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這般客氣。咱們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宮一聲姐姐,咱們以姐妹相稱就好。”
徐婕妤臉色微微一紅,欠身道:“莞妃姐姐若不嫌嬪妾愚笨,嬪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徐妹妹哪里的話,有這樣一個聰明文靜的妹妹,本宮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揚一揚臉,槿汐會意,扶著我的手站起來,我走到那架連理枝繡屏處,駐足細看。連理枝干筆直光滑,枝頭兩只翠羽紅纓比翼鳥兒交頸相偎,神態(tài)親昵,道:“這是妹妹自己繡得繡屏么?好精細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來道:“嬪妾手腳笨拙,不過繡著打發(fā)時間玩兒的。若是說到刺繡功夫精湛,宮里又有誰比得上安貴嬪呢,連皇上近身的內(nèi)衣鞋襪和香囊都是她親手縫制的�!�
我不覺詫異,“妹妹的刺繡手藝那么好,難道皇上都不知道么?還是妹妹從沒給皇上做過香囊鞋襪一類?”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強笑著撫摸繡屏上的比翼鳥,道:“嬪妾手腳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輕輕“哦”了一聲,按下心頭疑惑,換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都是咱們閨閣女兒的一片癡心罷了�!�
徐婕妤的紅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縷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說的是,不過是癡心罷了�!�
我笑,“誰說癡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銀綾羅給你也是俗氣,不若把從前所書的一首《九張機》給你�!�
“嬪妾愿聞其詳�!�
和著自己心事難以成雙的輕愁薄緒,輕誦道:“九張機。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贝巴鉀鲲L如玉,連吹進空翠堂的風也別有清涼瑩翠的意味。我盈然淺笑,“本宮就以此詩,恭賀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著槿汐的手出去,回頭見劉德儀躬身跟在身后,和顏悅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來了。只一樣,徐婕妤與你同住在玉照宮,這宮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宮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顧著吧。將來皇子順利生下來,論功行賞也有你的一份。”
劉德儀忙道:“娘娘吩咐了,嬪妾一定謹記于心�!�
回到柔儀殿,浣碧服侍我換了家常衣裳,又進了新鮮瓜果進來,陪我坐在暖閣里納涼。浣碧拿小銀勺子挖了西瓜出來,那銀勺子做成半圓,挖出來的瓜肉鮮紅渾圓一顆,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愛。
我用銀簽子簽了一顆吃,只覺得甘甜清涼,入口生津。浣碧覷著左右無人,方打著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懷著身孕,溫大人又說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還對她這么好?”
我閉目凝神片刻,輕輕道:“你方才瞧見她念《四張機》的樣子了么?”
“瞧見了,楚楚可憐的很,奴婢聽著那詩也覺得難過�!�
我的指尖劃過身下的十香軟枕,輕輕道:“你只是覺得難過么?”
浣碧低一低頭,嘴角蘊了一點憐憫與同情之色,“奴婢覺得徐婕妤念那詩的時候很傷心,她不得寵,懷了孩子又被禁足,實在很可憐�!�
柔儀殿中蘊靜含涼,細密垂下的湘妃細竹簾子把暑氣都隔在了外頭,重重的簾影深一道淺一道烙在金磚地上,虛浮如夢。我擱下手中的銀簽子,隨手捋著簾子上一個五福金線如意結(jié),緩緩道:“我瞧著……仿佛徐婕妤對皇上一片癡心。否則,那《四張機》念出來不是那樣一個味道。”我垂手凝眸須臾,“若她是真心喜歡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義就不同了,不是爭寵的手段,也不是進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歡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著我,靜靜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懷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無意讓他去爭奪皇位,只想安靜把他撫養(yǎng)長大。若是女胎,那就更無妨礙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況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計失過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別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點癡心吧�!�
浣碧輕輕笑一笑,一張秀臉被疏落滑進的陽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當真沒有一點私心么?”
我撫著赤金護甲的尖端,“咯”一聲笑道:“在后宮里活著誰會沒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頭專心剜著西瓜,冷然一笑:“說實話,奴婢巴不得她生下個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場。別叫皇后捧著別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得意過頭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若真生下來了,你還怕沒得斗么?”我微微揚起嘴角,“不過無論為己為人,我都會保她生下這個孩子�!�
2
七夕番外之鵲橋仙
夜風中依然帶著白日遺留下來的絲絲暑熱。這樣冷熱交替的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玄凌喝得多了,枕著軟枕便在冰簟上睡著了。
輾轉(zhuǎn)反側(cè)都是睡不著。便起身去看孩子。內(nèi)殿沉靜,朧月、予涵與靈犀都已在內(nèi)殿睡得沉沉。我見予涵小小嬌嫩的臉孔,心內(nèi)憐愛之情油生。俯身將他自搖床中抱起,輕輕拍著他抱了許久。
這個孩子,他的眉眼其實長得很像他父親,每當他認真地瞧著我,每當他朝著我咯咯地笑,每當他小小的手無知地撫摸我的臉,心里油然而生的歡喜與驚慟交織。幸而,也只是眉眼相像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把臉貼在他小小的身子上,予涵,我的孩子,你是我在寂寞深宮里唯一的依靠。
正想著,聽見靈犀在床上煩躁地翻了個身。忙放下了予涵去看靈犀,她其實睡得很香。清明月光下的靈犀愈發(fā)玉雪可愛,這是個剔透的小人兒。一母雙生的兄妹,靈犀長得更像我。替他們蓋好錦被,囑咐了乳母幾句便出去了。
月華清明,照在殿前玉階之上,如水瀉地,十分柔和明亮。太平行宮的月色依舊如昨。隔了那么多年的月光,依稀是我初承恩寵的那一年,在某個在狂歡中難以掩抑哀傷的夜晚,遇見了月下帶露的夕顏花。
夕顏,如乳如煙的月色下,桐花臺的一角遙遙掩映在蔥郁高大的樹間。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他的清頤姿態(tài)仿若剛自云中來,滿天星光離合在他身后,遠遠浮離于世俗的塵囂之上。
不過是無心的偶遇。當時不覺得怎樣,世事的糾葛,竟是由此而起,一發(fā)不可收拾。
天際撲棱棱飛過數(shù)只喜鵲,羽翅張開的聲音劃破深宮的寧靜。冰簟前的玉階上隨意撂著一張澄心堂宣紙,墨汁淋漓寫著一闋秦觀的《鵲橋仙》,字跡漸漸潦草,是玄凌醉酒前書下的。翻月湖上涼風暫至,宣紙被吹起,嘩嘩一點微聲的輕響。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月色如水寧波,今日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鵲橋橫渡銀河,如許相思終可傾訴長夜。
唯有我煢煢獨立于翻月湖邊,看白蓮如盞朵朵盛開。身后,是玄凌睡夢中略帶沉重的呼吸……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那一年,不過也就是前兩年的事。甘露寺下的長河中,他與我泛舟湖上。繁星如明亮碎鉆倒影湖中,如行舟銀河。他執(zhí)我的手,我伏于他膝上,他的聲音是三月檐間的風鈴,輕輕道:“宿昔不梳頭,絲發(fā)被兩肩�!蔽彝褶D(zhuǎn)接口,“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他輕聲笑,攏我于他懷中。他懷里,永遠是這樣清潔芬芳的氣息,似矜纓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又似那一日,禪房外是開得如云錦樣繁盛的桃花,粉紅芳菲凝霞敷錦,春深似海。我的眼淚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無影無蹤,只覺熱熱的一抹,更像是他隔著衣料的皮膚的溫度。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只要你�!�
終究只是我和他奢望的一個夢。只是夢境那樣清晰,他懷抱的熱度仿佛依然留在身上,久久不去。
桃花謝了榴花開。
忍顧鵲橋歸路。鵲橋是來時路,亦是歸路。
那一日的榴花開得這樣艷,蓬勃如灼灼的烈火焚燒。初夏晴好的天氣,他的話語一字一字如澎湃冰雪澆覆下來——玄凌,要我回宮,要我重返他身邊。也是意料中事,還是有這么一天。只是,玄凌,何其殘忍,要他來親自宣讀旨意,要他親自接我回宮。
明明是初夏的天氣,我卻只覺得從頭到腳涼成一片,就連全身的血液也好像凍結(jié)了起來,心中只是一片再清楚不過的傷痛。淚眼迷蒙中,他的面容開始模糊,就好像小時候夢魘一樣,明明知道是一場噩夢,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半副皇后儀仗的氣勢來接我,我不得不歸。
也許,并不是旨意的緣故。命運的峰回路轉(zhuǎn),我抵死掙扎,終于還是要回到玄凌身邊——在他身邊笑靨如花,在他身邊克教子女,在他身邊做他的寵妃,周旋于后宮女子的心機謀算,與他白首偕老。只是這樣的白首偕老,我低低嘆息——與爾偕老,老使我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