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姐妹相稱?我心底微微發(fā)冷。陡然聽見這句話,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幾記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覺恥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貴太妃的話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問了出來,“我曾無意間聽太后的近身侍婢孫姑姑說起,仿佛……太后與攝政王……”
窗外細(xì)雨潺潺,舒貴太妃雙唇緊緊地抿著,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發(fā)白了,才緩緩?fù)鲁鲆痪�,“朱成璧……她與攝政王確是有私情!”
我腦中一陣發(fā)麻,頭皮上似乎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黑蟲爬過去,驚得幾乎連寒毛也要豎起來了,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小蟲的觸角從皮膚上劃過的粟栗。若真如
舒貴太妃所說,太后與攝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來的朝政紛紜、波云詭譎,太后竟然親手刺殺了攝政王,奪回王權(quán),一舉掃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厲害的手段。亦是
要何等的心智與狠心才能殺得了自己的情人?我?guī)缀醪桓乙膊荒芟嘈拧?br />
仿佛很久的時候了,好似是在我小產(chǎn)之后,我的絹子落在了太后的寢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卻在太后寢殿外的桂花樹下,聽見服侍太后的孫姑姑說:“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穩(wěn)呢,奴婢聽見您叫攝政老王爺?shù)拿至��!?br />
若不是愛著恨著惦念著,一個女人何以會在睡夢之中叫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敵,為了權(quán)力針鋒相對,為何她會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卻在沉默之后肅然道:“亂臣賊子,死有余辜!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你也不許再提�!比缓笏龂@息了,極纏綿悱惻的嘆息了一聲。
是了,她那一聲嘆息,分明是為了攝政王的。她說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卻還在夢中念念不忘,呼喚他的名字。
她是記得他的,或許還愛過,卻親手殺了他。
如此心機深沉的女子,絕不是我從前在宮中所見的那個不問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病老婦人。想到眼前舒貴太妃的境遇,從前我對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卻被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懼。
我安靜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曉,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厲害我倒是飽嘗不少了�!�
舒貴太妃拉著我的手,眉眼間有灰色的憂慮,“你這一去便再沒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頷首,“死者長眠地下無知無覺,而生者還要掙扎著承受活下去的擔(dān)當(dāng)。從今后我與太妃在不能互相照應(yīng)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畢竟這世上清的至親,也只有我們了。”
簾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時滑落一滴帶著青苔氣息的殘玉,太妃癡癡望了許久,慨嘆道:“能彼此好好活著,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簾帷�;璋涤暌惯^去,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養(yǎng)胎,靜靜把自己的心思磨礪成一把寒銳青霜劍。李長不便常常出宮,卻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來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說:“皇上在宮里可是每日都要問起娘娘的安好的�!庇中Γ骸罢f起否極泰來,宮里沒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當(dāng)年我被囚無梁殿也是你來服侍的,如今還是你�?梢娢胰粢駱O泰來,總少不了你這小猴子在旁邊�!�
如此一個月過去,玄凌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卻是芳若來了。
這日芳若領(lǐng)著一行宮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邐而來。一見面便拈了絹子笑道:“長久不見,今日真當(dāng)刮目相看了�!闭f罷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參見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來,含笑道:“皇上的旨意還沒下來呢,姑姑這樣說是要折殺我了�!�
芳若一徑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經(jīng)和太后說了,太后也沒有異議。又聽說娘娘懷了身孕,可高興著呢�!毖援呅θ轁M面道:“還沒恭喜娘娘呢!”說著指一指身后宮女的手中的東西,道:“這些都是太后叫賞下來的,給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謝過,“多謝太后關(guān)懷�!蔽沂疽鈱m女下去,“我久不見姑姑了,可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跟姑姑說呢�!�
芳若攙著我坐下,仔細(xì)打量我道:“娘娘脫去了佛衣,這樣家常打扮著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來給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顧,不想我還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還要和我拘泥著身份,我可不敢說話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現(xiàn)在是貴人,且又懷著皇嗣,最最尊貴不過了。奴婢雖然拘泥規(guī)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樣的�!狈既粞劢俏⒂袦I光閃爍,“奴婢自從選秀當(dāng)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總算盼到今日娘娘苦盡甘來了�!�
我頷首微笑,“不過是皇上垂憐罷了�!蔽彝谎鄯既簦拔乙貙m的事宮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十來天前知道的,皇上回來問了太后已經(jīng)醒了,就在請安時提了這件事。正好惠貴嬪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驚又喜,哪有不幫著說
話的。本來太后還猶豫,說沒有廢妃回宮的先例,皇上卻說當(dāng)年是娘娘您自請出宮為大周祈禱國運昌隆的,雖然沒有名位,卻也說不上廢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
太后自然不反對了�!�
我微微垂下眼瞼,看著自己逐漸養(yǎng)起來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宮之主。”
芳若輕輕揚起唇角,露出得體的笑容,道:“危月燕沖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連日來頭風(fēng)病發(fā)得厲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貴嬪和管婕妤服侍在身邊日夜照
料�;噬弦卜愿懒瞬辉S任何人拿宮里的瑣事去打擾皇后,只叫安心養(yǎng)著,所以大約還不知道。娘娘是有著身孕回宮的,又有誰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詔書下
來,任誰也無力回天了�!�
芳若言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曉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詔書未下之前,任何事都會發(fā)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讓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間微有憂色,緩緩道:“可是皇上已經(jīng)一月沒來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著呢。娘娘既要回宮總得有住的地方,內(nèi)務(wù)府挑了衍慶宮、林光宮、懿安宮幾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麗的宮殿,可皇上都不滿意,只
說要建一所新殿給娘娘。但內(nèi)務(wù)府說娘娘有著身孕、宮里徐婕妤也有著身孕,不宜大興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離儀元殿最近的昭信宮打掃出來,要叫工匠畫了圖
紙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興土木了�;噬仙磉叺娜丝陲L(fēng)緊著,宮里的人眼下只當(dāng)皇上又要進(jìn)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團亂地猜著呢,總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實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會挑剔呢,皇上太費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宮,和端妃、敬妃并立,雖然資歷最淺,可是已經(jīng)生育了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當(dāng)真是前途無量,皇上能不著緊么?”
“此外皇上還忙什么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宮改建完之后就接娘娘回去。且這些日子來政務(wù)繁忙,又要看顧太后和皇后兩頭,皇上實在是分身乏術(shù)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顏悅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為了我�!蔽页烈髌�,“皇上除了忙政務(wù)之后,在后宮之中可否……”我見芳若微有探詢
之色,索性開門見山道:“我與姑姑打開天窗說亮話,離宮四年有余,宮中選秀兩次,已不止是從前那些舊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點,皇上身邊如今是哪幾位姐妹
最得恩寵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揚,很快恭順垂了下來,“娘娘要回宮難免會跟幾位其他幾位娘娘小主見面�!彼樖洲垡晦郯l(fā)髻上垂落的散發(fā),安之若素,“最得寵的
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貴嬪了,出身又高,長得又好。若不是還沒生下一位皇子,父親家里又早破落了,依著這份尊貴,恐怕這三妃的空位也輪不到娘娘了。”
我聽著芳若說,心中飛如輪轉(zhuǎn)。昌貴嬪是晉康翁主的女兒,身份尊貴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經(jīng)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沒有什么后患。只是若我不回宮,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說的,雖不是最得寵,卻是一直長盛不衰,便是從前與娘娘交好的安貴嬪。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宮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貴
嬪中有昌貴嬪、安貴嬪、惠貴嬪和欣貴嬪,聽著皇上的意思,因著娘娘要回宮之喜,皇上打算進(jìn)昌貴嬪為昭儀,為九嬪之首,欣貴嬪為昭容,皆是從二品的九嬪,再
進(jìn)了管婕妤為祺貴嬪。娘娘知道的,欣貴嬪早已不得寵,皇上不過是看舊日的情面罷了,而昌貴嬪和管婕妤才是要緊的。從前那位歿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說了,還有慶
嬪、祥嬪、楊芳儀以及另外幾位剛?cè)雽m的小主頗得恩寵�!�
我心中飛如輪轉(zhuǎn),略略有數(shù),笑道:“聽姑姑這一席話,當(dāng)是勝讀十年書。那么懷著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對婕妤小主的情分不過如此而已。徐婕妤剛進(jìn)宮時并不得寵,還是因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禱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憐。
只是那也是從前的話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順利產(chǎn)下一位皇子的話,自然也就能得寵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溫和的笑意,“那些新進(jìn)宮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擔(dān)
心。此番太后那么爽快應(yīng)允娘娘回宮,其實另有一個原因在里頭�!狈既粲纳瞠M長的眸子如浮波漾過,“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過馴獸女葉氏吧?”
我連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動聲色道:“略有耳聞�!�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稱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還是選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這還罷了,可居然連封號也賜下了,給了個‘滟’字,就號滟常在。只怕再這樣下去,皇上要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規(guī)矩了�!�
我微微一怔,脫口道:“果真給了封號么?”
芳若道:“是。難怪安貴嬪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貴嬪也只不過以姓氏為封號,就因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扇缃袢~氏卑微到此,還在常在之位就給了封
號,難怪太后要動氣�!彼嬕豢诓杷�,緩緩道:“所以太后想著若娘子回宮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轉(zhuǎn)心思�!彼龂@一口氣,“娘娘不曉得,為了當(dāng)年那個傅如
吟,皇上鬧到了什么份兒上。太后是很需要后宮有深明大義、通情達(dá)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見不到了。只是葉氏能以馴獸女這樣低微的身份而得選宮嬪,圣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樣的標(biāo)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宮以后總會見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驁非常人能夠接近,又因為得寵,愈加目中無人�!�
我一笑對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寧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葉氏出身卑微,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每次侍寢之后都要服藥,是斷斷不許有孕的。換言之,她沒有為皇家綿延子嗣的資格。即使皇上要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貴不過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銀簪,倚在窗邊看花開映日紅�!肮霉玫慕陶d我都記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宮改建完成,也不曉得多早晚了,中間這些日子,我自會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來不便,就在宮中等候娘娘的到來�!狈既裘蜃煲恍�,“當(dāng)年娘娘發(fā)恨,曾道八抬大轎抬著也不回宮了。如今奴婢聽聞要來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儀仗呢�!�
我輕輕伸手接住一片飛落的桃花,笑道:“昔年舊事,姑姑還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說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須臾,喚來浣碧取出紙筆便要寫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寫什么?”
我靜靜思量,芳若說得對,玄凌出宮不易,如今又被瑣事纏身,他身邊的新寵隨時都會出現(xiàn),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冊封回宮的圣旨就一日不得安穩(wěn)。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于是蘸飽墨汁,筆觸柔媚逶迤: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時寫給高宗的情詩《如意娘》,細(xì)訴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來,我寫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寫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過來請安,便讓他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點頭,“咱們現(xiàn)下的一言一行都關(guān)系將來,我一定小心�!�
六、兩茫茫
李長再來時說起此事很是唏噓,“娘娘書信一到,皇上牽掛得了不得呢�!币娢抑灰恍χ弥值溃骸皩m中一切都打點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說住在凌云峰不太像樣,還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暫住兩日,再從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點頭,“皇上安排就是,量來甘露寺也不會有異議�!�
浣碧連連冷笑,揚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樣子呢,想想也覺得痛快!”
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頭卻見是莫言來了,如素日一般沉著臉色,冷淡而孤清。身后跟著的竟是在山下長河中終日擺渡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難得你們母女一起過來�!币槐谡f一壁讓了她們進(jìn)來坐下。
莫言環(huán)顧我的禪房,道:“你過得挺好,到底一個人自在。”
她這句話說得或許無心,而我見了她卻油然而生了一層愧意,無地自容。昔年她與我說起彼此舊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會再回到負(fù)我之人的身邊,如今我就要再回宮廷,自己也倍覺凄涼慚愧。
如此想著,仿佛莫言也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各自捧著一盞茶盞,相對無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開了口,“聽說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斜,茶水幾乎要潑了出來。從宮外人的口中聽聞自己要回宮的事,才恍然覺得是真切的,回宮已成不可變改的定局。心內(nèi)倍生涼意,仿佛冬日里飲下一口冰水,那涼意沁入喉舌,涼到麻木。我垂著臉,低低道:“是,不過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聲,“那我來得還巧�!彼ǘㄉ�,黯淡的眸光驟然閃爍出奇異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稱呼,我緩緩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應(yīng)承你要托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來日叫你娘娘的人多著呢,何況你心里未必十分愿意當(dāng)這個娘娘。”
我但笑不語,她拉過阿奴的手,鄭重道:“我把我女兒托付給你,你帶她進(jìn)宮去吧。”
這句話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覺驚道:“什么?”
莫言倒是很鎮(zhèn)定,仿佛深思熟慮過了,只臉上有一縷淺淺的蒼白,“阿奴年紀(jì)不小,不能一輩子擺渡為生,到底是女孩兒家,難不成一輩子拋頭露面嗎?何況她到了這個年紀(jì),平日里無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這個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這個當(dāng)娘的也得為她謀一個出路。”
阿奴靜靜站在她母親身邊,蒼白的臉上有妖艷的潮紅洶涌,一對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淵,霧氣氤氳。我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莫言,你我有數(shù)年的情分,我也不瞞你,與其進(jìn)宮,不如出家。宮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臉色愈加蒼白,仿佛一張上好的宣紙,沒有半點雜色。她目中有一抹晶瑩涌動,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點晶瑩之色在悠長而粗重的呼吸聲中被死死
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說她——不是干凈的人!”她別過頭去,聲音微微發(fā)顫,“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別的寺廟更不肯收留
了。”
我大驚失色,“你是說……”
莫言點一點頭,傷心之色難掩,“不錯。”
我心下難過,“是什么時候的事?”
“一年多前�!彼f,“莫愁,我好后悔,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在山下擺渡,讓她受這樣大的罪。”
我閉上眼,屏息道:“是什么人?有沒有報官?”
“人海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驟然尖叫起來,“娘!不要說了!娘——”
我過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輕聲安撫她,“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阿奴,咱們不會再提,咱們忘了它,日日記著,只會讓自己難受�!蔽肄D(zhuǎn)過頭看著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guī)M(jìn)宮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這孩子性子和我一樣倔犟,怕不好調(diào)教。”
我搖頭,“阿奴很聰明,我自會慢慢教懂她規(guī)矩。”我望著她,低柔道:“阿奴,我只問你,你自己愿不愿意跟我進(jìn)宮?”
阿奴的神色倉惶一如受傷的小獸,“我只想去沒有男人的地方�!�
我摟著阿奴,輕輕道:“你別怕。宮里只有一個男人,宮里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宮里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不怕。”
莫言不覺垂淚,“莫愁,那么阿奴就托付給你了�!�
暮春的風(fēng)夾雜著山野的蕭瑟氣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發(fā)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堅冰,連最暖的春風(fēng)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頭,戳穿
心肺。我傷感難言,靜靜道:“莫言,咱們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間都不能互為援手,還有誰能幫咱們呢。何況阿奴若不跟我離開這里,只怕流言蜚語都能把她給淹死
了�!�
莫言哽咽著點點頭,緊緊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這一去,有阿奴陪著你也多個照應(yīng)�!�
恍若有森冷的風(fēng)凄厲刮進(jìn)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帶了白蒙蒙的氤氳之氣,我落淚,“莫言,當(dāng)初我和你說我再也不愿意回宮去……”
莫言拍著我的肩,溫和道:“你和我不一樣,你自己的孩子沒跟在身邊。做娘的總都是舍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軟,悲不自勝,拉著阿奴勉強笑道:“你既要跟著我去宮里,可不能再叫阿奴了�!蔽椅⑽⒊烈�,“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兒,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歡?”
阿奴點一點頭,語氣里還些微殘余的天真,“從今后我可跟著你了,你護著我,我自然也護著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護著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間,我回甘露寺暫住。依舊是那座小小院落,卻打掃得干干凈凈,顯是用香熏過,入門便是濃濃的香郁。靜岸早早引人等在門外,她神色如常和藹,其余人等卻早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卻不露出來,只與靜岸敘過不提。
浣碧環(huán)視一周,袖著手冷笑道:“怎不見靜白師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頭一份兒,怎么今日娘娘回來暫住卻不見她了?”
我喚了聲“浣碧……”,眾人面面相覷只不敢答話,到底是靜岸道:“靜白病著,恕不能拜見娘娘了�!�
浣碧冷著臉橫眉不語,槿汐微笑道:“靜白師傅或許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罷了,過幾日宮里迎娘娘回去,合寺畢送,可由不得靜白師傅病了,且叫她好好養(yǎng)著吧。”
我當(dāng)下也不理會,只安靜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應(yīng),十分周到,我只瞧著她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唏噓不已。這日晨起,槿汐為我梳頭,篦子細(xì)細(xì)的,劃過頭皮是一陣警醒的酥涼。槿汐輕輕道:“聽李長說,宮里來了冊封使,預(yù)備著午后就要來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著鏡中薄似蟬翼的鬢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槿汐笑道:“皇上這般重視娘娘,只不知請了誰作冊封使,是國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親?”
我漠然道:“冊封的旨意要緊,管誰是冊封使呢?”
槿汐頷首道:“娘娘說的是。只是今番要回宮,有些東西娘娘是一定要舍棄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沒有心�!�
我轉(zhuǎn)身,懇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槿汐慚愧,”她的溫婉的聲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責(zé),“槿汐白白在宮中活了數(shù)十年,竟不能維護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經(jīng)盡力了。恰如你所說,有心之人如何和沒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漸漸暖熱的夏初天氣,熱烈的風(fēng)讓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沒有心了�!�
昏黃的銅鏡中,我烏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鋒刃般的薄薄影子,極淡的一抹。壓一壓心口,再抬頭時眉目間已換做柔情似水,婉轉(zhuǎn)如盈盈流波。
這日巳時一刻,日光濃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五月初的天氣甚是晴朗,連天空也凝成了一灣碧藍(lán)澄澈的秋水,格外高遠(yuǎn)。
然而,我愴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見了。
我依禮梳妝,盈盈獨自站在庭院中,李長笑嘻嘻打著千兒,“叫娘娘久候,請娘娘接旨�!�
我淺淺欠身,道:“有勞公公�!�
小院里開了一樹一樹的石榴花,清凈的寺院里甚少有這樣艷麗的花朵,然而五月時節(jié),最美最熱烈的亦唯有此花了,無心無肺一般開得如火如荼,整個甘露寺便掩映在這般紅滟滟的濃彩里,
我跪地,發(fā)髻上的瓔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涼意。李長的聲音是內(nèi)監(jiān)特有的尖細(xì):
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咨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志其心,堪為六宮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為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于有永。欽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滯,圣旨已下,終身既定,再無翻轉(zhuǎn)了。轉(zhuǎn)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個人連纖微的發(fā)絲都凍住了一般,分明看見一道裂縫慢慢橫亙上如堅冰
般的心底,轟然塌碎的聲音之后,森冷鋒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邊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離這個“莞”字了。
李長笑得歡天喜地,親手將圣旨交到我手里,“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后大吉,請冊封使引娘娘回宮�!锬飻鄶嘞氩坏絻苑馐故悄奈毁F人,當(dāng)真是大吉大利的貴人呢!”
他小跑至門外,引了一人進(jìn)來,道:“王爺請�!�
有人踏著滿地繽紛落英入內(nèi),我只當(dāng)是岐山王抑或平陽王,一徑只低了頭。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只懶洋洋向李長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親自跑到寺里迎接。聽聞上回冊封葉氏,可是勞駕公公跑去獅虎苑宣的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