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事實上他們的抱怨不無道理,梁思喆避重就輕地應(yīng)付所有問題,這是他一貫接受采訪時的風(fēng)格,繞過記者用問題設(shè)下的陷阱,轉(zhuǎn)而用自己的方式輕松帶過去。他不喜歡制造熱點,也不愿意成為所謂的頭條,銀幕之外,他只認真對待那些跟電影有關(guān)的采訪,而那些關(guān)于他私生活的問題,他向來知道如何轉(zhuǎn)移話題。
可在場的記者并不滿意這樣的回答,梁思喆太聰明,太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以至于所有能夠成為爆點的問題,都被他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化解。
梁思喆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半蹲下來,從一米多高的臺子上跳了下來。
抱怨聲頓時弱了下來,所有人都回頭看著走到臺下的梁思喆,看著他直直地走向那個小個子記者。他一身戾氣,坐在臺上時被柔和的光霧過濾,讓人只能看出他眉眼間冷淡的神色,但現(xiàn)在他下了臺,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來者不善,自覺地噤聲給他讓路。
他們看著這個剛過二十二歲的年輕人,忽然意識到他并不是被囚禁在舞臺的光圈里,被豢養(yǎng)的籠中雀,只是被暫時困在其中,伺機而動的食生肉的野獸。
梁思喆走過去,停到那小個子面前,掃了一眼他面前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正在上傳視頻的界面。鄭寅似乎試過點擊取消上傳,但沒用,視頻還在上傳,只是跳出了輸入密碼的彈窗。
梁思喆比那小個子高了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冷淡地說:“取消上傳�!�
“大明星親自下場啊,”那人不懷好意地抬頭回視他,“你跟曹修遠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至于這么保護他家人?”
進度條顯示上傳了70%,數(shù)字還在一格一格地往上漲,速度不快但很穩(wěn),不出一分鐘,這條視頻就會被公之于眾。
梁思喆單手握著鍵盤,把電腦送到小個子面前,冷冷道:“取消上傳,快點�!�
“憑什么?你們先說話不算話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上傳速度像是變快了些,梁思喆不耐煩地問了一句:“你到底取不取消?”
“我不取消,”小個子梗著脖子,“你有本事就砸了電腦。”
梁思喆一抬手,那架勢真要把電腦重重摔爛,鄭寅趕緊上前一步攔住他:“思喆,別沖動�!彼昧Π央娔X奪過去,按了關(guān)機按鈕。
“你以為只有我想發(fā)布嗎?”那小個子搶不過電腦,惱羞成怒地沖鄭寅吼道,“你們用這樣的發(fā)布會糊弄我們做頭條,明擺著把我們當(dāng)傻子耍!”
周圍又起了一陣附和聲,再這樣下去,很難預(yù)料接下來擅自發(fā)布視頻的還會有多少家媒體,事情會朝著他們最不希望的方向發(fā)展。
梁思喆忽然伸手拽起了那小個子的衣領(lǐng)。
小個子有些慌張,試圖往后掙脫:“你想干什么?這么多攝像機對著你,難道你還想動手?”
但他沒能如愿掙脫,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力量大得驚人,且一靠近,就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和侵略感。他忽然意識到鏡頭里的梁思喆其實收斂了鋒芒,而當(dāng)他完全釋放鋒芒的時候,就像是一頭鮮活蓬勃、蟄伏而動的野獸,沒有人能真正降得住他。
“你們不是想要頭條嗎?”梁思喆手上用力,重重把他抵到了墻上,他俯在那小個子的耳邊,壓低聲音冷冷道,“那我就送你們一個頭條�!�
第97章
拳頭揮下去的時候全場一片騷亂,沒人想到當(dāng)著這么多攝像機的面,梁思喆真的敢動手。
站在一旁的鄭寅趕忙過來攔,但那小個子身上已經(jīng)挨了兩拳。
許云初從后臺趕了過來,幾個工作人員擋住這片區(qū)域:“別拍了別拍了!麻煩大家先放下攝像機!別拍了!”
梁思喆很快被鄭寅攔了下來,又似乎他并沒有失去理智,只是想出手打那人兩拳,打完便很快收了手。
他拿過桌面上已經(jīng)關(guān)機的筆記本電腦,一用力將它攔腰折斷,然后把鍵盤重重扔到了墻上。
“我要報警!”小個子記者一手捂著被打的肩膀,另一只手摸出手機,“我現(xiàn)在就報警,打人犯法你知不知道?”
梁思喆朝后臺走,扔過來一句話:“我在后臺等著�!�
不出幾分鐘,這則爆炸性頭條新聞就在全網(wǎng)發(fā)布——“梁思喆發(fā)布會全程黑臉,下場毆打記者惹眾怒”。
警方很快趕到發(fā)布會現(xiàn)場,在多方了解情況之后,他們把梁思喆和那小個子記者帶到了警局做筆錄。
梁思喆下手不算太重,只在那記者身上留了一片淤青,不構(gòu)成輕微傷,無需拘留,只需要私下和解。
那記者獅子大開口要求經(jīng)濟索賠,梁思喆沒說什么便同意了,但那記者還要求他配合視頻網(wǎng)站要求,錄制道歉視頻,這個條件卻沒談妥,梁思喆拒絕錄制。
接下來幾天的頭條新聞全都跟梁思喆有關(guān),公眾的視線很快從“曹修遠猥褻章明涵”事件轉(zhuǎn)移到“梁思喆打人”事件上。
“梁思喆毆打記者被警方帶走”,“梁思喆拒絕因打人道歉”,“‘星播報’記者或?qū)⒘核紗锤嫔戏ㄍァ薄P(guān)于“梁思喆打人”事件的種種新聞,在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地傳播開來。
梁思喆前一晚生日會的相關(guān)視頻也流了出來,視頻上路人叫著梁思喆的名字,可是他面無表情地穿過人群,誰也沒理,于是關(guān)于梁思喆耍大牌的指責(zé)也很快傳播開來。
幾乎所有人,無論以往是否對娛樂圈八卦感興趣,都在關(guān)注這件事,越來越多的媒體開始唱衰梁思喆,他們把四年前金像獎影帝頒獎之夜上的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影帝,和將拳頭揮向記者的梁思喆放到一起進行對比,說他“高開低走”,“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那年的梁思喆剛剛邁入二十三歲,像是走在一根極細的鋼絲繩上,頭頂是月亮,他被明晃晃的光霧籠罩著。所有人都抬頭望著他,那繩子越細,晃蕩得越厲害,他們便望得越聚精會神,越全情投入。他們在等他從高處一頭栽下來,上演一出從云端一落千丈的好戲。
而現(xiàn)在梁思喆真的跌落了。
打人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梁思喆的觀眾緣跌得厲害,“星播報”趁著自家記者被打的余溫,策劃了一場投票,說如果梁思喆新片上映,你是否會選擇買票觀影?74%的人投了“否”的選項。
資本市場風(fēng)聲鶴唳,風(fēng)向比所有領(lǐng)域變得都要快,梁思喆負面新聞纏身,片約立竿見影地少了下來,但凡想要賺錢的片子,都在觀望觀眾對于梁思喆的真實態(tài)度,沒人敢在這個當(dāng)口用他做主角。
梁思喆也是后來才意識到,潛意識里他將《望川之川》作為了自己的退路,他極其信任曹修遠,認定就算曹修遠沒有出事,在這個節(jié)點,他也不會顧忌資本市場的意見。曹修遠啟用演員只有一個準則,就是這個人到底適不適合片中的角色。
曹修遠就是這樣目中無人、恃才傲物,可或許也正因此,他才能成為一個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天才導(dǎo)演。
去往機場的路上,車廂內(nèi),鄭寅轉(zhuǎn)過頭問梁思喆有沒有后悔那天召開發(fā)布會。
梁思喆笑了一下,側(cè)過臉看向窗外說:“沒什么好后悔的。”
他想如果當(dāng)年是曹燁演了《十三天》,接受曹修遠的指導(dǎo)和點撥,曹燁一定可以意識到,父親身份之外的曹修遠是個十足的天才,天才到你很難用世俗的眼光去評判他的所作所為。
可命運弄人,偏偏把他們推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上飛機前梁思喆又給曹燁打了一個電話,前些天他打過去,語音一直提示對方在通話中,梁思喆猜測曹燁已經(jīng)把自己的號碼拉黑了,但這次撥過去,語音提示對方的號碼停機了,曹燁大概棄用了這個號碼。
也好,梁思喆想,他走上演戲這條路,是曹燁最初把機會讓給了他,而現(xiàn)在他又因曹燁得罪了媒體和大眾,差點讓自己的演戲生涯半途夭折——這大概也能算……兩清了吧?
一段無望的感情應(yīng)該理性地斬斷,而不是任由自己陷入到無望的情緒里。這道理梁思喆比誰都懂。難不成他要像他的父母一樣,面對著一段已經(jīng)窮途末路的感情,卻還是抱著僥幸心理,煎熬地等著它再度回溫嗎?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梁思喆想,總會出現(xiàn)新的人,經(jīng)歷新的事,誰也不是非誰不可。
到了北方的一座僻靜的小鎮(zhèn)上,沒有以往大張旗鼓的開機儀式,所有工作人員都到位后,劇組就很快開機了,曹修遠坐在鏡頭后喊了一聲“a”,劇組就立刻投入到了緊張拍攝狀態(tài)中。
《望川》的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兩個從小生活在農(nóng)村的小鎮(zhèn)青年,陸河川和郭振,出于好奇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誰也沒說愛誰,但無處發(fā)泄的過盛欲望讓他們把這段關(guān)系秘密地維持了下來。兩人高中畢業(yè),在村子里隨長輩干了兩年活,某天陸河川搞來了一輛破卡車,說要帶郭振出去掙錢,于是兩人開始搭伙跑長途送貨。他們在漫長的途中抽煙,爭吵,做愛,直到有一天郭振的父親重病,村子里的大神建議讓郭振結(jié)婚,擇吉日給父親“沖喜”,病情才能好轉(zhuǎn)……于是整個故事圍繞著“沖喜”這件事,把一場荒唐的婚姻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梁思喆在片中飾演陸河川,跟飾演郭振的新人演員賀辛澤搭戲。賀辛澤一米七五左右,身材清瘦,長相放在娛樂圈里并不算很出挑,但跟這個角色的契合度很高,演技也不錯。
片子一開始拍得很順利,郭振作為新人,卻沒有新人身上用力過猛的問題,雖然有些情緒抓得不算太到位,但勝在自然,再加上曹修遠一點撥,拍攝進展得很順利。
但三個月后,拍到兩人跑長途的戲份時,曹修遠開始變得不滿意,原本一個鏡頭拍三五遍就能過,但現(xiàn)在經(jīng)常拍上三五十遍也過不了。
“CUT,情緒不夠,”曹修遠在鏡頭后面說,“這段戲的確要收著演,可你們的情緒得到那個份兒上,你愛他,你也愛他,”他指著梁思喆和賀辛澤,“你們彼此相愛可是誰都不表露真心,但你們現(xiàn)在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是相愛的嗎?你們不要只用技巧來演戲,太假了,感情不到位別想著用技巧糊弄過去,先別拍了,去醞釀一下情緒。”
那場戲的情節(jié),是在跑送貨長途時,郭振忽然說自己以后不跑長途了,他要回家結(jié)婚了。陸河川沒什么反應(yīng),還開了一句玩笑,說你小子被男人干久了,以后對著媳婦兒能硬起來么?郭振像是受到了些許羞辱,沉默著沒接話。陸河川忽然把油門踩到了底,在公路上飆了十幾里,直到快要跟前方的車相撞時,他才一腳踩停了車子。他把車停到路邊,點了一支煙來抽。
這段戲又拍了十幾遍,曹修遠始終不過。在場的人都看出來,問題出在梁思喆身上,郭振是新人,演這種對手戲,只能靠梁思喆帶著他入戲。
但梁思喆自己似乎也入不了戲。梁思喆也知道自己有很大的問題,在這之前他拍過的片子,要么是少年的暗戀,要么是感情線很隱晦的劇情片,要么是帶著喜劇風(fēng)格的愛情片,從來沒有在戲中經(jīng)歷過這么濃烈的感情。
就算在生活中,他也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感情,他的幾段感情都草草了事,說不上有多愛她們,出于父母婚姻失敗的原因,他對感情嫉妒悲觀,好像因此喪失了投入一段感情的能力。
這段戲拍了三天,第三天曹修遠終于發(fā)了火。合作四年,這還是他第一次沖著梁思喆發(fā)脾氣。
“你問問你自己,你相信你愛郭振嗎?”曹修遠摔了劇本,“你自己都不信的事情憑什么讓觀眾相信?說了多少遍,感情不到那份兒上,技巧只能讓你顯得非常假!你不是談過戀愛嗎?白談了嗎?那你現(xiàn)在去談,我不管你找誰,我給你放假讓你去談,等你知道什么叫愛再回來繼續(xù)拍,半年一年都行,別在這繼續(xù)浪費劇組的時間!這段戲過不去你往后還怎么演?!”
這話說完,曹修遠真的給整個劇組放了三天假。
那是梁思喆最痛苦的一段時間,他每天待在酒店看劇本,試圖讓自己沉浸到角色里,進入陸河川的情緒。但他怎么也沒辦法找到狀態(tài)。
他去找了鄭寅,鄭寅讓他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嘆了口氣,像是有些難以置信地搖頭輕聲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呢?”
那語氣,像是在說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好像別人不知道很正常,但他梁思喆天生該知道怎么去愛一個人。
梁思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兒出現(xiàn)了問題,這片子讓他痛苦極了。他想或許他并不適合這片子,曹老師當(dāng)時只是看錯了人,就算是天才,也會有偶爾出錯的時候。
他天生要強,自打練小提琴起就沒認輸過,可拍這場戲帶來的痛苦感,讓他幾乎想要放棄這個角色。
他甚至想曹老師能不能盡快發(fā)現(xiàn)他其實根本演不好陸河川,然后果斷地把他換掉,換一個人來演。
這樣他就能誰都對得起,對得起曹修遠,也能對得起曹燁。
這想法一出,讓他又想到了曹燁。三個月以來他一直避免想到曹燁,可這時曹燁還是不受控制地在他腦中再次出現(xiàn)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就算《望川》是他無可選擇的最后一條后路,在他走向這條路時,他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看那個讓他“不要跟曹修遠合作”的少年。他仍然不知道當(dāng)時的選擇是否正確。
當(dāng)晚梁思喆失眠了。
曹燁在他腦中跟他打了個照面,梁思喆就沒辦法再次把他封印起來了。
他無法控制地想到茵四街的時光,高挑的少年威風(fēng)凜凜地牽著他的狗,還有他拉小提琴的樣子,以及唱《小星星》的樣子;
初次夢遺的樣子,趴著睡覺的樣子,被摸了頭要炸的樣子;
他們走在樓梯上,他勾著他的脖子,偏過臉說“你演我的片子還是我爸的片子”的樣子;
拍《十三天》時他忽然來劇組失魂落魄的樣子;
首映禮后臺他跟那些朋友們打趣的樣子;
還有他最后一次見到曹燁,少年臉色蒼白瀕臨崩潰的樣子。
梁思喆忽然意識到,就算他刻意忽略自己對曹燁的關(guān)注,他還是能記起這些年見過的曹燁的每一個模樣。
它們就像失去了“暫停播放”按鍵的老電影,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腦中循環(huán)播放。
原來他并不是“有點喜歡”曹燁,他騙了自己,他其實是非�?释�、無望地,遠遠地看著,隱蔽地愛著他的少年。
從什么時候開始呢?大概從茵四那時起,他就無法克制地愛上了他的少年。最初他不能接受自己喜歡同性,后來他害怕自己的喜歡被對方發(fā)現(xiàn)。
所以他一直在躲,他承認自己喜歡曹燁,可他卻一直在欺騙自己并沒有那么喜歡曹燁。
——沒了他也可以,沒什么大不了,人生都得走下去,誰不能離開誰呢?
就這樣,他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他只有躲避這份情感,才能做到自我保護,讓自己不那么陷落進去,正常生活,正常戀愛。
可現(xiàn)在曹修遠讓他沉到陸河川的情緒里,讓他把真實的愛表現(xiàn)出來,他沒辦法躲下去了。
他得把自己剖開,把他愛過的情緒完整地掏出來,因為那一刻的陸河川就是那樣渴望而無望地愛著郭振。
次日劇組重新開機,再拍這段戲時,梁思喆只拍了一條就過了。
下午拍床戲時,劇組清場,狹窄的小旅館房間里,赤裸著的兩個男人糾纏在一起。陸河川壓在郭振身上,他們的身體聳動,陸河川的聲音很低,他趴在郭振耳邊,問他什么時候辦事,對方是怎樣的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婚禮那天用不用他去給他當(dāng)伴郎。
他們像是耳語般地對話,陸河川忽然開始發(fā)力,像是要把來不及做的事情一并做完。
結(jié)束后他沒再說話,只是緊緊抱著郭振,說“那我們以后還見不見面了?”
“別見了吧。”郭振說。
陸河川“嗯”了一聲。
那場戲拍完,曹修遠喊了“cut”,梁思喆還是沒松手,他的手臂僅僅箍著賀辛澤,很久沒緩過情緒。
賀辛澤被他箍得疼,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了聲“思喆哥”。
梁思喆抬頭看他,如夢初醒,忽然記起少年眼睛明亮地叫他“思喆哥哥”的模樣,這才驚覺這是在戲里,他抱著的人不是曹燁。
那晚他做了一場夢,旖旎的,潮濕的夢境,他跟曹燁身體糾纏,就像陸河川和郭振那樣。
醒來之后他盯著天花板發(fā)了一會兒怔,原來他對曹燁是有欲望的,他想。他沒喜歡過男人,沒對男人有過欲望,喜歡曹燁時也只覺得他可愛,沒往別的方向想過。
可現(xiàn)在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渴望曹燁,不僅僅是精神上的,還有生理上的。
夜色里,他把手往下探過去,他喜歡曹燁這么多年,可這是第一次,他想著曹燁為自己紓解欲望。
真是諷刺,人生可能是一場荒誕劇,結(jié)束之后梁思喆有些失焦地想,他因為《望川》失去曹燁,也因為《望川》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深愛著他,可如果當(dāng)時他跟著曹燁走了,不演《望川》,不需要沉浸到陸河川的情緒里,會不會他這輩子都能騙過自己,說服自己其實沒那么喜歡曹燁?
《望川》后來的拍攝,梁思喆一直拍得很痛苦。這種痛苦不是曹修遠帶來的,事實上在他找到狀態(tài)以后,他每條都拍得很順利,沒再出現(xiàn)過幾十條不過的情況。
可長久沉浸在這種無望的情緒里,給他帶來的消耗太大了。他沒辦法做自我保護,讓自己避免陷入到情緒之中,他自己的情緒和陸河川的情緒疊加到一起,讓他每天都過得極其壓抑。
他好像又回到了拍攝《十三天》的時候,每天都在戲里,沒辦法出戲。
《望川》后半段他完全進入了陸河川的角色,情緒驅(qū)使他做出角色行為,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曹修遠說過他就過了,他沒辦法像之前那樣,抽離出角色,去評判自己到底演得怎么樣。
所以《望川》殺青大半年后,在聽到自己入圍了戛納最佳男主角時,梁思喆幾乎難以置信。他全程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可這片子卻給了他最高的榮譽。人生就是這么陰差陽錯。
《望川》殺青后,梁思喆試著去找曹燁,聯(lián)系他的那些朋友,可他們都說不知道曹燁在哪里,在做什么。
梁思喆試著接其他的片子,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辦法進入到別的角色�!锻ā返暮髣盘罅�,那種無望的情緒始終在拉扯著他,就好像水底的水草一般,緊緊地纏著他,要帶著他沉入水底。有幾次在夢里,梁思喆夢到了曹燁,夢到他后退著說那幾句生日祝福,醒來之后,他有種呼吸困難的溺水感。
他沒法從情緒中走出來,也就接不了新的角色,進入新的情緒。
某一次跟一個圈內(nèi)朋友喝酒時,他偶然看到了一個劇本,劇本并不成熟,是一個業(yè)余編劇寫的故事,故事也并不有趣,是講一對出演《梁山伯和祝英臺》的越劇演員分分合合的故事。
沒人想到梁思喆會對這故事感興趣,但他確實很快就確定了自己要做導(dǎo)演,要拍這片子。這決定他做得很果斷,他買下了劇本版權(quán),在征得原編劇的同意后大動了劇本,還改了名字,叫《梁生祝夢》。
這消息在國內(nèi)被媒體曝光后,不少人都說梁思喆眼高于頂,演員都沒做好,卻想著轉(zhuǎn)型做導(dǎo)演。
但梁思喆沒理這些評論,他自己投錢,找了圈內(nèi)相熟的人,組了劇組的主要班底,沒用很有名的演員。
經(jīng)紀公司不同意他這時候做導(dǎo)演,正好五年的合同期也到了,他跟公司一拍兩散,從此跟許云初單打獨斗,沒再加入哪個公司。這樣自由,他也不喜歡受到經(jīng)紀公司的束縛。
《梁生祝夢》還在籌備階段,梁思喆一邊忙劇組的事,一邊到中戲的導(dǎo)演班旁聽。媒體頻頻拍到他戴著口罩出現(xiàn)在中戲的校園,還有他上課時低頭做筆記的模樣,于是越來越多人開始相信,梁思喆是真的要大動干戈地做導(dǎo)演了。
片子還在籌備期,梁思喆接到戛納電影節(jié)頒獎的消息。他坐飛機到了戛納,沒做什么精心的準備,他不覺得自己能拿獎,畢竟那片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演成了什么樣。
坐在臺下,聽到頒獎嘉賓用法語的音調(diào),有些蹩腳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時,那一瞬間他覺得像是在做夢。
他連頒獎詞都沒準備,跟曹修遠、鄭寅、許云初依次擁抱,然后走到頒獎臺上接過獎杯。站到立式話筒前,燈光刺眼,隔著光霧他看不清臺下的任何人。但也沒關(guān)系,梁思喆想,反正最想見的那個人也不在。
他舉了一下獎杯,只說了一句頒獎感言:“謝謝我恩師曹修遠導(dǎo)演�!闭f完后他面對著臺下鞠了一躬,然后他直起身下了臺。
站到頒獎臺上的人都語速密集,生怕說不完一長串的感謝名單,可梁思喆卻覺得他沒什么好感謝的,他無父無母,除了曹燁也沒接受過什么朋友的幫助。
站在這頒獎臺上,他唯一要感謝的就是曹修遠,這片子是他點名要自己來演的。可是他忘了,這次明明是他幫曹修遠翻了身,應(yīng)該曹修遠謝謝他。
回酒店的路上,鄭寅從副駕駛回頭問他:“黎悠去世的消息,你知道吧?”
“什么時候的事情?”梁思喆眼中難掩震驚,他近兩年很少關(guān)注娛樂圈的消息,尤其是避免跟曹燁有關(guān)的消息。
“《望川》拍攝的時候,”鄭寅說,“曹導(dǎo)放了三天假,就是去參加黎悠的葬禮,怕打擾你的情緒,一直沒跟你說過�!�
梁思喆沒應(yīng)聲,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黎悠老師什么時候病了?”
“我也是后來問曹導(dǎo)才知道的,她那次回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病得很重了。三個月后她離世,保密工作做得好,媒體沒太報道這件事�!�
“哦�!绷核紗窗l(fā)怔地應(yīng)了一聲,所以曹燁當(dāng)時來找自己時的處境,比他知道得還要難過。他孤立無援,把自己當(dāng)浮木攀著,但他卻沒抓住他伸過來求救的手。
“昨天黎悠祭日,曹燁公布了她的遺書,你可以看看�!编嵰咽謾C遞過來,梁思喆接過看了一遍。
黎悠在遺書里為曹修遠做了澄清,說她和曹修遠很早就分開,他們的婚姻也不存在騙婚的情況,曹導(dǎo)當(dāng)時與章明涵正常戀愛,沒有猥褻行為。
這遺書是曹燁公布的,梁思喆看著標(biāo)題上“曹修遠獨子”那幾個字,曹燁恨透了曹修遠,可還是按照黎悠最后的請求,公布了她的遺書,在戛納前夜為曹修遠洗脫了罪名。
那個心軟善良的少年,應(yīng)該是走出來了吧?就算自己沒有做那塊拉他上岸的浮木,他也自己漂上了岸。
回到酒店,梁思喆把獎杯放到桌上,他坐在床邊,看著那尊在燈下金光閃閃的金棕櫚獎杯。
曾經(jīng)他以為這獎杯距離自己遙不可及,可現(xiàn)在他真的拿到了,又覺得似乎并沒有那么高興。
就像是輾轉(zhuǎn)攀到了這條山路的頂端,望著眼前白茫茫的云海,恍然間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一起在山腳下啟程的那個人,早已跟自己失散了,放眼望去,尋不到他的蹤跡。
云海很美可人跡罕至,他欣賞著這世間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欣賞的美景,可心底卻忽然浮現(xiàn)出一種無法宣泄的空虛感和孤獨感,難道余生都要這樣度過么?漫漫長路,真是難熬。
梁思喆關(guān)了燈,躺到床上,閉上眼。
睡一覺就都好了,他對自己說。
然后他陷入了夢境里。他又夢到了那電梯監(jiān)控的畫面,曹燁站到他眼前,他只能看到他嘴唇開合,卻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電梯門徐徐關(guān)上,他焦急地想聽清曹燁說的話,他想和曹燁一樣邁進電梯,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般抬不動腿。
在電梯合上的最后一瞬他聽清了曹燁說的那句話,不是在說“你別去拍曹修遠的片子”。
那個少年無助地看著他,哀聲地向他發(fā)出求救:
——“梁思喆,你站到我這邊吧�!�
——“我需要你�!�
——“你陪我走一段。”
——“你站到我這邊吧好不好?”
梁思喆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夢魘,他想醒可是卻醒不過來。
胸口酸澀的感覺讓他難受極了,以至于沒辦法舒展身體,只能盡可能蜷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