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朕已在西室用過了,你且嘗嘗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來,推開碗道:“生的�!�
玄凌聞言笑得促狹而曖昧:“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方才醒悟過來是上了他的當,羞急之下輕輕啐了他一口,賭氣扭轉了身子。玄凌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幾次,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兀自低了頭。他俯下腰身看我,輕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氣來更叫人覺得可愛可憐�!�
我低聲道:“皇上戲弄臣妾。”
“好了好了�!彼p拍我的背,“朕并非存心戲弄你。這一碗餃子合該昨晚就讓你嘗了,朕聽聞民間嫁娶這是不可或缺的。宮里有規(guī)矩拘著,朕雖不能一一為你辦來,能辦的自然也全替你辦了�!�
想起早上的“撒帳”,心里感動,身子依向他輕輕道:“皇上這樣待臣妾……”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再說不下去,只靜靜依著他。
他的聲音漸漸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見你,你獨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種淡然清遠的樣子,仿佛這宮里種種的紛擾人事都與你無干,只你一人遺世獨立。”
我低低道:“臣妾沒有那樣好。宮中不乏麗色才德兼?zhèn)涞娜�,臣妾遠遠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天子錦衣,眉目清俊,眼中頗有剛毅之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抬頭看著他,他亦瞧著我,他的目光出神卻又入神,那迷離的流光,滑動的溢彩,直叫人要一頭扎進去。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發(fā)際,緩緩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蘭,微笑道:“好別致�!痹捳Z間已拔下了那枝玉蘭放在桌上,長發(fā)如瀑滑落。他唇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
七夜,一連七夜,鳳鸞春恩車如時停留在棠梨宮門前,載著我去往儀元殿東室。玄凌待我極是溫柔,用那樣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龍涎香細細,似乎要透進骨髓肌理中去。
接連召幸七日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便盛寵如華妃,皇帝也從未連續(xù)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宮之中人盡皆知,新晉的莞嬪分外得寵,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熱的人了。于是巴結趨奉更甚,連我身邊的宮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們早已得了我嚴誡,半分驕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給皇后請安。那日嬪妃去的整齊,雖不至于遲了,但到的時候大半嬪妃已在,終是覺得不好意思。依禮見過,守著自己的位次坐下與眾嬪妃寒暄了幾句,不過片刻,也就散了。
眉莊與我一同攜了手回去。才出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緩緩走在前面,于是請了安見過。華妃吩咐了起來,麗貴嬪道:“莞嬪妹妹給皇后娘娘請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卻遲了,當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眾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懶怠了�!�
麗貴嬪冷冷一笑:“倒不敢說是莞嬪妹妹你懶怠——連日伺候圣駕難免勞累,哪里像我們這些人不用侍駕那樣清閑�!�
心頭一惱,紫漲了臉。這個麗貴嬪說話這樣露骨,半分忌諱也沒有。若只一味忍讓益發(fā)興得她無所顧忌。于是慢里斯條道:“貴嬪姐姐侍奉圣駕已久,可知非禮勿言四字�!�
麗貴嬪臉色一沉便要發(fā)作,我笑道:“妹妹入宮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語有失,還望貴嬪姐姐大度,莫要見怪�!丙愘F嬪看一眼華妃,終究不敢在她面前太過出言不遜,只得忍氣勉強一笑。
華妃在一旁聽了只作不聞,向眉莊道:“惠嬪近來也清閑的很,不知有沒有空替本宮抄錄一卷《女論語》(1),也好時時提醒后宮諸人恪守女范,謹言慎行。”
眉莊順從道:“娘娘吩咐,妹妹怎會不從。只不知娘娘什么時候要�!�
華妃以手撫一下臉頰,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錄。本宮若是要了自會命人去取。”說著看看眉莊道:“惠嬪似乎清減了些,可是因為皇上最近沒召你的緣故�!�
眉莊大窘,仍維持著儀態(tài)道:“華妃娘娘見笑了,不過是冬日略微豐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顯得瘦些罷了。”
華妃輕輕一笑,麗色頓生,徐徐道:“原來如此�;輯迮c莞嬪一向交好。本宮還以為這一廂莞嬪圣恩優(yōu)隆,惠嬪心里不自在的緣故呢。”說著又向我道:“莞嬪聰敏美貌,得皇上眷顧也是情理中事�!彼掍h一轉,“旁人也就罷了,莞嬪既與惠嬪情同姐妹,怎的忘了專寵之余也該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連管夫人和趙子兒(2)也不如了。”
華妃話中機鋒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莊是否也因我得寵的緣故生了不滿,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莊也朝我看過來,兩人互視一眼,俱知華妃蓄意挑撥,彼此頓時心意了然,溫然一笑。
眉莊淡淡笑道:“娘娘讓妹妹抄錄《女論語》是為訓示六宮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為女子德行之大虧。眉莊雖無才愚鈍,德行卻萬萬不敢有虧�!�
華妃道:“你雖然德行無虧,難保別人也不是如此。本宮在宮中多年,人心涼薄反復無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話中句句意有所指,眉莊尚未來得及反應,我亦微笑道:“多謝娘娘提點教誨。娘娘既讓姐姐抄錄《女論語》訓示后宮眾人,為的就是防止后宮爭寵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們恭謹遵奉還來不及,怎還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況……”我看著華妃鬢邊輕輕顫動的金鳳珠釵道,“呂后兇殘,戚妃專寵,管夫人與趙子兒均下場慘淡。如今皇后與華妃賢德,高祖后宮怎能與我朝相比�!�
華妃唇邊的笑意略略一凝,麗貴嬪察言觀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譏。華妃眼角斜斜一飛:“貴嬪今日的話說的不少了,小心閃了舌頭�!丙愘F嬪聞言,只得忍氣默默退后。華妃轉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話聽著真叫人舒坦�!闭f著目光如炬瞧著眉莊,“惠嬪與莞嬪處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漸伶俐,真是不可小覷了啊�!�
眉莊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
華妃揉一揉太陽穴,道:“一早起來給皇后問安,又說了這么會子話,真是乏了。回去罷。”說著扶了宮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蕩蕩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莊見華妃去的遠了,臉一揚,宮人們皆遠遠退下去跟著。眉莊看著華妃離去的方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她終于也忍不得了�!睌y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罷�!�
眉莊的手心有涼涼的濕,我取下絹子放她手心。眉莊輕輕道:“你也算見識了罷。”
春風和暖,心里卻涼濕的像眉莊的手心,輕吁道:“華妃也就罷了。姐姐,”我凝視著眉莊:“你可怪我?”
眉莊亦看著我,她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寵。本就有華妃打壓,旁人又虎視眈眈,若無皇帝的寵愛,眉莊又要怎樣在這宮里立足。眉莊,她若是因玄凌的緣故與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緊眉莊的手。
眉莊輕拍我的手,“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如果是別人,我寧愿是你�!彼穆曇粑⑽⒁欢叮骸皠e怪我說句私心的話。別人若是得寵只怕有天會來害我。嬛兒,你不會�!�
我心中一熱,“眉姐姐,我不會,絕不會�!�
“我信你不會�!泵记f的聲音在春暖花開里彌漫起柔弱的傷感與無助,卻是出語真誠,“嬛兒,這宮里,那么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雖與我們交好,終究不是一同長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這寂寂深宮數(shù)十年光陰要怎么樣撐過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動,還好有眉莊,至少有眉莊。“有些事雖非嬛兒意料,也并非嬛兒一力可以避免。但無論是否得寵,我與姐姐的心意一如從前�?v使皇上寵愛,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莊看著煙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資得寵是意料中事,絕不能埋沒了。即使不能寵眷不衰,也要保住這性命,不牽連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況華妃已把你我當成心腹大患。咱們已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命數(shù)了�!�
眉莊點一點頭,“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里,連陵容和淳兒也是脫不了干系的�!泵记f口中說話,手里擺弄著的柳枝越擰越彎,只聽“啪嗒”一聲已是折為兩截了。
柳枝斷裂的聲音如鼓槌“砰”一下?lián)粼谛�,猛地一警神,伸手拿過眉莊手中的斷柳。張弛有度,一松一緊,才能得長得君王帶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這一枝柳枝韌性再好也是要斷折的。我仰起頭看著太液池岸一輪紅日,輕聲道:“多謝姐姐�!�
眉莊猶自迷茫不解:“謝我什么?”
默然半晌,靜靜的與眉莊沿著太液池緩緩步行。太液池綿延遼闊,我忽然覺得這條路那樣長,那樣長,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
夜間依舊是我侍寢。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輕淺,一醒來再也睡不著。寵幸太過,鋒芒畢露,我已招來華妃的不滿了。一開始勢頭太勁,只怕后繼不足。如同弦繃的太緊容易斷折是一樣的道理。
輕輕一翻身,夾了花瓣的枕頭悉悉索索的響,不想驚醒了玄凌,他半夢半醒道:“怎么醒了?”
“臣妾聽見外頭下雨了�!毙∮甏蛟诘钔饣ㄈ~上,清脆的沙沙作響。
“你有心事?”
我微微搖頭,“并沒有�!蔽⒚傻拈偌t燭光里,長發(fā)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間。
“不許對朕說謊�!�
轉過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黃絲綢寢衣的衣結松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涼肌膚。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系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氣淡淡,“有朕在,你怕什么?”
“皇上待臣妾這樣好。臣妾……”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皇上可聽過集寵與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玄凌的聲音微微透出凌厲:“怎么?有人難為你了?”
“沒有人為難臣妾。”心中頗覺酸苦,可是這話不得不說,終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來:“雨露均沾,六宮祥和,才能綿延皇家子嗣與福澤。臣妾不敢專寵�!�
攬著我身體的手松開了幾分,目光輕漫,卻逼視著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會肯,六宮妃嬪與前朝多有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不會不肯。心下一陣黯然,如同殿外細雨綿綿的時氣,慢慢才輕聲啟齒:“皇上是明明君?”他輕哼一聲,喉間有涼薄意味,像是他常用來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樣涼苦的氣味。
“已經八日了�;噬显谇俺呀浾⻊辗泵Γ鶎m若成為怨氣所鐘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會讓皇上煩心�!彼o靜聽著,只是默然的神氣,我繼續(xù)說:“皇上若專寵于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會議論皇上男兒涼薄,喜新忘舊�!彪p手蜷住他的衣襟,語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讓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煩心,臣妾不忍。”說到最后一句,語中已有哀懇之意。
或許是起風了,重重的鮫綃軟帳輕薄無比,風像只無形的大手,一路無聲穿簾而來,帳影輕動,紅燭亦微微搖曳,照得玄凌臉上的神情明滅不定。雙足裸露在錦被外,卻無意縮回,有涼意一點一點蔓延上來。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臉頰緊緊貼在他鎖骨上,有點硌的疼。他的足繞上我的足,有暖意襲來。他闔上雙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閉上雙目,再不說話。
是夜,玄凌果然沒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聽了,皇帝去看已長久無寵的愨妃,應該也會在她那里留宿了。雖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松了一口氣。
總有七八日沒在棠梨宮里過夜了,感覺仿佛有些疏遠。換過了寢衣,仍是半分睡意也無。心里宛如空缺了一塊什么,總不是滋味。愨妃,長久不見君王面的愨妃會如何喜不自勝呢?又是怎樣在婉轉承恩?
悵悵的嘆了口氣,隨手撥弄青玉案上的一尾鳳梧琴,琴弦如絲,指尖一滑,長長的韻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揮就的是一曲《怨歌行》(3)。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鹔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調先有情,不過斷續(xù)兩三句,已覺大是不吉。預言一般的句子,古來宮中紅顏的薄命。仿佛是內心隱秘的驚悚被一枚細針銳利的挑破了,手指輕微一抖,調子已然亂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愛恨從來都不能太著痕跡,何況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靜一靜心神,換了一曲《山之高》(4):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巡巡幾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這曲子你怎么翻來覆去只彈上半闋?”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動,淡淡道:“我只喜歡這上半闋�!�
流朱不敢多問,只得捧了一盞紗燈在案前,靜靜侍立一旁。彈了許久,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著窗紗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開出無數(shù)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澤。指端隱有痛楚,翻過一看原來早已紅了。
推開琴往外走。月白漩紋的寢衣下擺長長曳在地上,軟軟拂過地面寂然無聲。安靜揚頭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映得滿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顏色。其實,并不圓滿,只是看著如同圓滿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經的月圓之夜,月圓之夜,皇帝按祖制會留宿皇后的昭陽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過如此——的確是相敬如賓。只是,太像賓了,流于彼此客氣與尊崇。每月的十五,應該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對皇后生了幾分同情與憐憫。
此時風露清綿,堂前兩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淺綠英英簇簇,花色嬌紅綽約如處子,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隱約迷蒙的輪廓。
風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間袖上,如凝了點點胭脂。微風拂起長發(fā),像紛飛在花間的柳絲,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著不動,任風卷著輕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無的輕。偶爾有夜鶯滴瀝一聲,才啼破這清輝如水的夜色。
我曉得他來了,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聲,我亦只是站著仿若無人之境。
他終于說話,“你要這樣站多久?”卻不轉身,聽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滿地落花之上猶有輕淺的聲響。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他果然來了。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緩緩的轉身,像是乍然見了他,遲疑著喚:“皇上�!�
還隔著半丈遠他已展開了雙臂,雙足一動撲入他懷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輕輕撫著我的肩膀,“這樣讓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掙開他的懷抱,輕聲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愨妃了么?怎么來了棠梨?”
他一笑:“看過她了。走過來見今兒的月色好,想來瞧瞧你在做什么�!彼拇捷p貼在我的額頭,“朕若不來,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山之高》。這樣好的琴聲,幸好朕沒有錯過�!�
別過頭“噗嗤”一笑,頰上如飲了酒般熱:“皇上這樣說,臣妾無地自容�!币灾割B皮刮他的臉,“堂堂君王至尊,竟學人家‘聽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裝薄怒,“越發(fā)大膽了!罰你再去彈一首來折罪�!�
攜手進了瑩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壺新茶,擺了時新瓜果恭候,又有隨身的內監(jiān)替玄凌更了衣裳。見眾人退下掩上了門,我微微蹙眉道:“皇上這一走,愨妃許會難過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長目微睞,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開兩步,極力正色道:“臣妾說了,皇上是圣明的君主�!�
玄凌無聲而笑,在我耳邊輕輕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處——朕明日再做回明君罷�!�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賢妃罷,去向愨妃姐姐負荊請罪�!眰纫粋阮^,“四郎,你想聽我彈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沒聽清楚我的話,片刻方道:“你方才喚朕什么?”
方察覺自己說錯了話,腦中一凜似有冰雪濺上,順勢屈膝下去,“臣妾失儀……”
他的手已經擋住了我的跪勢,彎腰半抱在懷中抱了起來,眼中有一閃奇異的我從未見過的明耀的光芒,“很好。這樣喚朕,朕喜歡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語氣溫軟如四月春陽煦煦:“你的閨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沒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兒’。”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見椒泥墻上燭光掩映著我與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紅,輕輕的“恩”了一聲。
懶懶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聲音似飲了酒樣沉醉,吻細細碎碎落在頸中,“朕方才瞧了你許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樹下,恍若九天謫仙。嬛嬛,彈一曲《天仙子》罷。”
依言起身,試了試調子,朝他嫵然一笑:“其實嬛嬛彈得不算精妙,眉莊姐姐琴技遠在我之上,還需她時時點撥�!�
他展目道:“惠嬪么?改日再聽她好好彈奏一曲吧�!�
琴聲淙淙,只覺得燈馨月明,滿室風光旖旎。
才要睡下,門上“篤篤”兩下響。內侍尖細的嗓音在門外恭聲喚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煩:“什么要緊事?明日再來回�!�
那內侍遲疑著答了“是”,卻不聽得退下去。
我勸道:“皇上不妨聽聽吧,許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對我道:“你不必起來�!狈匠獾粨P聲:“進來�!�
因有嬪妃在內,進來回話的是芳若。素來宮人御前應對聲色不得溢于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啟稟皇上,惠嬪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驚,一把掀開帳簾失聲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注釋:
(1)《女論語》:又名《宋若昭女論語》,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書》之一種。依古代《論語》思想和體制而作,在思想和行為上對古代女子提出了嚴格要求和應遵循的基本禮節(jié),在當時看來,是淑女賢婦的一部行為規(guī)范和準則。
(2)、管夫人和趙子兒:漢高祖妃子,曾得寵。兩人與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貴毋相忘”,后管、趙二夫人皆得君王寵幸,獨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舊約,提攜薄姬使其得高祖寵幸,誕育代王劉恒即后來的漢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3)、李白作,詩寫一個宮女由得寵到失寵的悲劇命運,與詩題的"怨"字緊相關合。
(4)、《山之高》:選自《蘭雪集》。宋代女詩人張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云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闋表達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闋寫離別變故,相逢難期,憂思難解。
十六、池魚
暢安宮與棠梨宮并不太遠,一路與玄凌乘著步輦趕去,遠遠看見整個暢安宮燈火通明,如同白晝一般。暢安宮主位馮淑儀早得了消息,帶了宮中妃嬪與合宮宮人在儀門外等候。見了御駕忙下跪請安。玄凌道一聲“起來”,方問:“怎么樣了?”
馮淑儀回道:“太醫(yī)已在里頭搶治了,惠嬪現(xiàn)時還未醒過來�!蓖R煌5溃骸俺兼汛虬l(fā)了人去回皇后娘娘。”
“恩。這時候皇后該睡下了,再打發(fā)人去告訴讓皇后不用過來了�!�
“是�!瘪T淑儀一應聲,忙有小內監(jiān)悄悄退了下去回話。
玄凌對眾妃嬪道:“既然太醫(yī)到了,這么一窩蜂人進去反倒不好。你們且先去歇著吧。淑儀與莞嬪同朕進去�!�
暢安宮主殿為馮淑儀居所,眉莊的存菊堂在主殿西側。太醫(yī)們見皇帝來慌忙跪了一屋子。玄凌一揮手命他們起身,我已按捺不住,發(fā)急道:“惠嬪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
為首的江太醫(yī)回道:“回皇上和莞嬪小主的話,惠嬪小主已經沒有大礙,只是嗆水受了驚所以一時還未能醒轉過來�!甭牭锰t(yī)如此說,我方松了一口氣,一路緊緊攥著的拳頭此時才松了開來,攥得太緊,指節(jié)都微微有些泛白。
江太醫(yī)見玄凌“唔”一聲,才接著道:“臣等已經擬好了方子,惠嬪小主照方調養(yǎng)身子應該會很快康復。只是……”江太醫(yī)略一遲疑。
“只是什么……”皇帝道:“說話莫要吞吞吐吐�!�
江太醫(yī)肯首道:“是。是。只是小主受驚不小,怕是要好好調養(yǎng)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復�!�
“如此你們更要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眾太醫(yī)唯唯諾諾,見玄凌再不發(fā)話,方才退了下去。
進了內堂,眉莊的貼身侍女采月和白苓臉上猶掛著淚痕,半跪在床邊忙不迭的替眉莊收拾換下的濕衣,用熱水擦拭額頭。見我們進來忙施了禮。
三人佇立床邊。玄凌與馮淑儀猶可,我已忍不住探身細看眉莊。
眉莊已然換過衣服,頭發(fā)猶是濕的,洇得頸下的香色彈花軟枕上一片黯淡凌亂的水跡。面色蒼白無血,襯著紫紅的米珠帳簾和錦被,反而有種奇異的青白。因整個人昏迷不醒,連那青白也是虛浮的,像覆在臉上的紗,飄忽不定。一滴水從她額前劉海滑落,徑直劃過腮邊垂在耳環(huán)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動著不掉下來,一顫又一顫,越發(fā)顯得眉莊如一片枯葉僵在滿床錦繡間,了無生氣。
鼻尖一酸,眼眶已盡濕了。馮淑儀歷來端莊自持,見眉莊如此情狀也不由觸動了心腸,拿起絹子輕輕拭一拭眼淚。玄凌并不說話,只冷冷看著內堂中服侍的宮人,一一掃視過去。目光所及之處,宮人們神色皆是不由自主的一凜,慌忙低下了頭。
玄凌收回目光再不看他們,道:“怎么服侍小主的?”語氣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見疾言厲色,宮人們卻唬得跪了一地。
馮淑儀怕玄凌動了肝火,忙回頭朝地上的宮人道:“還不快說是怎么回事!惠嬪好好的怎會溺水?”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內監(jiān)嚇得身子猛地一抖,膝行到玄凌跟前哭訴道:“奴才們也不清楚。”
馮淑儀聽這話答的不對,不由看一眼玄凌,見玄凌微點一點頭示意她問下去,話語中已含了薄怒:“這話糊涂!小主出了這樣大的事竟有貼身的奴才不清楚的道理!”
馮淑儀待宮人一向寬厚,今見她怒氣,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嚇軟了,忙“砰砰”叩首道:“奴才冤枉。奴才真不清楚。夜間奴才與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華妃娘娘的宓秀宮敘話,回來的時候經過千鯉池,因小主每過千鯉池都要喂魚,所以奴才去取魚食了。誰知奴才才走到半路就聽見嚷嚷說小主落了水�!�
“那采月呢?”
采月抽泣著答:“華妃娘娘宮里的霞兒說有幾方好墨可供小主所用,才剛忘給了,讓奴婢去取�!�
“如此說來,惠嬪落水的時候,你們兩個都不在身旁?”馮淑儀問罷,悄悄抬頭看一眼玄凌,玄凌目光一凜,馮淑儀忙低了頭。
正要繼續(xù)問下去,聽得堂外有人通報華妃到了。也難怪,眉莊溺水的千鯉池離她的宓秀宮不過一二百步,尚在她宮禁轄地之內。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協(xié)理六宮,自然要趕來探視。
華妃見玄凌在,巧笑嫣然溫婉行禮見過。玄凌道:“外頭夜深,你怎么還來了?”
華妃面有愁色,道:“臣妾聽說惠嬪妹妹溺水,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忙趕過來了�;輯蹇珊眯┝嗣�?”
玄凌往榻上一指:“你去瞧瞧罷�!�
華妃走近一看,抽泣道:“這可怎么好?如花似玉一個人竟受這樣的罪�!�
馮淑儀勸道:“華姐姐也別太難過。太醫(yī)說醒了就不妨了�!�
華妃抽了絹子拭一拭鼻子,回頭對采月、小施道:“糊涂東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生生闖出這樣的大禍來,叫皇上憂心。”
玄凌冷冷朝采月和小施掃一眼,緩緩吐出幾字:“不中用�!�
華妃聽得這樣說,忙道:“這樣的奴才留在惠嬪身邊怎能好生伏侍,只怕以后三災八難的事少不了。臣妾思忖,不如打發(fā)了去‘暴室’算數(shù)。”暗暗抽一口涼氣,進了“暴室”的宮人受盡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尋了斷,鮮有活著出來的。又是華妃發(fā)話,采月和小施斷無生還之理了。
采月和小施的話叫我心里存了個混沌的疑團。小施也還罷了,采月是眉莊的家生丫頭,一直帶進宮來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實在是不小的損失。如今華妃如此說,總覺得哪里不妥,來不及細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玄凌、華妃與馮淑儀齊齊望住我,一時間只得搜腸刮肚尋了理由來回話,“采月和小施雖然伏侍惠姐姐不妥當,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們。與其處罰他們兩人,不如叫他們將功折罪好好伺候著姐姐蘇醒�!�
華妃瞧著我輕笑道:“怎么莞嬪妹妹以為罪不當罰,功不該賞么?如果輕縱了這兩個奴才,難免叫后宮有所閑話,以為有錯只要折罪即可,不用受罰了呢�!�
我緩緩道:“賞罰得當自然是應該的。只是妹妹想著,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著惠姐姐,采月又是惠姐姐從府里帶進宮來的,若此時罰了他們去‘暴室’,恐怕姐姐身邊一時沒了得力的人手,也不曉得這怎樣才能照顧好姐姐,反而于姐姐養(yǎng)病無利�!�
華妃嗤笑一聲:“這樣的奴才連照顧惠嬪周全也不能,怎么還能讓他們繼續(xù)留著伺候,莞嬪未免也太放心了�!闭f罷冷冷道:“何況千鯉池于我宓秀宮不過百步,在本宮宮禁周圍出的事,本宮怎能輕饒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