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忙站起身來，恭謹(jǐn)?shù)溃?quot;臣妾無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屎筮@樣說真是折殺臣妾了。"

    胡昭儀美目微揚(yáng)，淡然道："聽說昨日祺嬪被被皇上責(zé)罰時(shí)莞妃就在邊上，竟一句也沒勸，就那么眼睜睜瞧著。"

    我揚(yáng)一揚(yáng)唇角，發(fā)髻上端正的紅翡滴珠鳳頭步搖微微一動(dòng)，垂下的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掠過額頭，只覺一陣輕微的冰涼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氣頭上，若硬要?jiǎng)衿饋碇慌掠质且粓鲲L(fēng)波。昭儀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勸勸皇上早點(diǎn)寬恕了祺嬪才好。"

    胡昭儀盈盈一笑，道："莞妃當(dāng)時(shí)在身邊都勸不成，本宮說話還有什么分量。說到底祺嬪也不過是咎由自取罷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聲，望著胡昭儀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經(jīng)罰過了。妃嬪之間謹(jǐn)記教訓(xùn)即可，不必妄作議論。"胡昭儀淡淡低頭，未必聽進(jìn)去了皇后的話。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邊是誰伺候著？"

    我恭順道："未央宮的掌事宮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首領(lǐng)內(nèi)監(jiān)是小允子。"

    皇后宮中有清潔的香櫞氣味，聞得久了，竟也會(huì)微微暈眩�；屎笕粲兴���，轉(zhuǎn)瞬笑道："還是從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個(gè)得力能干的。"話畢也不再多言語，只叫眾人散了。

    我扶著槿汐的手緩緩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帶，卻見安陵容帶了宮女在那里掐花兒，有意無意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數(shù)，緩步行了過去，陵容行禮如

    儀，側(cè)頭道："寶鵑，你和寶鶯、寶鵲先下去，本宮陪莞妃娘娘說說話。"說罷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聲道："姐姐，咱們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間，那香囊里的氣味沖鼻而來。我屏住呼吸，干嘔了兩聲作勢就要吐出來。浣碧眼色快，忙拉開安陵容，撫著我的背心輕輕拍著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顧不得臟，忙用絹?zhàn)游孀∥业淖欤�急道�?quot;姐姐怎么樣？"

    我緩一緩神氣，靠著亭子的欄桿坐下，喘息著道："好多了。"

    陵容見我好些了，緊蹙的眉頭才松開些許，柔聲道："姐姐這個(gè)樣子更要好生保養(yǎng)才是。"說著用自己的扇子為我撲著風(fēng)驅(qū)熱，道："幸好祺嬪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則陵容一想到祺嬪的手段，就覺毛骨悚然。"

    我扶著欄桿冷笑道："她既要謀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會(huì)讓她好過。"

    陵容柔聲道："惡人有惡報(bào)，姐姐應(yīng)該的。"

    到了深夜里，周容華親自攜了晶清過來道謝，"多謝娘娘妙計(jì)，嬪妾才能出了幾年來這口惡氣，當(dāng)真是痛快!"

    "本宮哪有什么計(jì)謀，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應(yīng)對(duì)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對(duì)紅寶金葉子耳墜來，笑盈盈道："妹妹進(jìn)了容華真當(dāng)是可喜可賀。本宮沒什么好東西，這對(duì)耳墜子是皇上賞的，與本宮耳朵上這對(duì)藍(lán)寶石的是一樣的。妹妹年輕，正好襯這樣?jì)善G的顏色。"

    周容華拉過晶清道："倒是委屈了這丫頭，演這一場苦肉計(jì)。"

    晶清羞澀道："奴婢常常挨祺嬪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華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雞毛撣子給打斷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嬪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后頭的交蘆館去了，那屋子陳設(shè)華麗，是個(gè)極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覺得咱們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腸。"

    周容華抿嘴一笑，道："嬪妾是覺得那屋子濕氣重，住久了骨頭疼，思過是最好不過的。"

    我不置可否，隱隱帶了一抹淺淡的笑意，看著月色下深紅的薔薇花綻開如一顆一顆流光閃爍的紅寶石，道:"妹妹當(dāng)真是心思細(xì)膩。"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龐，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輕，又得圣寵，難道小小一個(gè)容華妹妹就滿足了么？"

    她修長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嬪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攙她起來，笑意蔓延上妝點(diǎn)精致的眼角，"妹妹聰慧，本宮怎么舍得棄妹妹于不顧呢？翠微宮妹妹就先打理著吧，遲早有名正言順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華，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邊打著扇子道："小姐今日聞見了沒？安氏身上依舊有那股子味兒，奴婢真怕傷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動(dòng)，淡淡一笑，道："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主意，咱們尋個(gè)機(jī)會(huì)就是。"

    浣碧道："其實(shí)小姐也不必費(fèi)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襲來，我困倦道："她心思極深，咱們沒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來吧。"于是一宿無話，安靜到天明。

    十八、空翠孤燕

    這一日從太后處請安回來，正倚在軟轎上往上林苑走。天氣悶熱，跟隨行走的浣碧已經(jīng)除了一頭細(xì)汗，便吩咐抬轎的內(nèi)監(jiān)，"往太液池邊走，也好借點(diǎn)水汽清涼。"

    太液池邊垂柳蔭蔭，條條碧綠絲絳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開曼妙長發(fā)，臨水梳理。太液池邊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疊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韻，

    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來構(gòu)思，匠心獨(dú)運(yùn)。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diǎn)綴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畫卷。

    彼時(shí)正是入夏十分，細(xì)蟬在柳枝間聲聲煩躁，一聲長過一聲。我大約疲倦，坐在軟轎上便有些恍惚。隱約聽得細(xì)細(xì)的哭泣聲入耳而來，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頭哭。

    我揮一揮手示意停轎，轉(zhuǎn)頭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頭瞧瞧。"

    小允子賠笑道："或許是宮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這大熱天的，娘娘有著身孕怕中暑，還是先回宮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聲，小允子嚇得低頭，連忙拔腿去了。只聽得"哎呦"一聲，小允子探出頭來道："回稟娘娘，是晶清呢。"說著把晶清帶到我面前。

    晶清因著挨祺嬪的打因禍得福，成了周容華身邊的得力宮女。我見她哭得傷心，以為是受了周容華的責(zé)罵，忙道："這是怎么了，是給周容華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嗚咽著道："回娘娘的話，并不是容華小主給奴婢委屈受。"她舉袖擦一擦眼淚，道："奴婢不敢瞞著娘娘，奴婢是為玉照宮的徐婕妤難過。"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從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為了這個(gè)事奴婢才難過。宮里頭說小主沖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懷著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舊主是好事，徐婕妤雖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錯(cuò)，想必還是有人照顧的。"

    晶清搖頭道："娘娘不知道，雖然衣食無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懷著身孕胡思亂想傷了自己身子。而且宮中的嬪妃一直難生養(yǎng)，奴婢

    怕……怕……"她沒敢再說下去，然而我已經(jīng)明白。晶清膝行過來抱住我的腳，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寵，禁足之后更是沒有一位妃嬪敢去看她，皇后還裁減

    了小主身邊服侍的人。奴婢實(shí)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會(huì)意，"你是想讓我去探視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寵，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絹?zhàn)舆f給她拭淚，"你與本宮主仆一場，既然你開口，可見徐婕妤待你不錯(cuò)，本宮也沒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別叫人看見你哭過了閑話，本宮得空就過去。"

    晶清忙破涕為笑，道："多謝娘娘。自從娘娘回宮后奴婢一直無緣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緊。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樣的，你好好當(dāng)差就是。"

    回到柔儀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喚花宜，"去太醫(yī)院請溫大人來。"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為我捏腳，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這個(gè)時(shí)候去請溫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軟的緞面叫人精神松弛。我沉吟著道："我是想問問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頭詫異，"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點(diǎn)頭，"晶清是我的舊仆，既然她這樣來求我，我倒很想見見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況且芳若也曾對(duì)我說徐婕妤疼愛朧月，我就當(dāng)還她一個(gè)人情。"我淺淺一笑，"畢竟，沒有她的身孕吸引著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宮也沒那么容易呢。"

    更何況，在玄清的述說中，徐燕宜頗負(fù)才情，若她這一胎能順利生下，他日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溫實(shí)初很快就到了。我開門見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溫實(shí)初答得爽快，"已經(jīng)五個(gè)月了，按脈象看，有七八成是個(gè)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溫實(shí)初沉默片刻，"這種事太醫(yī)院也是諱莫如深。若說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說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興。所以只說斷不出來。"

    我輕笑一聲，"你們太醫(yī)院的人也足夠滑頭。"

    溫實(shí)初微微遲疑，繼而道："為徐婕妤診脈的正是微臣的門生衛(wèi)臨，他曾說徐婕妤脈象不穩(wěn)，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頓一頓，"徐婕妤是心思細(xì)膩、多愁善感之人，為了禁足一事寢食難安，影響了胎氣。"

    難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無所舉動(dòng)，原來她是吃準(zhǔn)了徐婕妤會(huì)自亂陣腳。我心下微微發(fā)急，"那能不能保住？"

    溫實(shí)初低頭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無礙�？扇羰切乃继�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溫實(shí)初，我吩咐浣碧，"備些孕婦用的東西，咱們?nèi)ヒ惶擞裾諏m。"

    玉照宮是紫奧城北邊一所宮室，不大不小，中規(guī)中矩的規(guī)制。玉照宮中尚無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來相迎的便是僅次其下的德儀劉令嫻。

    劉德儀屈膝的瞬間眼圈已經(jīng)紅了，低聲道："嬪妾參見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細(xì)留神，不由唏噓，"數(shù)年不見，慎嬪已是德儀了。"

    劉德儀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腸，還記得臣妾。"

    劉令嫻與我同年進(jìn)宮，很乖巧的一個(gè)女子，當(dāng)初也是頗得恩寵的。記得慎嬪之位還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晉封的，如此六七年來只進(jìn)了一階，可見也是早早失寵了。我見她神色悲苦，衣衫簡約，頗有凄涼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幾分，握住她的手道："這幾年德儀當(dāng)真辛苦了。"

    劉德儀哽咽道："勞娘娘記掛著，現(xiàn)下與徐婕妤同住，婕妤是個(gè)好相處的人。"

    我輕聲在她耳邊道："眼下人多，快別這么著了，叫人瞧見你的眼淚有多少閑話說。"劉德儀用力點(diǎn)一點(diǎn)頭，忙別過頭悄悄拭了淚。我轉(zhuǎn)頭吩咐小連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綾羅首飾來，再照樣封一份送到劉德儀這里。"

    劉德儀慌忙道："娘娘如此，嬪妾怎么敢當(dāng)。"

    我和緩道："咱們又是同年入宮的老姐妹了，互相幫襯著也是應(yīng)該的。"

    劉德儀憋著一口氣，神色微微一黯，輕聲道："娘娘心腸好，顧念舊情�？墒怯行┤俗约号柿烁咧�兒��(dāng)了貴嬪，得皇上和皇后的寵，就全然不顧咱們同年進(jìn)

    宮的情誼了。"她咬一咬唇，帶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們同年進(jìn)來的十五個(gè)姐妹，死的死，失寵的失寵，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氣，這五六年來連連高升的就只是

    有她，還一味地踩著咱們頭上。若不是惠貴嬪得太后的賞識(shí)，只怕也要被她壓下去了。"

    我聽她說得傷心，心下也明白，低聲道："眼下不是說這話的時(shí)候。"

    劉德儀點(diǎn)一點(diǎn)頭，省悟過來道："娘娘是來瞧徐婕妤的吧，瞧嬪妾糊涂了，拉著娘娘渾說。"她略顯為難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視。"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紗掐金菡萏紋的淺桃色廣袖卷起幾帶涼風(fēng)，"本宮身為三妃之一理當(dāng)關(guān)心各宮姐妹，如今徐婕妤懷著皇嗣，禁足只是為了避免沖撞太后與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視的呢？"

    我話說得和氣，然而話中之意不容置疑。劉德儀忙笑道："娘娘說的是。嬪妾這就引娘娘過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陰陰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種滿了應(yīng)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龍膽草與飛燕草，滿院翠意深深。外頭日曬如金，然而一進(jìn)空翠堂，只覺自然而生涼意，心頭燥熱也靜了下來。

    萬綠叢中，一名纖瘦女子背身而立。劉德儀正要出聲喚她行禮，我伸手止住，卻聽那女子吟誦之聲幽幽，"四張機(jī)。鴛鴦織就欲雙飛�？蓱z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duì)浴紅衣。"念罷，悠悠長長地嘆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動(dòng)，聽她念誦之時(shí)，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哀愁凝蓄在里頭，令人惻然。

    我示意劉德儀出去，清一清嗓子，輕輕咳嗽了一聲。轉(zhuǎn)臉過來卻是一名穿玉蘭色紗緞宮裝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剛出岫的輕云。她的容顏并不十分美麗，亦無

    格外耀眼之處，不過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雙秋水瀲滟的濃黑眼眸在潤白玲瓏的面龐上分外清明，仿佛兩丸光芒燦爛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

    臉上幾乎不施脂粉，唯見雙眉纖細(xì)柔長，左眼眼角下一點(diǎn)暗紅色的淚痣，似一粒飽滿的朱砂，風(fēng)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個(gè)人仿佛不經(jīng)意的描了幾筆卻有說

    不出的意猶未盡，恰如一枝筆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廣玉蘭。

    她見是我，不覺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這是柔儀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過來，于是恭謹(jǐn)欠身，口中道："玉照宮婕妤徐氏拜見莞妃娘娘。"

    我親自攙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禮了。"

    我這才仔細(xì)打量她，一身玉蘭色紗緞宮裝繡著長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紅的紫玉蘭，自胸前延伸至下擺及前襟，有別于通常宮嬪們喜愛的那種遍地撒花的繁

    艷圖案，顯得清新而不俗。頭飾亦簡單，不過挽一個(gè)尋常的高髻，零星幾點(diǎn)暗紋珠花，髻邊簪一枝雙銜心墜小銀鳳釵，素凈典雅。

    我看了只覺得舒服。

    徐婕妤一雙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娘娘……與朧月帝姬長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間自然是相像的。只是朧月年紀(jì)還小，本宮自己卻不太看得出來。"我坦然注目于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認(rèn)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淺淺一笑如微波，"原來如此，今日得見娘娘，始知傅婕妤緣何愛寵無比。"語畢微有黯然之色，搖頭嘆息道："可惜了她。"

    彼時(shí)她輕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淺橘紅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臉龐微有血色。我環(huán)顧四周，道："婕妤這里倒很別致，不似旁的妃嬪宮中多是紅紅翠翠，很讓人覺得心靜生涼。"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靜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樹蔭下漏下的幾縷陽光，自生碧翠涼意，"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嬪妾不愛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種些草木。"

    她身邊的宮女笑道："小主怎么這樣站著和娘娘說得起勁呢，不若請了娘娘進(jìn)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開殘了的白牡丹，"嬪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訪，竟忘了待客的禮數(shù)了，還請娘娘寬恕。"又側(cè)頭向身邊的宮女道："桔梗，虧得你提醒。"

    我見她身姿纖瘦，想是懷著身孕又被禁足，精神并不太好，整個(gè)人瘦得不堪一握，更顯得五個(gè)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于是一同進(jìn)去，空翠堂里裝點(diǎn)疏落，不過按著應(yīng)有規(guī)制來，并不見奢華。徐婕妤命一個(gè)叫黃芩的宮女奉了茶上來，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顯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個(gè)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見她不大的居室內(nèi)放了半架子書，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書，本宮倒找到一個(gè)能說話的人了。"

    徐婕妤的額發(fā)被汗濡濕了一抹，烏黑貼在額頭上，她撲著素紗團(tuán)扇，恬淡道："偶然一次聽敬妃娘娘說起娘娘如何美貌，從朧月帝姬身上也可窺得一斑。今日一見，還是在意料之外，難怪皇上對(duì)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纏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宮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宮今日來看望婕妤，一是本宮自己的本心，二是聽皇上時(shí)時(shí)提起，十分掛心，所以來為皇上走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點(diǎn)燃了火苗的蠟燭，驚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無皇上默許，本宮怎么敢輕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臉生紅暈，如珊瑚綺麗殷紅一抹，"原來皇上并沒有不在意嬪妾……"

    "這個(gè)自然"。我指一指身后內(nèi)監(jiān)身上捧著的各色禮物，"這些是本宮親自跳了送來給婕妤的，若婕妤不嫌棄，就請收下吧。都是請皇上過目了的。"徐婕

    妤粉面生春，虛弱的身體也有了些生氣，雙手愛惜地從燕窩、茯苓等滋補(bǔ)之物上小心翼翼地?fù)徇^。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實(shí)皇上心內(nèi)也十分不忍，婕

    妤要體諒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靜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為尊貴。嬪妾不幸危犯雙月，禁足是應(yīng)該的�；噬嫌行⒛笎燮拗���，嬪妾又怎會(huì)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并非說場面話，反而像是真心體諒，于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張機(jī)》很好，可見婕妤才學(xué)不淺，襯得起這滿架書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飽讀詩書，燕宜早有耳聞，亦傾慕不已。今日相見，不知可否請娘娘賜教一二。"

    我輕笑道："哪里說得上賜教呢，不過是咱們姐妹間切磋一二罷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張機(jī)》才情橫溢，只可惜調(diào)子悲涼了些。婕妤現(xiàn)在身懷有孕，雖然一時(shí)被禁足困頓，然而來日生下一兒半女，不可不謂風(fēng)光無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著堂中一架連理枝繡屏，惘然道："嬪妾不是求風(fēng)光富貴的。"說罷側(cè)首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詩詞，不如和一首可好？"

    沉吟的須臾，想起當(dāng)年玄清入宮侍疾，做了《九張機(jī)》與我互為唱和。不由脫口吟道："四張機(jī)，咿呀聲里暗顰眉�；厮罂椂浯股徸�。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徐婕妤眸中頗有贊賞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歡娘娘，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捧著茶盞，輕輕抿一扣潤喉，溫和道："本宮做這首《四張機(jī)》比擬婕妤，婕妤可覺得貼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處此言？"

    我溫顏而笑，"婕妤方才說不求風(fēng)光富貴，其實(shí)不論求什么都好，總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緊。我瞧婕妤賞花吟詩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該積極些好。"我推心置腹道："咱們身為人母都知道，母體開懷些，孩子在腹中也長得好些，婕妤你說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悅誠服，"娘娘說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這般客氣。咱們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宮一聲姐姐，咱們以姐妹相稱就好。"

    徐婕妤臉色微微一紅，欠身道："姐姐若不嫌?jì)彐�愚��，嬪妾就高攀了�?quot;

    我笑道："妹妹哪里的話，有這樣一個(gè)聰明文靜的妹妹，本宮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揚(yáng)一揚(yáng)臉，槿汐會(huì)意，扶著我的手站起來，我走到那架連理枝繡屏處，駐足細(xì)看。連理枝干筆直光滑，枝頭兩只翠羽紅纓比翼鳥兒交頸相偎，神態(tài)親昵，道："這是妹妹自己繡得繡屏么？好精細(xì)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來道："嬪妾手腳笨拙，不過繡著打發(fā)時(shí)間玩兒的。若是說到刺繡功夫精湛，宮里又有誰比得上安貴嬪呢，連皇上近身的內(nèi)衣鞋襪和香囊都是她親手縫制的。"

    我不覺詫異，"妹妹的刺繡手藝那么好，難道皇上都不知道么？還是妹妹從沒給皇上做過香囊鞋襪一類?"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強(qiáng)笑著撫摸繡屏上的比翼鳥，道："嬪妾手腳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輕輕"哦"了一聲，按下心頭疑惑，換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都是咱們閨閣女兒的一片癡心罷了。"

    徐婕妤的紅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縷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說的是，不過是癡心罷了。"

    我笑，"誰說癡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銀綾羅給你也是俗氣，不若把從前所書的一首《九張機(jī)》給你。"

    "嬪妾愿聞其詳。"

    和著自己心事難以成雙的輕愁薄緒，輕誦道："九張機(jī)。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duì)化生兒。"窗外涼風(fēng)如玉，連吹進(jìn)空翠堂的風(fēng)也別有清涼瑩翠的意味。我盈然淺笑，"本宮就以此詩，恭賀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著槿汐的手出去，回頭見劉德儀躬身跟在身后，和顏悅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來了。只一樣，徐婕妤與你同住在玉照宮，這宮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宮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顧著吧。將來皇子順利生下來，論功行賞也有你的一份。"

    劉德儀忙道："娘娘吩咐了，嬪妾一定謹(jǐn)記于心。"

    回到柔儀殿，浣碧服侍我換了家常衣裳，又進(jìn)了新鮮瓜果進(jìn)來，陪我坐在暖閣里納涼。浣碧拿小銀勺子挖了西瓜出來，那銀勺子做成半圓，挖出來的瓜肉鮮紅渾圓一顆，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愛。

    我用銀簽子簽了一顆吃，只覺得甘甜清涼，入口生津。浣碧覷著左右無人，方打著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懷著身孕，溫大人又說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還對(duì)她這么好？"

    我閉目凝神片刻，輕輕道："你方才瞧見她念《四張機(jī)》的樣子了么？"

    "瞧見了，楚楚可憐的很，奴婢聽著那詩也覺得難過。"

    我的指尖劃過身下的十香軟枕，輕輕道："你只是覺得難過么？"

    浣碧低一低頭，嘴角蘊(yùn)了一點(diǎn)憐憫與同情之色，"奴婢覺得徐婕妤念那詩的時(shí)候很傷心，她不得寵，懷了孩子又被禁足，實(shí)在很可憐。"

    柔儀殿中蘊(yùn)靜含涼，細(xì)密垂下的湘妃細(xì)竹簾子把暑氣都隔在了外頭，重重的簾影深一道淺一道烙在金磚地上，虛浮如夢。我擱下手中的銀簽子，隨手捋著簾

    子上一個(gè)五福金線如意結(jié)，緩緩道："我瞧著……仿佛徐婕妤對(duì)皇上一片癡心。否則，那《四張機(jī)》念出來不是那樣一個(gè)味道。"我垂手凝眸須臾，"若她是真心喜

    歡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義就不同了，不是爭寵的手段，也不是進(jìn)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歡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著我，靜靜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懷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無意讓他去爭奪皇位，只想安靜把他撫養(yǎng)長大。若是女胎，那就更無妨

    礙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況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計(jì)失過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別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點(diǎn)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