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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長連連道:“慚愧慚愧,王爺不曉得,那回可把老奴嚇得半死,還有只老虎蹲在滟常在后頭,除了常在誰也哄不走�!�

    我耳中轟地一響,直如打了個(gè)響雷一般,無數(shù)細(xì)小的蟲子嗡嗡在耳邊鳴叫著撲扇著翅膀——這世上怎么會(huì)有那么像的聲音?怎么會(huì)?!

    我迫不及待地抬頭,目光所及之處,那人穿著月色底海水藍(lán)寶團(tuán)紋蛟龍出海袍,腰際束絳色白玉魚龍長青帶,頭上戴著青玉金翅冠,負(fù)手立在數(shù)叢青竹之

    側(cè)。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飽染了花影的清雋。竹影疏落,落他頎長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么靜靜的凝立在那里,獨(dú)自占盡風(fēng)流。

    心中有一股滾熱的強(qiáng)力激蕩洶涌,只覺得一直抵在心頭的那束堅(jiān)冰被這樣的暖流沖擊得即刻化了,整個(gè)人歡喜得手足酸軟,一動(dòng)也動(dòng)不得,幾乎要委頓下

    來。然而這樣的歡喜不過一刻,心底越來越?jīng)觯瑳龅米约阂矔缘脽o可轉(zhuǎn)圜了,只怔怔落下淚來。仿佛無數(shù)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guī)缀醪荒芟嘈�,不能�?br />
    信自己的眼睛,雙足本能地一動(dòng),只想撲到他懷里去大哭一場,哭盡所有的艱難與委屈。

    李長笑瞇瞇道:“娘娘可高興哭了呢�!�

    他似乎感覺到什么,轉(zhuǎn)過頭來,一張臉在剎那間變得雪白沒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

    他的聲音尚未落地,乍然一聲嬌嫩的驚呼,“王爺——”卻見一個(gè)碧色的俏麗影子已飛奔出來,直撲到他懷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陣悲涼,果真不是我的幻覺。連浣碧也知道,是他回來了,他沒有死!沒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時(shí)候,一切再無轉(zhuǎn)圜之地的時(shí)候,他回來了。

    李長忙道:“哎呦,碧姑娘這是怎么了?王爺好端端地回來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這樣了�!闭f罷向我笑道:“王爺是昨日才回來的,平平安安,毫發(fā)

    無傷,皇上可高興壞了,直在宮中留了一宿。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齊天哪�;噬舷胫鯛斎绱撕蟾o窮,和娘娘是一樣的,才特特地請了王爺來做冊封使哪!”

    槿汐縱然意外,眼見不對,跺一跺腳向他使了個(gè)眼色道:“人家久別重逢的,你在這里添什么亂,快出去罷!”

    李長眼珠一轉(zhuǎn),一拍腦袋笑呵呵道:“原來是這個(gè)理兒,我說碧姑娘怎么哭成個(gè)淚人兒呢,難怪難怪!”說罷忙帶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開浣碧,眼眸只牢牢盯著我,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悅里安著那么多那么多的錯(cuò)愕和不可置信。槿汐不動(dòng)聲色從玄清身邊拉過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濕了衣裳算什么呢,隨奴婢去換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爺和娘娘好好說說話�!�

    浣碧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方覺大為失態(tài),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爺平安無事,奴婢這就給菩薩上香去�!闭f罷漲紅了臉急急奔進(jìn)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后頭追進(jìn)去。她經(jīng)過我身邊,接過我手中的圣旨,悄悄在我耳邊道:“圣旨既已下來,萬事不能再回頭,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極重,提醒著我此時(shí)的身份,說罷幽幽一嘆,“一時(shí)感情用事,只怕來日后患無窮�!�

    我怔怔地站著。他走近我,臉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過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綠陽光,帶著深重的寒氣;又似在夜霧深重的林間里飛過的幾只螢火蟲的光芒,微弱而遼遠(yuǎn)。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

    這兩個(gè)字似兩塊烙鐵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間幾乎能聞到皮肉焦?fàn)的味道,我痛得說不出話來,強(qiáng)忍了片刻,方緩過神氣勉強(qiáng)道:“本宮已是莞妃,有勞王爺親來相接,王爺一路辛苦�!�

    “王爺?”他滿目愴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過一別四月,不想世事顛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彼撕笠徊�,“良久未曾聽娘娘如此稱呼,清大覺生疏了�!�

    他如此語氣,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辯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啟齒的緣由能告訴他么?

    “一別四月?世事變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間。王爺依舊是王爺,只不過本宮不再是一介廢妃罷了�!蔽叶ㄒ欢ㄉ瘢瑴I笑道:“你回來就好了。”

    陽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頭腦,微微睜開眼,觸到那一雙隱忍著不亞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雙眼�!拔仪寥f苦,我拼死回來,要不是想著你——嬛兒,我想

    著你才能回來。可是我一回來,卻要親眼見你萬千榮寵被迎回宮去,迎回皇兄身邊�!彼咱勚肆藘刹�,喑啞道:“我情愿自己身死赫赫,永遠(yuǎn)不要回來!”他停

    一停,“我若不回來……”

    現(xiàn)實(shí)如一把鈍重的銹刀,一刀一刀割裂我與他之間所有的情系,我淚流滿面,“你若不回來,就不會(huì)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別抱(1);你若不回來,

    就不會(huì)知道我在以為你尸骨無存后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奧城,回到你皇兄身邊;你若不回來,就會(huì)一直以為我會(huì)等著你、盼著你,在凌云峰等你歸來,就不會(huì)知道我是

    這樣一個(gè)無情無義的女子�!蔽疫煅�,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的女子�!�

    有風(fēng)吹過,樹葉嘩嘩作響,像落著一陣急促的冰冷暴雨。陽光透過葉子細(xì)碎的間隙落下來,仿佛在我與他之間設(shè)下了一道沒有溫度亦無法攀越的高墻,此時(shí)此刻,我們再不能是至親愛侶了。

    “無情無義……”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隱有清淚涌出。

    我不忍再聽,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會(huì)忍不住,忍不住撲進(jìn)他的懷里,要他帶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戀,我的思念。

    倉惶轉(zhuǎn)身,風(fēng)撲簌簌吹落滿地殷紅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滿地鮮血斑斑。

    芳魂何處去,榴花滿地紅。

    我只身離去,只余他一身蕭蕭,隱沒于風(fēng)中。

    注釋:

    (1)、琵琶別抱———白居易《琵琶行》詩有“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句。后遂以“琵琶別抱”喻婦女再婚。孟稱舜《鸚鵡墓貞文記·哭墓》:“拼把紅顏埋綠蕪,怎把琵琶別抱歸南浦,負(fù)卻當(dāng)年鸞錦書�!边@才是最準(zhǔn)確的。

    七、負(fù)卻當(dāng)年鸞錦書

    是夜,槿汐見我不曾用飯,便盛了一碗銀耳來,好言勸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么,別傷了自己的身子。”她悵然一嘆,“王爺平安歸來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邊,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無盡的愁緒和擔(dān)憂代替,“王爺怕是傷心的很。小姐……”她看著我,嘴角一動(dòng),終于還是沒說出口。

    我撥弄著盞中雪白的銀耳,只覺人便如這一盞銀耳一般,被肆意調(diào)弄,半點(diǎn)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聲道:“我何嘗不知道你想我去勸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見無地,再說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種種為難,我卻連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覷著我的神色道:“那個(gè)七日失魂散還在槿汐處收著……”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么圣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動(dòng),不覺站起身來,然而即刻驚覺悚然,“我已是冊封的妃子,他是冊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脫得了干系?就連你和槿汐也落得個(gè)侍奉不周

    的罪過�!蔽翌j然坐下,撫著腮道:“我已不是一名無人問津的廢妃,只消我暴病,皇上會(huì)派多少太醫(yī)來查,到時(shí)連溫實(shí)初也要連累。何況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

    的干系?”說罷心下更是煩亂,只緊緊攥著絹?zhàn)硬徽Z。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個(gè)王爺足夠牽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顧佳儀吧�!遍认珦嶂业谋常瑴厝坏溃骸澳锬锴f不要自亂了陣腳,奴婢且請娘娘想一想,這道圣旨可否

    不屑一顧?娘娘若覺得什么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爺走,哪怕來日被抓賜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總歸不枉此生。

    若娘娘在意這道圣旨里的分量,那么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黃色的絲帛,用湖藍(lán)和淺金絲線繡雙龍捧珠的圖案。一爪一鱗,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滿是皇家威儀。短短幾行字是正楷書寫,為顯鄭重,字

    字皆是玄凌的親筆,而非禮部代擬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過絲帛,微微顫抖,短短幾行字,已經(jīng)落定了我的終身,如果要轉(zhuǎn)頭,如果要退縮……我的眼中幾乎要沁

    出血來。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王爺如此傷心,又在氣急之下,有些話娘娘不能說,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話多少也能讓王爺斷了念想。否則日后到底會(huì)在宮中碰面,彼此總要留個(gè)相見的余地,何苦兩下里傷心煎熬呢�!�

    浣碧推開窗,夜風(fēng)倏然灌入的瞬間,帶入滿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靜靜伏著的巨獸,伺機(jī)把人吞沒。浣碧的嘆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時(shí)此刻,想必王爺是傷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說,他能對我斷情,想必也不會(huì)再傷心了罷。

    我錚然轉(zhuǎn)首,看牢浣碧清秀的面龐,輕輕道:“浣碧……”

    李長傳旨之后,甘露寺外已有數(shù)十兵士守衛(wèi)。槿汐早已吩咐了外頭,叫浣碧自去凌云峰收拾些舊日什物過來。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過來,槿汐隨手一翻,靠在窗前皺眉大聲道:“姑娘真是的,這些東西分明拿錯(cuò)了。奴婢請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換洗衣裳來,姑娘卻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來,真真是……”

    浣碧賭氣,大聲道:“不就拿錯(cuò)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罷了�!闭f罷低低在我耳邊道:“奴婢已請了王爺在長河邊等候,小姐快去罷�!�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時(shí)披的碧色斗篷,頭發(fā)打得松散,似與人賭氣一般,怒氣沖沖便往外走。我本與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濃重更掩了一層,外頭的守衛(wèi)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攔,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長河邊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卻沒有一次似今夜這般為難。晚風(fēng)颯颯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見他,卻又無顏相見。

    見一次便傷心一次,人世難堪,或許,相見亦爭如不見罷。

    河水清涼的潺湲聲遠(yuǎn)遠(yuǎn)便能聽見,遙遙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顯得格外煢煢,似蒼涼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勢,在那一瞬間激起我所有溫柔的記憶與渴慕,多少次,他便是這樣等著我。只是那姿態(tài),從未像今日這般荒蕪過。

    他黯淡的容顏在看見我的一刻驟然明亮起來,像灼灼的一樹火焰,瞬間照亮了天際。他幾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氣,“你終于還肯見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無愧,安心回宮�!�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來,“只為這個(gè)?”

    我悲極反笑,“否則王爺以為我露夜前來所為何事?”

    月光如銀,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過我,“一別良久,你不問我為何去了哪里?”

    “很要緊么?”我力圖以疏離地笑分隔我與他的距離,“大約我回宮之后,皇上也很樂意與我談?wù)摯耸�。何況問與不問,你我都無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無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經(jīng)無所牽掛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躍的燭火,“我安然無恙你才無所牽掛,可知我當(dāng)日人人傳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fàn)繏炝恕謨骸?br />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將自身縮進(jìn)斗篷里不見了,即刻轉(zhuǎn)身回避,“素聞王爺心有七竅,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氣里有難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兒,你我早已兩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宮,又刻意冷淡我。嬛兒……”

    入夏時(shí)分,荼蘼花正開得蓬勃如云。荼蘼又叫佛見笑,因而甘露寺一帶漫山遍野開得到處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淺黃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紛揚(yáng)。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話,截然道:“開到荼蘼花事了。清,我們的緣分實(shí)在盡了�!�

    山風(fēng)入夜強(qiáng)勁,鼓鼓地貼著面頰刮過去,似誰的手掌重重?fù)澰谀樕�,打得兩頰熱辣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東流不能回頭的嗚咽如訴。他的聲音清

    冷冷的,似積在青花瓷上的寒雪,“從前你說于男女情分上從不相信緣分一說,唯有軟弱無力自己不肯爭取的人,才會(huì)以緣分作為托詞。以緣分深重作為親近的借

    口,以無緣作為了卻情意的假詞。”

    風(fēng)夾雜著荼蘼花的淺淺清香,那種香,是盛極而衰時(shí)的極力掙扎,我淡淡道:“我亦說過,或許有一天真到了無路可去、無法可解的地步,我才會(huì)說,緣分

    已盡�;蛘摺蔽覐�(qiáng)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實(shí)在可以告訴你,我只想了卻我與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長已經(jīng)告訴你,我已有了三個(gè)

    月的身孕。三個(gè)月,你該知道這孩子不是你的。”

    他頹然轉(zhuǎn)首,聲音里掩不住的灰心與傷痛,“不錯(cuò),三個(gè)月,便是我才走一個(gè)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彼麪孔∥业氖�,他的手那樣冷,那種冰天雪地般的寒

    意從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兒,人人都以為我死了,那不要緊。你要自保求存也沒有錯(cuò),我只是痛惜你,你是從紫奧城里死心出來的人,何必再要回到傷

    心地去苦心經(jīng)營?我實(shí)在不忍……我情愿是溫實(shí)初一生一世照顧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溫實(shí)初?”我輕輕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給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門的活路,我想要的榮華富貴。甘露寺數(shù)年我受盡凌辱與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魚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過得怕了,為何不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

    他牢牢看著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幾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飾。我不自覺地別過頭,躲避他讓人無可躲避的眼神�!澳阏f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兒,榮華富貴何

    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話來壓低自己,豈非連我對你的情意也一并壓低了?我玄清真心愛護(hù)的女子,豈會(huì)是這樣的人?!”

    我狠下心腸,強(qiáng)迫自己逼出一個(gè)驕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爺,你當(dāng)真是看錯(cuò)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邊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踐踏到底�!�

    良久,他悵然嘆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遙遠(yuǎn)處星光閃爍的天際。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見你,你在泉邊浣足。那樣光亮華美,幽靜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櫻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雙眸,足上錦繡雙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濕,玷了金絲線繡出的重瓣蓮花,在月光下閃爍著璀璨的金。雙足已不再著芒鞋,連一絲金線都能提醒我今

    時(shí)今日的束縛,我再不是無人過問的廢妃,再不是凌云峰獨(dú)自自在的甄嬛。我掐著手心,冷然道:“也許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當(dāng)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蔽�

    凄澀一笑,緩緩抬頭看著他,“其實(shí)你說得也不錯(cuò),我何嘗不是狡詭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夜風(fēng)吹落大蓬潔白的荼蘼花,落在長河里只泛起一點(diǎn)白影,便隨著流水淙淙而去。他的聲音有些空洞,

    像這山間空茫而靜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騰沙江沉沒,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沖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點(diǎn)水性,只怕也要沉尸騰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

    邊,卻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細(xì)作制伏。為了我怕我反抗,他們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軟筋散,從滇南帶往赫赫�!彼次乙谎�,“那日你我在輝山遇見的

    那名男子,你可曉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飾氣度,必然是赫赫國中極有威望之人……”驟然心下一動(dòng),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錯(cuò)!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輝山之日,他已揣測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遠(yuǎn)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毙灏蛋狄а�,長眉緊蹙,“他既知我身份,挾我入赫赫,意欲以我親王身份要挾皇兄,控勢滇南�!�

    我想也不想,脫口道:“皇上不會(huì)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輝色,流轉(zhuǎn)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會(huì)答允。在他眼中,一個(gè)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況……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嘆息被河水的波縠溫柔吞沒,“多年前皇位之爭——只怕赫赫真殺了你,反而了卻他心頭一塊大石�!�

    他頷首,“赫赫既知我身份來歷,我自然成了他們眼中的雞肋,更不必費(fèi)神再知會(huì)皇兄已挾持了我。大約他們也只等著來日兩軍相見,把我當(dāng)作陣前人質(zhì),

    賺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罷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搶了匹馬出來,日夜奔逐到上京邊界才得平安�!彼嘈�,“彼時(shí)國中人人都以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

    衛(wèi)竟以為我是魂魄歸來。我怕你等的傷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見過皇兄便來見你,誰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給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為他迎接一位新

    寵�!彼纳裆g盡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寵便是你。”

    我愴然不已,然而這愴然之中更是對世事的怨與悲。然而我能怨誰,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卻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數(shù)月的悲辛只化作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綿濕衣衫。

    他的手掌有殘余的溫度,有薄薄的繭,為我拭去腮邊的冷淚。那是一雙能執(zhí)筆也能握劍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軟筋散制住他,或許他早早回到我

    身邊,再無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許”是多么溫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設(shè),人世豈非盡如人意了。

    他的語氣里有溫柔的唏噓,“你還肯為我落淚,嬛兒�!彼圩∥业氖滞螅拔抑粏柲阋痪�,你是否當(dāng)真已對我無情?”

    呼吸變得那么綿長,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說不出“無情”二字。

    即便在宮中廝殺殘忍了那么多年,我也從未停止過對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腳步,這一切,竟是要我親手來割舍。

    不知過了多久,他擁我入懷,他的懷抱那樣溫暖,似乎能為我抵御住這世間所有的風(fēng)刀霜?jiǎng)�。連他的氣息亦一如從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氣息,只愿叫人沉溺

    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話語似綿綿的春雨落在我耳際,“嬛兒,現(xiàn)在還來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這天潢貴胄的身份,與你做一對布衣夫妻,在鄉(xiāng)間平凡

    終老�!�

    跟他走,和他廝守到老,是我長久以來惟一所想。

    然而時(shí)至今日,他真說出了口,這句話似一盆冷水,倏然澆落在我頭上,澆得我五內(nèi)肺腑都激靈靈醒轉(zhuǎn)了過來。

    我豁然從他懷抱中抽出,不忍看他驚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愴道:“有情如何,無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個(gè)情字�!蔽姨魍事端潞笊降陌矖^,

    神色肅然,“若我與你一走,首先牽連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親。即便你還要帶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們能帶走所有么?”我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從胸腔里逼狹出

    來,“清,我們的愛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顧我們身邊的人,不能犧牲他們來成全我們。”我看著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認(rèn)同與懂得。他是溫潤的男子,他不會(huì)愿意因自己而牽連任何人,這是他的軟弱,也是他的珍貴。

    淚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輪明月高懸于空,似不諳世間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將我與他的悲傷與隱忍照得如無處容身。

    那么多的淚,我那么久沒有肆意縱容自己哭一場。我足下一軟,伏在他的肩頭,任由心頭亂如麻緒,只逼著自己將殘余的冷靜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

    走,我何嘗不愿意拋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墒悄阄胰涡砸蛔�,卻將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卻將太妃置于何地?我們一走,受滅頂之災(zāi)的就

    是他們!”眼淚堵住我的喉嚨,“從前也就罷了�!蔽颐H凰念�,“如今,我們還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個(gè)玄清、容不下一個(gè)甄嬛,即便天地間容得下我

    們,也容不下我們一走了之后終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們選擇,——不,從來就是沒有選擇。”

    他擁著我的肩,聲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兒,哪怕你告訴我你對我從無情意,我也不會(huì)相信。但是你告訴我這番話,卻比你親口對我說無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會(huì)在我身邊。”

    夜色無窮無盡,往昔溫柔旖旎的回憶似在夜空里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鮮妍的花。

    我卻,只能眼睜睜任由它們盡數(shù)萎謝了。

    河邊的樹木郁郁青青,我輕聲道:“你看,此處葉青花濃依舊,可是玄清,你我一別四月,卻早已是滄海桑田了�!鄙仙n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歡樂趣、離別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變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嬛兒,讓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從今往后,我能抱這世上所有的人,卻不能再這樣讓你停留在我的懷里了�!�

    心中的軟弱和溫情在一瞬間噴薄而出,我在淚水里喃喃低語,“清,遇見你讓我做了一場夢。我多么盼望這夢永遠(yuǎn)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都在這個(gè)夢里,都是你給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臉頰,“于我,何嘗不是。”他溫柔凝睇著我,似要把我的樣子嵌進(jìn)腦海中去一般,“有你這句話,我當(dāng)不負(fù)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凄苦道:“何苦說這樣的話?清,你當(dāng)找一個(gè)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們會(huì)有很多子孫,會(huì)過得很好,會(huì)一輩子安樂。”我仰望他,“清,來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終身祈愿為你祝禱,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淚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dāng)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說這樣的話,是要來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張合婚庚帖里說盡了。只有你,再不會(huì)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淚意,頓足道:“你才是來拿這話刺我的心……”天際撲棱棱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枝頭棲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zèng)]有時(shí)間了。

    我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含淚道:“你瞧,月亮西沉,再過一個(gè)時(shí)辰,天都要亮了�!�

    他搖一搖頭,神色如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見那份從容溫潤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覺得自己恰如一縷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漸漸退去,似溫柔而緊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經(jīng)到了。我已經(jīng)出來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

    是首當(dāng)其沖�!蔽业氖謴乃恼菩囊环忠环殖槌觯朴帽M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云、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蔽覑湃坏溃�

    “清,咱們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無數(shù)滄桑的浮影。再相見時(shí),我與他都會(huì)重新成為紫奧城重重魅影、萬珠紗華間的瓦石一礫,割斷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樣的婉轉(zhuǎn)委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潔白的鳥,早已失了那種輕靈而自由的婉轉(zhuǎn)飛揚(yáng),只留下凄艷的一抹血色,將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轟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顛覆和殘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遲不斷。

    始覺,一生涼初透。

    漏夜更深,屋內(nèi)一盞殘燈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腳步再輕飄如絮,也驚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見我回來,不覺一驚,很快平伏下來,道:“小姐這么晚不回來,奴婢還以為……”

    我淡淡道:“以為我不回來了是么?”

    槿汐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來的�!�

    她的發(fā)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濕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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