!�
哪里會見過,他對她家人的事根本毫不關(guān)心。
這是他從前有過的缺憾,如月有陰晴,過去了,就無法彌補。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依舊輕輕嗯。
“你家里的事,處理好了嗎�!�
他說:“處理好了。”
云挽微微側(cè)過頭,安靜“看”著他:“袁姿,她怎么樣了?”
他抿唇:“她精神不太好了�!�
云挽一愣。
他的聲音在夜晚聽來,分外低沉:“袁正松的遺體被運回家,他手下的資產(chǎn),也全部查封。袁姿苦心經(jīng)營了三十年,一瞬間,什么都沒有了�!�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真的挺冷血的,她兒子死了,她瘋了,可我心里,竟然沒什么太大感覺�!�
就好像是一切都過去了,這么多年,他的心也慢慢變得很硬。塵埃落定,心里竟不覺得高興,只有一片荒蕪。
“他死了,欒琛被市局帶走,可他有頂罪的人,沒過多久,他放出來了,那晚就上了飛機,這兩年,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正松……”他停頓,大概在適應(yīng)這個名字,“頭七那天,我替他辦了后事,他這輩子,化土為塵,我不會讓他進(jìn)陸家祠堂,我不能對不起我媽……但是每年,我會替他點一次路燈�!�
袁姿管不了他了,她連自己都自身難保。
對她來說,這個兒子與其是期盼誕生的結(jié)晶,不如說,只是一場利用的好物。
她是個慣于忍耐,和等待的人。
她做私生女,其實也領(lǐng)略過諸多不易,可后來,她偏偏選擇讓自己的兒子也做私生子,走上和她當(dāng)年一樣的老路。
他并不是她加注愛意的寶貝,只是她自保的手段,一顆,非常有用的棋子。
云挽說:“第一次見她,是你父親來你在滬城那個別墅,那時候見她,我心里就很不踏實�!�
她從前會說,那是他們的家。
現(xiàn)在,那棟房子,只是孤零零他一個人的所有物。
陸承風(fēng)淡淡嗯:“現(xiàn)在,我家里,大部分的權(quán)益,全部轉(zhuǎn)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家老爺子,也開始很不愿。”
陸益年也因此事大受打擊,原本并不想將資產(chǎn)輕易交出去。他是個驕傲的男人,年過半百,竟然被自己兒子擺了一道,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那后來是怎么愿意的?”
“后來,我爺爺出面了。”
云挽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陸承風(fēng)再開口,嗓音竟有些艱澀:“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無能了�!�
三十歲,才真正掃清一切障礙,將十幾年來渴望的,收入囊中,盡管大仇得報,他心中,并沒有多少歡愉。
云挽搖頭:“不會,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她聲線很軟,帶著幾分說不出的輕柔:“人都是凡人,并不是天神。被圍追堵截的那些年,后來,兇險萬分的情況,換成別人,或許并不會如你一樣,甚至做得更好。”
隱隱約約粗重的喘息聲,響了起來,她愣了愣,覺得肩頭有一小塊暈開,被打濕的水痕:“可我最后,也并沒有得到所有我想要的�!�
總是還差一樣。
然而偏偏是因為這一樣,他的生命,從此不太完整。
她也不知有沒有聽懂,總歸笑了一下:“哪有人會得到全部想要的,都是在一邊拿,一邊丟而已。”
他喑啞說:“如果我不想要丟掉那一個呢。”
她靜默了很久,最后輕輕說:“那真是太遺憾了�!笨上�,人生本來就沒有什么如果。
她的肩頭被掌心箍住,她忽略突如其來縮緊的壓力,仍舊低聲溫柔:“其實,我從前也有過這樣的煩惱,有的時候,我也會問問自己,為什么什么都想要,為什么就是不能知足。究竟還要多少,才能到真正滿意的地步�!�
“我后來發(fā)現(xiàn),人的欲望其實是根本滿足不了的,總會越求越多,多到自己明明已經(jīng)抓不下,身體無法承載,卻還是不肯停�!�
“我不太喜歡那樣的生活,好累好累,我有時候,也會撐不下去的�!�
陸承風(fēng)沉聲:“所以后來,你就不要了�!�
她鼻音呢喃:“嗯�!�
她偏了偏腦袋,發(fā)現(xiàn)頭發(fā)被壓住,有些動不了。云挽也沒扯,只是維持著那樣的姿勢,看不清他,卻能感受到他:“有時候,放手了反而會輕松許多……你現(xiàn)在也很厲害啊,也有很多事急需解決,比從前擔(dān)子更重了,要好好做啊�!�
他陡然用力攬住她肩膀,眼睛和額頭抵了上去:“我一個人嗎,我不想一個人�!�
“你不會一個人的�!彼闹讣�,摸索著握住橫在被子上的手,他手腕其實消瘦了,依然結(jié)實,卻能摸見骨頭,“這條路往前走,你會遇到很多人,幫你的人,詆毀你的人。不過到了最后,能靠得住的,其實還是只有你一個人。華越會越來越好,你也會越來越好,越爬越高。”
她停頓兩秒,指尖浮出一層蒼白的顏色:“你不要害怕�!�
可是她也是一個人,她可能以后也會害怕,甚至曾經(jīng)真的早就害怕過。
然而最后,種種煎熬,萬般苦楚,還是熬過來了。
他掩眸,死死咬住唇:“有件事,那么多年都不能告訴你,其實我身邊……”
“我知道�!彼驍嗨曇纛澏读艘幌�,聽著像哽咽,“不過我想和你離婚,不單單是因為這個,你不用說�!�
他渾身的力氣一下子泄了下去,就好似被陡然抽走了魂與魄,他從前并不太懂情,也沒有嘗過類似滋味,遇上得晚,醒得也晚,等到終于意識到,細(xì)節(jié)里的點點滴滴,床邊身影,也已經(jīng)空了。
留下的,只有一本離婚證明,還有一床,還沒來得及縫完的小被子。
是何嬸交給他的,說是她留在小漁村的東西。
做得非常漂亮,針腳細(xì)密,布料也選得很好,看得出做被子的人多么用心,費了多少心思。
他把它帶回去,原本收進(jìn)衣柜里。
有一天晚上,電閃雷鳴,他從睡夢中醒來,睜眼望著天花板,愣愣出神。
他習(xí)慣性喊了聲名字,才發(fā)現(xiàn)身邊的位置已經(jīng)空了。
他記得夏天,她還睡在他旁邊,安靜乖巧地,抱著肚子,睡顏嬌憨美麗。
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天了。
房間里非常安靜,連雨滴爬下窗欞的脆響,都驚擾得他無法入眠。
片刻后,他從床上爬起來,鬼使神差走到衣帽間,打開了衣柜。
翻找了起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能是想找她曾經(jīng)用過,如今卻遺留給他的東西。然而衣柜里,一排排收好的,卻只是成套華貴的禮服,她沒有穿過,沒有任何她的溫度,她身上熟悉的氣味。
那種沐浴露的清香,混合著一點她本來身體的味道。
她留給他的,只有一張張根本都沒來得及剪掉,冰冷的標(biāo)簽。
他默默站在衣柜前,垂頭無聲了很久。
最后,余光一撇,才終于在衣柜最里,看到一個小小的被角。
他把那床被子抱回了床,望著上面深深淺淺,不同花色的圖案,愛惜地摸了摸。
因為只是給小嬰兒蓋的,她并沒有繡得很大,給他這樣一個成年男人,當(dāng)毯子也不夠。
然而他還是把它抱在懷中。
半張臉疲憊至極地埋進(jìn)去,聽著窗外風(fēng)聲,窗欞落雨,靜靜闔了眼眶。
陸承風(fēng)回憶秋天往事,眼前皆是痛苦:“這件事,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輕聲說:“這件事我知道的不久,是那天,在船上。”
是欒琛揪著袁正松的領(lǐng)子,聲嘶力竭那一句:“我在就知道你把人派到他身邊�!�
“他要派人去,應(yīng)該是想知道點什么。閩南都是你的心腹,你信得過,瞿嬸不可能,她在家照顧我,沒辦法知道你公司的事……剩下的,兩個人�!�
“你助理,還有,她。”
她木木地睜著眼,盡管隱在眼罩后,她的眼神,表情,什么都都看不見。然而畢竟在心里面,像根刺那樣扎了許多年,什么都是假的,疼和痛不是假的。
她也沒法說出寬宏大度的話,只能就事論事:“我想了想,你很少提你助理,平時出門,也不會帶他,那次剛來泉城,你喝醉了,我不高興,你問完我原因,迷迷糊糊告訴我,你留她還有用,現(xiàn)在割不掉……我大概就知道,是她�!�
他啞聲道:“對不起�!�
她搖搖頭:“作為你來說,苦心孤詣十年,最后臨到頭,袁正松要和你爭,派來的人被你識破,你想按兵不動反將他,這件事沒有錯。換成我,我也會這么做。”
片刻,她笑了一笑:“可惜偏偏,太巧了,她來的時候,我和你結(jié)婚了,那時候,我們也沒有任何感情,你當(dāng)然不會就此改變計劃,誰也不想最后時刻,功虧一簣的。”
“所以我曾經(jīng)和你說,要是……你當(dāng)年娶的妻子,是個合格的合作對象就好了,你就不用那樣糾結(jié)。”頓了頓,她說,“差點毀了你所有的計劃,我也應(yīng)該說抱歉。”
“欒琛綁架我,他問你選誰,你在船頭沒能說完的回答,我都聽到了�!�
他驟然悲鳴,泣不成聲,手指插進(jìn)她鬢邊的發(fā),才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也已經(jīng)冰涼一片。
云挽輕輕握住他的手,聲音不穩(wěn):“你想問我為什么一定要離婚,是嗎?”
他埋于她頸間,無聲顫抖。
云挽微微抬起他的臉頰,看不見他,她摸摸他的眼睛,滿手濕痕:“曾經(jīng)我也以為,是別人的問題,后來我才明白,自始至終,都不是別人的問題,出問題的,一直是我們兩個。”
錯誤的開始方式。
病態(tài)畸形的相處過程。
到最后,近乎瘋狂的侵占,掠奪。
“我們之間,沒有信任,沒有感情基礎(chǔ),甚至一開始就全然陌生,連有些熟悉都不算�!彼ㄆ�,“再加上,我們的性格也沒有磨合得很好,你控制欲太重,我太軟弱,我甚至沒有了工作,慢慢地,連自己都沒有了。”
她哭道:“這樣怎么能走下去呢,這段感情,我太累,實在難以為繼了……我真的很想喘口氣,懷孕的時候,我也害怕自己的情緒太糟糕,會影響到孩子,可是我偏偏克制不了�!�
“你知道嗎,一個人最痛苦的,就是她明明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下陷,不斷地下陷,不斷地變爛變差,變糟糕……可是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都做不了�!�
“你說離開你以后,我很高興�!彼龘u頭,“我沒有很高興,我只是過得平靜了,我喘了一口氣,我覺得自己又爬上來一點了……所以才要和你離婚,我只是想救救我自己�!�
和愛不愛,恨不恨,根本無關(guān)。
他們之間的陰差陽錯太多了,以她目前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解決,只會彌足深陷。
不破不立。
離婚之后,也許兩個人都能走更遠(yuǎn)。
他喑啞問:“那離婚之后呢,你還會回來嗎?”
不回來了怎么辦,愛上別人了怎么辦。
云挽覺得心里很難過,然而終于說出口,她也覺得心里好受很多。
她學(xué)著他之前替她擦淚的樣子,把他眼尾的濕痕抹去:“也許那個時候,你不會再想著這個問題了�!�
現(xiàn)在是秋天,天氣漸漸變冷,冬天很快到來。萬物修養(yǎng)身心,再接著,冬也去了,就是開春。
人間開春,亂花漸欲迷人眼。
他或許不會再那么執(zhí)著,想要問她一個回不回來的答案了。
他低泣,緊緊抱著她,大概是清晨了,她聽到了隱隱悅耳的鳥鳴:“是不是天亮了。”
“嗯�!彼暰啞然,“天亮了�!�
她沉默了會,拍了拍他的肩背:“我熬夜了。你也該走了,我一會補補覺�!�
然而枕邊聲音十分靜默,她沒有感受到床鋪的動靜,他的呼吸還是不輕不重落在耳廓。
他說:“你不想看看我嗎�!�
她一愣。
緊接著,她感受到一陣微弱的風(fēng),滾燙的溫度落在她眼上,隔著眼罩,他手指微微用力,云挽抬手握住他:“干嘛�!�
他啞聲重復(fù):“你不想看看我嗎。”
她突然覺得心里,涌出無邊無際的疼痛,很多很多的酸意再次爭先恐后從眼中漫出來:“還是不要了。”
她輕聲說:“我怕我舍不得。”
他也沒有再堅持,離婚他還沒有來得及改變什么。
第一個變了的,竟然是學(xué)會罷手。
陸承風(fēng)起身,慢慢離開她身體。
云挽聽著床邊窸窣的聲響,大概是他在穿外套,整理衣襟。其實她也真的很好奇的,分開后,他還會穿和從前一樣的衣服嗎。
還是會喜歡深色的東西,這幾天見她,身上的衣服,還會是霧霾一樣的灰色嗎。
不過想了想,還是算了。
還是不要看了。
身邊的聲音漸漸停,她突然說:“我,我好像還有個事情沒說�!�
“嗯�!�
她有些難以啟齒,然而還是小聲說:“我和我哥之前在商量,給寶寶用什么名字……我媽媽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懷,我的姓是她的姓,我不想孩子跟著沿用,所以……”
說到這里,她很歉疚道:“要是你覺得為難,那就當(dāng)我沒有提過�!�
像她說的,誰也料不到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