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問小連子道:“準(zhǔn)備了這些功夫,怎么不叫端上來?”正說著,小允子親自捧了一道菜來,我笑道:“這是今秋新進(jìn)的鱸魚,此時吃最肥美不過,用新鮮菊花烹了清燉,口味也清爽,皇上嘗一嘗罷�!�
玄凌大顯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鱸魚就食指大動,沒想到今年在你這里占了頭籌了�!�
“知道皇上喜歡,所以早早預(yù)備下了�!蔽液Φ�,“原本是要送去儀元殿的,誰知那么巧皇上自己來了,正好吃個新鮮�!�
玄凌大喜,一時吃得痛快。過了一盞茶功夫,小連子上來道:“酒釀清蒸鴨子已經(jīng)好了,可要端上來?”
我看著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釀清蒸鴨子說不錯,因此如今各宮都準(zhǔn)備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這會子怎么送上這個來了,聽著就覺得油膩膩的。傳朕的旨意,就說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準(zhǔn)備著了�!�
我著意體貼道:“撤了鴨子,換一個龍井炒蝦仁來,又香又嫩的�!蔽铱匆谎蹖P挠谑车男瑁⑽汛浇且缙鸬囊豢|笑意抿了下去。
二十九 奮起
過了兩日,釋放槿汐和李長的旨意就下來了。玄凌到底顧及皇后的面子,雖然未嚴(yán)懲槿汐和李長,也保留了他們從前的職責(zé),卻也到底罰了一年的月錢小懲大戒。只是比起性命來,這一點銀子也是根本無關(guān)痛癢了。
那一日,我早早領(lǐng)著浣碧親自去接了槿汐回來。不過三五日光景,槿汐已經(jīng)瘦了一大圈,整個人憔悴支離,一回來便一氣喝了許多水,隨即便默默無言了。我起先以為她會委屈哭泣,然而槿汐的個性外柔內(nèi)剛,又如何會哭泣?她甚至連一句抱怨也無--因為她根本不愿開口說話。只草草洗漱了,便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一連數(shù)日,槿汐只問了一句,“李長可也無事了?”我答了“是”,她緩緩松一口氣,再也不開口了,連早起陪伴我去皇后處請安的事槿汐亦推托了,只叫浣碧跟著。我知道她不愿意見人,更知她好強之心,也不愿去勉強。浣碧與花宜數(shù)次忍不住要去勸,也被我一力攔下了。這是槿汐的心結(jié),若自己想不開,旁人怎樣勸說亦是枉然。
也難怪槿汐不愿出門,除卻未央宮中安靜些,連這安靜也是刻意的小心翼翼的安靜,出了未央宮,外頭唧唧喳喳的舌頭無不拿這事當(dāng)了笑話來說,我縱然勸得動玄凌,卻也堵不住眾人之口和鄙夷好奇的眼神。
我默默嘆息了一句,流言殺利,不遜于任何殺器�。∵B向來堅韌果敢的槿汐,亦變得委頓不堪。
然而她若不振作,哀傷畏懼更如山傾倒,會日復(fù)一日壓得她無法喘息。
這一日晚,玄凌遣李長送來了一品椰汁紅棗雪蛤,我謝恩接過,為免槿汐在旁尷尬,只叫她去小廚房看著爐子上的清燉金鉤翅。數(shù)日不見,李長整個人迅速蒼老了一圈,脊梁也有些傴僂了。
我嘆息著道:“公公清減了不少,這幾日受苦了�!�
李長微微勾著腦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為自己身子還強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幾天粗活身子就這樣不濟(jì),當(dāng)真是不中用!”
我賜了他座,溫言道:“暴室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本宮親眼去探望過槿汐,竟不知道還有這樣苦熱不得見人的去處。公公如今能平安出來,也算是萬幸了�!�
李長低低咳了一聲,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樣子,“奴才劫后余生,也是這樣想的。在暴室的時候奴才粗皮厚肉的倒也沒什么,頂多累著些罷了�!彼穆曇舾�,“如今奴才出來依舊在皇上身邊行走,倒敢有人說三道四,只是槿汐她......”李長的每一道皺紋中都掩藏著擔(dān)憂和憫意,啞著聲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用絹子拭一拭腮上的胭脂,淡定道:“公公其實心知肚明,槿汐會被人說三道四也是因為她在本宮身邊的緣故。本宮自回宮中,宮里多少雙眼睛盯著只管要拿本宮的錯處。本宮一再小心了,她們就去打本宮身邊人的主意,就是個例。”我的語氣中頗有委屈隱忍,“若不是本宮無用,也不會牽連了你與槿汐了�!�
李長忙起身道:“娘娘這話自傷得重了。娘娘是皇上身邊一等一的紅人,旁人怎能不嫉妒生怨?她們愈是議論娘娘的是非,愈是顯出娘娘在皇上心里的與眾不同�!�
我微帶著沉沉的鼻音,緩緩道:“本宮前次執(zhí)意去暴室看望槿汐,怕的是再不見一回以后會沒機(jī)會了,拼得皇后娘娘一頓責(zé)罰也是要去的。只可惜到底也沒見著公公。其實公公哪里知道,此次之事是皇后牽了敬妃與端妃來了本宮這里,說是安貴嬪冒失撞在公公身上掉出了那枚瓔珞才鬧出的事端。想想也是,安貴嬪向來仔細(xì),事情鬧得這樣大,連皇后都要親自來查,本宮一力想保住你們二人也是無計可施--好在皇上顧念舊情�!�
李長默默聽著,驟然牽動唇角,露出一抹寂寂的冷笑,道:“是啊,安貴嬪一時莽撞......連帶著皇后娘娘也上心了!”他的冷笑只在一瞬,很快又恢復(fù)為平日恭順而謙卑的笑容,“奴才會謹(jǐn)記教訓(xùn)�!�
我抿一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意味深長道:“這個教訓(xùn)不僅公公要謹(jǐn)記,本宮也會牢牢記住的�!�
李長望著槿汐的住處,悵然道:“那么槿汐......”
我微笑安慰他,“你放心,本宮會開解她�!崩铋L點點頭,默默起身告辭。彼時殘陽如血,在重重殿宇的間隙里投下灼艷的光影。李長的悠長的身影便在這血紅里慢慢被拉得愈來愈長。
幾日來我胃口甚好,溫實初亦道產(chǎn)期將近,多多補養(yǎng)增些氣力也是好的。槿汐進(jìn)來時我已經(jīng)吃完了那一盅椰汁紅棗雪蛤,她捧著一紫砂鍋的清燉金鉤翅,用銀勺子舀出金黃綿厚的湯汁在白玉小瓷碗中。那湯是用翅針加老鴿、龍骨、肉眼、牛肉、火腿絲用文火煲足五個時辰,其間要不斷撈去浮油什質(zhì),待湯汁成金黃色后隔渣方能用。魚翅用此沸湯煨過,令其柔糯而不爛,加入好雞湯,燉沸后調(diào)以適量元貼心水和參湯方能入口。
槿汐黯然調(diào)著湯汁,靜靜道:“他走了?”我應(yīng)一聲,她又道:“他老了�!蔽也蛔髀�,槿汐再沒有說別的話,只把翅湯端到我面前,“娘娘趁熱用些吧!”她安靜坐在我面前,眼神是空洞無物的空茫渙散,沒有一個著落的地方。
魚翅和雞湯的水乳交融使室內(nèi)彌漫著一股氤氳的暖人肺腑的香氣,我緩緩撥動著手中的銀匙,仿若不經(jīng)意一般,“槿汐,你看著宮里的人和上林苑的花兒一樣多,宮里都是些什么人呢?”
“主子,或者奴才�!彼脑捳Z簡短而淡漠,眼皮也不抬一下。
“那么”,我看著她道:“這些主子或者奴才里頭,有哪些人是你的故交好友,哪些是你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人?”
“除了柔儀殿,除了李長,再沒有旁的人�!�
“是��!出了柔儀殿,槿汐你相熟的也只有李長了,其他都是不相干的人。”我款款看著她,“既是不相干的人,她們所說的話愛聽的就聽,不愛聽的便當(dāng)是刮過耳旁的風(fēng)。槿汐,咱們做的事說的話,只能顧得了自己,顧不了人人都喜歡,能堵住人人的嘴。”
槿汐深深地看我一眼,嘴角揚成一個無奈而干澀的笑容,“娘娘,有些事說起道理來人人都曉得,可是真要做起來,何嘗不是難上加難。”
“因為難就不做了么?永遠(yuǎn)也不去面對?或者,以為只要自己捂上耳朵逆運算 眼睛,就真能外頭的事都沒發(fā)生過了么?”我微笑著語氣堅毅,“槿汐,你從不是這樣的人�!蔽逸p輕握住槿汐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潮濕,有澀澀的觸感。我動容道:“當(dāng)初是為了我你才不得已去俯就李長,你若不是真心愿意,借著如今這個由頭斷了也好。槿汐,你實在不必勉強自己。”
有長久的靜默,我與她相對時竟似在無人之境一般,半點聲息也無。槿汐是過頭看著楓樹上的脈脈紅葉,那鮮艷的紅,在凄楚的夜色蒙朧里也有濃烈的瑟瑟。良久,槿汐轉(zhuǎn)頭看我,眼角含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欣慰,“有些話,奴婢在暴室時就對娘娘說過�!�
我頷首,心里漫出一絲欣慰,“不錯,原以為只可同富貴的人竟可以共患難,也是難得的機(jī)緣。槿汐,你既曉得這點,必然也明白你若傷心不振,李長心里也會更難受�!蔽液挽o微笑,“槿汐,咱們好好活著不是只為了自己,更是因為要我們身邊的人因為我們過得更好些,不要有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天�!蔽疫氖指昧π�,切切道:“為了流言紛擾而傷害了一個愛護(hù)自己的人,更是大大的愚蠢,大大的不值�!�
槿汐一味地沉默,已到了掌燈時分,窗外絹紅宮燈散出蒙朧溫暖的紅光,照在槿汐清瘦的面龐上,照亮歲月劃過時留下的淡淡痕跡。
我有些怔怔,或許,那些痕跡不僅是生命留下的痛苦的印跡,亦是一種懂得和飽滿。
次日起來,照舊是浣碧和花宜服侍了我梳洗妥當(dāng)。我見槿汐房中門窗緊閉,浣碧傳單,道:“槿汐仿佛還沒有起來。”
我點點頭,化了胭脂點在唇上,道:“由她多睡會兒吧。”梳洗罷,浣碧和花宜扶著我往皇后的昭陽殿中去。
八月已慢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jié),且又在清晨,連空氣中都帶著淡淡蕭疏的闊朗氣息。時辰還早,大約皇后也沒起來,庭院外三三兩兩聚著幾個嬪妃興致勃勃地談?wù)撝裁�。才走近些,卻聽見穆貴人與祥嬪的聲音張揚著興奮的短時間,“祥嬪姐姐方才說得好,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未央宮那位是在佛寺里也不忘勾搭皇上的貨色,連著她身邊的宮女也是個和內(nèi)監(jiān)吃對食的主。那天聽祥嬪姐姐說起我還不信,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惡心得連隔宿的飯菜都要吐出來了�!�
祥嬪得意洋洋道:“雖然皇上輕描淡寫把事情給過了,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我且看她如何收回這個臉面!”
橫刺里祺嬪帶著宮女過來,笑道:“還如何收拾得起臉面呢?都丟得滿宮都是了。我要是她,就主仆倆一起躲起來,再不出未央宮的大門。”
幾人見是祺嬪來了,忙彼此見禮。因著皇后說時近中秋,玄凌格外開恩,把禁足的祺嬪恕了出來。穆貴人“咯”一聲笑道:“她哪里還有臉呢?我瞧著她從來都是沒皮沒臉的�!�
祥嬪揚著娟子道:“她自己本就沒臉,下頭的人也跟著添亂。聽說皇后軂這繪春和剪秋兩位姑姑親自在那奴才的房里搜出那些個東西來,真真是惡心!”
祺嬪手里擰著一片雞爪楓的葉子揉搓著,帶著詭秘的笑容道:“崔槿汐是她的心腹,保不定那些東西是她自己用來勾引皇上的呢?只不過是底下人替她保管著罷了。”
我在旁聽著,登時勃然大怒。浣碧氣得臉色發(fā)青,耐不住咳嗽了一聲,那些人談得絡(luò),一聽見動靜回頭,登時臉色大變。
祥嬪和穆貴人等到底膽子小,訕訕地屈膝草草行了一禮。唯獨祺嬪略略欠身,只昂然微笑站著,神情愈見倨傲。
我微微一笑,“還未恭喜祺嬪,終于出來了�!蔽业哪抗馇謇鋻哌^她身后的祥嬪和穆貴人等,兀自笑道:“想必祺嬪禁足的時候悶壞了,一出來就往是非堆里扎�!�
祺嬪低頭撥著衣衫上的珍珠紐子,也不看我,施施然道:“孰是孰非娘娘心里明鏡兒似的,何必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呢?”
我不以為忤,只含蓄地微笑,“皇后娘娘開恩,為著八月中秋團(tuán)圓,特特求了皇上把祺嬪放出來,卻不想一片苦心是枉費了�!毕閶宀唤猓偷汀斑住绷艘宦�,我慢慢道,“可不是么?皇后以為祺嬪長了教訓(xùn)才放出來的,卻不想還是這么毛躁,豈非過完中秋又被尋個什么由頭禁足了�!�
祺嬪冷著臉晌,忽而拈起絹子低低笑了一聲,道:“嬪妾有什么不是也只是自己的不是,比不得娘娘身邊的人做出這等沒臉面的事來,可不曉得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正待說話,肩上驟然一暖,一件雪絮絳紗披風(fēng)已披在了身上,卻是槿汐的聲音暖暖道:“早起天涼,花宜也不曉得給娘娘帶上披風(fēng),萬一著涼皇上又要心疼了�!�
我心下一喜,一顆心穩(wěn)穩(wěn)落定了,道:“你來了?”
槿汐的手穩(wěn)穩(wěn)扶住我的手肘,沉穩(wěn)道:“是。陪娘娘給皇后請安原是奴婢的職責(zé),前兩日奴婢病著不能起身,如今好了就該伺候著娘娘。”槿汐裝束嚴(yán)謹(jǐn),神色亦穩(wěn)重如常,轉(zhuǎn)而看著祺嬪,恭敬中不失一位姑姑應(yīng)有的端肅,“祺嬪身為宮嬪,方才的話是該對莞妃娘娘說的么?所謂上梁不正下梁不正,娘娘為三妃之一,小主只是正五品嬪,尊卑有別。難道說小主昔日苛待宮人之錯也是因為娘娘上梁不正的緣故么?祺嬪小主未免強詞奪理了�!�
祺嬪氣得噎住,恨恨道:“強詞奪理的是你崔槿汐!明明是你穢亂宮闈......”
槿汐倏然打斷,含笑冷然道:“小主這話錯了。奴婢是與李長交好,那又如何?小主縱然不喜歡也好,只是穢亂宮闈四個字奴婢萬萬擔(dān)當(dāng)不起。恕奴婢出暴室的人是皇上,小主若說奴婢穢亂宮闈,豈非暗指皇上包庇奴婢,縱容宮闈大亂?不知小主這樣污蔑皇上居心何在?”
祺嬪絞著手中的絹子,恨得咬牙切齒,“崔槿汐你......”
槿汐也不理會她,只緩緩看著旁邊的一眾嬪妃道:“各位娘娘小主的心思也和祺嬪小主一般么?”
穆貴人先低頭訕訕紅了臉道:“嬪妾不敢。”
“那么,祥嬪小主呢?”槿汐淡淡一笑,“小主的夢魘還沒好吧?”
祥嬪忙垂頭道:“嬪妾不敢妄自議論�!�
恰巧與祺嬪同住的周容華帶了侍女過來,見我忙福了一福。我輕笑道:“容華妹妹如今是翠微宮的主事,雖然年輕卻很懂事。妹妹既與祺嬪同住,有什么事也該好好教導(dǎo)祺嬪,別讓她再出了什么差錯連累妹妹�!�
周容華素與祺嬪有隙,她這個容華的位份也是因祺嬪的貶黜而得,立刻道:“謹(jǐn)遵娘娘教誨�!闭f罷去拉祺嬪,口中笑道:“姐姐的年紀(jì)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說話行事還這么不檢點,由著年輕的姐妹們看笑話兒�!�
祺嬪氣得發(fā)怔,正要說話,卻是剪秋出來說皇后已經(jīng)起來了,眾人也不再多言,一同進(jìn)去了。
一一請安過后,皇后見槿汐隨侍在我身邊,不覺有些意外,道:“今日槿汐也來了。”
槿汐含笑恭順道:“伺候莞妃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皇后凝視她片刻,微微一笑,“是。你是該好好伺候著莞妃�!被屎笳Z重心長道:“槿汐你是宮里的老人兒了,服侍莞妃應(yīng)該格外上心,別惹出什么事端來叫莞妃煩心才是�!�
槿汐坦然目視著皇后,“多謝皇后娘娘關(guān)懷。槿汐前次的事叫皇后掛心了,其實并不算什么事。既然連皇上都不追究,那就更當(dāng)不得什么事了。”
皇后意味深長地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有冷冷一縷寒光劃過,“是么?不過能讓皇上為此向本宮開口,看來也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后是說奴婢與李長之事么?”槿汐淡然道:“娘娘手頭的事千頭萬緒,奴婢之事實在微不足道。”她如此坦蕩,旁人反而不好說什么了。
皇后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只道:“中秋將至,聽聞清河王不日內(nèi)亦會回京,加之莞妃與徐婕妤都是產(chǎn)期將近,連沈淑媛也有了身孕,皇上的意思是要好好操辦。”
眾人異口同聲道:“但憑娘娘做主,臣妾等不勝歡欣�!�
喉頭干燥得發(fā)痛,像吞了顆毛栗在喉頭,吞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只這樣哽咽著刺痛難受。心沉沉地突突跳著,一下又一下,熱辣竦的,耳中只回想著那句話--清河王不日內(nèi)亦會回京。他要回來了!他要回來了!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柔儀殿,一顆心恍恍惚惚地沒有個著落。中秋筵席我是必不可缺席的。等了這么久,盼了這么久,他終于要回來了。心頭卻苦得發(fā)澀,我又該如何面對他呢?
這樣驟喜驟悲之間,日子也緩緩過渡到了中秋。
三十
關(guān)于槿汐和李長的流言漸漸平息。傳播流言的樂趣,本不外乎是滿足自己探究他人隱私的好奇,更是建立在以窺探當(dāng)事人聽到流言后的痛苦來獲得自己喜悅的滿足。因而,若當(dāng)事人對流言置若罔聞,她們漸漸也沒有興味了。
對于李長和槿汐的再度往來,我與玄凌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連皇后也不敢再多加干涉。
中秋那日晨起便開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廟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闔宮陛見,向玄凌賀喜,最后是貴嬪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帶著去頤寧宮向太后請安道賀。
我的心緒是茫然而酸澀的,隱隱帶點期盼。一早起來便按品大妝,珠翠環(huán)繞,鳳冠霞帔,湮沒在賀喜的人群中。夜宴之前,嬪妃和親王外眷是不會相見的。等參拜結(jié)束,已到了正午時分,草草歇歇了午覺起來,又要卸下禮服,換成略略簡約些的衣衫,準(zhǔn)備晚間的合宮家宴。
午睡起來時,浣碧已在更衣梳洗了。粉嫩嫩的淺青色緞子圓領(lǐng)直身長衣,領(lǐng)口繡小朵點金水綠卷須花,袖口滾連續(xù)葡萄花邊紋,下面一條藕荷色織銀絲百褶裙,外套一件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褙子,皆用燕子盤扣點綴。她這樣精心裝扮,雪白的膚色映著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浣紗溪邊一株臨水照影的碧綠煙柳。
浣碧一見是我,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忙要手忙腳亂地把衣裳褪下。我心中縱然酸澀,然而亦明白她的心思,忙一手按住道:“衣裳很好,別脫下來�!蔽掖蜷_妝臺上的首飾匣子,揀了一支白玉嵌紅珊瑚珠子的雙結(jié)如意釵別在她發(fā)髻間,又埋了幾顆珍珠在她挽得光滑的髻上,浣碧照常在鬢邊簪了一朵淺水紅色的秋杜鵑,又戴上一對鎏金點翠花籃耳墜,臨鏡照了一照,自己也笑了。
浣碧隨即有些惴惴,水亮的眼眸微微低下去,躊躇道:“奴婢......不是要搶小姐的風(fēng)頭,只是不想......太丑�!�
我微笑,“能在打扮得好看的年紀(jì)好好打扮,不是很好么?”停一停又道:“在他面前我只有慚愧。我若有什么風(fēng)頭,也只該在皇上面前的�!�
浣碧不自覺地摸一摸飛紅如霞的雙頰,比平時更添一分艷軟秾麗的小女兒情態(tài)。她打開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櫥為我挑衣裳,內(nèi)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瑯不下數(shù)百件,織金燙銀,嵌玉鑲珠,滿室皆是流麗的華彩。
一時浣碧也挑花了眼,最后擇了一件淺霧紫的輕羅衣裙,蓮云蓬萊花紋有種輕軟繁漪的柔美,襯得整個人仿若一朵輕盈的紫色的云。臂間挽了一條玉色煙紗絞碎珠銀線流蘇。想起初見那一年,仿佛也是這般紫色的宮裝,我與玄清,突兀地遇見。
這樣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顆心也如花蕾一般不覺柔軟了下去。浣碧低低嘆息了一聲,在我頸上佩上一串白玉琢成的夕顏花鏈子,含苞的花朵垂在胸前,仿佛也綻放了無數(shù)如花的心事。
而我,已不再是如花般嬌嫩的年紀(jì)了。
時光緩緩劃過,如一潭靜水,雖然潺涴緩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云了。一如宮中女子暗暗流云的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呵!這句話讓我夜宴時見到恁多的年輕宮嬪時,更是深有感觸。
尤其是葉瀾依的得寵,心里也更加明白。因是合宮朝見的日子,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眾妃嬪自然是卯足了斗艷之心,個個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頭。為求節(jié)日喜慶之意,宮妃們的身上大都是織金的宮裝,連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宮嬪亦穿著掐金錢的錦衣,放眼望去盡是金閃銀爍,兼之環(huán)佩珠玉的光芒閃耀輝映,紫奧城內(nèi)一片歌舞升平的浮華璀璨景象。
然而眾人間最奪目的莫過于自年初便得寵至今的滟常在葉瀾依,不,如今已是滟貴人了。
她雖然位份低微,然而降了三位有孕的嬪妃之外,她在席上的位次僅次于胡昭儀,連生育了淑和帝姬的呂昭容都被排到后頭去了。座上嬪妃縱然背地里恨得銀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來。
滟貴人一身齊整的天水碧絲繡宮裝,內(nèi)外兩層淺青和深碧的宮紗繁復(fù)重疊,行動間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搖曳。她的衣衫永遠(yuǎn)是青綠色的為多,比之浣碧的溫柔發(fā)表,滟貴人是華貴中更見清冷疏落,是隱約于繁華荼蘼中的一分落落寡歡。她的雙手?jǐn)n于煙霞色灑絲月藍(lán)合歡花彈綃紗裙上,那月藍(lán)的花瓣便是的擺幅里深藏著月藍(lán)的內(nèi)褶浮動。滟貴人臻首輕晃的瞬間,金枝雙頭虎睛珠釵劃出一道清泠泠的洶涌,仿若她一貫的神情,游離在歌舞喧囂之外,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霧般撲朔迷離。
其實以她的出身,能得這樣的盛寵已是意外了。然而于她,似乎真是不介意,或者是真的不滿足,永遠(yuǎn)是這樣的冷淡的,含一縷淡漠的笑,冷眼相看。
這一日也正是眉莊懷孕滿百日的日子,宮中難得同時有三名身份貴重的妃嬪有孕,盛宴便格外熱鬧隆重。眉莊在宮中眾人眼中向來大方得體,又得太后的鐘愛,如今有孕,難免得人矚目。
一直到開宴,我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隱約期盼著什么,卻更添一重相見后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玄凌輕喚了兩聲,才恍然回首。
玄凌握一握我的手,關(guān)切道:“手這樣涼,可是著了風(fēng)寒了?”
我盈盈一笑,“只是夜來覺得風(fēng)涼罷了。”
浣碧忙道:“小姐的外裳放在偏殿,奴婢去取吧。”她才要轉(zhuǎn)身,忽然腳步停駐,眼波綿延直直飛了開去,牢牢定住在遠(yuǎn)處。
幾乎是心頭一顫,浣碧目光盈盈所系之處,正是玄清負(fù)手踏進(jìn)。
經(jīng)月不見,恍若數(shù)載時光都已經(jīng)過去了。心口一熱,幾乎耐不住要落下淚來。簌簌的淚光迷蒙里,他依舊是一襲素色長衣,清淡如月光的顏色,修長挺撥的身影里帶了些秋涼氣息,溫潤中頗有蕭索之態(tài)。我?guī)缀跻拮约旱臏I意了,這樣的淚光里,我?guī)缀蹩床磺逅哪�。可是有什么要緊,無時無刻,他的樣子總在腦海里。
到底是浣碧機(jī)警,側(cè)身擋在我身前,我趁機(jī)舉袖掩飾好自己的淚意,垂手時,已是平日最溫婉嫻淑的妃嬪模樣,淺淺含笑,淡淡矜持,端坐在玄凌身邊。
不過數(shù)月間,他的面龐已隱隱有了支離之態(tài),昔日的翩翩風(fēng)姿頗有沈腰消沉之像,然而其間風(fēng)骨卻是絲毫未減。
他拱手而拜,保持著臣子應(yīng)有的本分,道:“臣弟來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習(xí)慣了他一貫在筵席上的遲到早退,隨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你執(zhí)意要去上京寒地,如今一路風(fēng)塵趕回來,人都添了幾分憔悴�!�
玄清淡淡一笑,目光所到之處保持離我三寸的距離,我?guī)缀跄芨杏X到他呼吸間的沉郁,“到了上京著了風(fēng)寒病了十?dāng)?shù)日,倒不是風(fēng)塵之故�!�
玄凌大為吃驚,“怎么沒人來報知朕?”他生了薄責(zé)之色,道:“身邊跟著的人是做什么的!”
“是臣弟不叫他們說的�!彼匦�,“不過小病而已,如今也已經(jīng)好了�!�
玄凌仔細(xì)打量他兩眼,頗為感觸道:“瘦了這許多還說小病,你也當(dāng)真是缺個人來照顧你起居了�!彼龆恍�,“如今可有中意的人選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里墨色的漣漪起伏終于不自覺地漫到我身上,仿佛是夜色的深沉,“若有中意,臣弟就不會只身前來了�!彼穆曇舫烈怀�,“或許清此生所求,只能是莊生曉夢了。”
他的話在一瞬間刺痛了我,仿佛一根細(xì)針在太陽穴上狠狠扎了一下,激得我?guī)缀跻饋怼:褍x俏皮一笑,嬌滴滴的聲音自珠翠重疊間漫出,“六表哥最風(fēng)流倜儻,哪肯找個人來束手束腳。若被人管著,還有伊人可求么?”
玄清向來只把她當(dāng)小妹妹看待,也不介懷,只道:“昭儀已為人母,俏皮勁兒卻是一點未改�!�
胡昭儀嬌聲笑道:“我未改的只是俏皮勁兒罷了,將為人母的莞妃和沈淑媛最是有資歷的人,然而容貌鮮妍也半分未改呢�!�
他的目光倏然一緊,掃過我隆起的小腹,轉(zhuǎn)瞬已換了澹澹的笑意,向眉莊道:“淑媛安好,還未向淑媛娘娘道喜�!�
眉莊略略欠身,隨禮道:“多謝王爺�!�
他方才看我,退開一步,拱手行禮,“莞妃娘娘安好�!�
他的語氣里有一絲難辨的嘶啞,這一句“莞妃娘娘”簡直如刺心一般,叫我難堪而無奈。然而再難堪,終究勉強回了一禮,“王爺回來了。”
天色欲晚,闊而遠(yuǎn)的天際里暮靄沉沉寒蟬凄切,重重殿宇樓閣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暉下逐漸演變成深邃而單薄的數(shù)疊剪影,宮苑深深寂寞都隨著陰冷地氣緩緩涌了出來,整個紫奧城仿佛都被浸沒在濃郁得化不開的陰翳之下。他靜靜道:“娘娘即將臨盆,身子可還康泰?”我?guī)子錅I,抿一抿唇極力維持著矜持道:“勞王爺掛心,一切都好�!�
心中的澎湃洶涌得難以遏制,浣碧忙攙住我的手道:“王爺見諒,小姐要去更衣了�!�
玄凌揮一揮手,向我道:“趕緊去吧,著了風(fēng)寒可不好�!�
方才邁出重華殿,腳下一個踉蹌,浣碧急忙扶住道:“小姐還好吧?”
悲涼轉(zhuǎn)首間深恨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總以為能克制自己,總以為自己能忘記,總以為自己能做到完美,然而差些就失了分寸。
浣碧的手微涼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聲道:“情不自禁是一回事,性命是另一回事,小姐還是小心為上�!�
我微微頷首,“是我不夠穩(wěn)重�!�
浣碧的嘆息如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小姐和王爺心里的苦奴婢如何不明白,只是......”
我點頭攔下她的話,“他要好好活著,我也是。”
浣碧鄭重點了點頭,道:“是,性命才是最要緊的�!彼R煌#靶〗阈木w不好,未免被人看出破綻,還是晚些回去才好�!�
我默默點頭,轉(zhuǎn)眼見一片落葉從枝頭墜落,似心底無聲的一句嘆惋.
第三十一章 相見歡
雪絮連煙錦的披風(fēng)軟軟涼涼地擱在手臂上,不盈一握。欲取披風(fēng)之暖,心里反倒生了涼意。勾欄曲折的長廊蜿蜒無絕,仿佛永遠(yuǎn)也走不到頭一般。
廊下綠蠟桐葉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橫逸旁出,落在青磚地上烙下一地層疊蜿蜒曲折的影子,遠(yuǎn)處重重花影無盡無遮,一個眼錯,幾乎以為是清在朝我走來。
自己亦是感嘆,相思入骨,竟也到了這樣的地步么?
有杜若的氣息暗暗涌到鼻尖,清新而熟悉,他的聲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夜露的新霜,“你......如今好嗎?”
喉頭幾乎要哽咽住,極力笑著道:“方才席間已經(jīng)說過,本宮一切安好。”我停一停,“王爺忘記了么?”
他緩緩搖頭,“方才是方才,現(xiàn)下是現(xiàn)下。清在上京逗留數(shù)月,如今見面,只想聽一聽娘娘真心說自己安好,這樣清也能放心了�!�
我側(cè)首,廊外一樹紫蓼花開得繁花堆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艷。我含著一縷幾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與否并不重要,這個地方本來就沒有真心,所以無謂是否真心說自己安好�!�
浣碧耐不住,輕輕道:“王爺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一,又將臨產(chǎn),皇上事事掛心,什么都好�!�
清的笑容里有一絲質(zhì)疑和嘲諷,“位在三妃就必定是好?那么端妃和敬妃也就是事事如意了�!�
我淡淡道:“本宮的安好若王爺關(guān)心太多,王爺自身就不能安好了,所以實在不必勞心太多�!蔽矣惨挥残哪c,“難得的中秋家宴,王爺獨自逃席好似不大好。”
“清一貫這樣。”他的笑意哀涼如月光也照不明的影子,“從前娘娘從不指摘,如今提起,仿若清從前怎樣做,如今也都是錯的了�!�
他語中的怨責(zé)之意我如何不明白。然而再明白,我也只得一笑了之,“王爺最是灑脫,如何也作怨懟之語?”
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輪圓月如玉輪晶瑩懸在空中。天階夜色涼如水,無邊無際潑灑下來銀輝如瀑。
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尋常的閑閑意態(tài),仰望星空,“有心才有怨,娘娘說是么?”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決意要回宮那一刻,已經(jīng)應(yīng)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頭,道:“浣碧,咱們回去吧。”
轉(zhuǎn)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溫度如熱鐵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驟然平實了下來。他說:“不要走。”
腳步隨著心底最溫軟的觸動而停駐。浣碧略略欠身默默退了開去,我抽出自己的手,無可奈何道:“你我這樣說話,若被人看見......”
遠(yuǎn)處的絲竹笑語蕩迭在紫奧城的上空。今夜,這里是一個歡樂之城,有誰愿意離開皇帝的視線獨自來聆聽這中秋時節(jié)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