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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冷冷推開她手,道:“皇上萬金之體,怎會隨意踏足冷宮?”

    余氏衣衫破亂,披頭散發(fā),眼中的光芒像是熄滅了的燭火,漸漸黯淡下來,旋即指著我又哭又叫道:“都是你,都是你這個賤人!哄得皇上非要殺了我不可!你這個賤人!”

    浣碧忙閃在我身前怕她傷了我。許是余氏喊聲太響,震得梁上厚積的灰塵噗嚕嚕掉了些許下來。我躲不及,灰塵直落在我的肩上,嗆得我咳嗽了兩聲。

    余氏見狀,拍手狂笑道:“好!好!你這個蛇蝎心腸的賤人!連老天也饒你!”

    李長見她罵的惡毒無狀,揮手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她左頰高高腫起,五個通紅的指印浮在臉上。她一手撫著臉頰,猶自看著我幽冷地笑。

    我取出手絹拭凈肩上的灰塵,從容道:“你才是自作孽,不可活。不過是灰塵而已,既然惹人討厭,拂去便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皇上昔日的寵姬如此高興么?”

    余氏聽我話中意有所指,漸漸止了笑,直直的注視著我。我的嘴角隱隱向上揚起,道:“你這般不肯就死,不就是想死得明白么,那我來告訴你便是�!蔽页料履樀溃骸拔业乃幚锸悄銊恿耸帜_不假吧?人贓俱在你推脫不了。”

    她仰著頭,面色猙獰,咬牙切齒道:“是,是我指使人干的。要不是你我怎會失寵,怎會落到這般田地,我恨不得啃你的骨,喝你的血!叫你這賤人永世不得超生!”

    李長見勢又要揮掌打去,我略一抬手制止他,他垂下手退到我身后。我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罪行,怎的還不乖乖伏誅?!”

    “都怪我一時大意才會被你發(fā)覺,皇上為此廢我進冷宮我亦怨不得人。只是我才進冷宮,皇上又突然要殺我,你敢說不是出言挑唆?!”

    我微微一笑:“何須我出言挑唆?你因何得寵你應該最明白!”我停一停,唇邊笑意更深:“除夕之夜倚梅園中,‘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你可還記得嗎?”

    余氏臉上漸漸浮起疑惑的神情,繼而被驚恐替代,厲聲尖叫道:“是你!竟然是你!”她伸開雙臂縱身撲上來,聲嘶力竭的喊:“那日的人是你!我竟然成也因你,敗也因你!”

    我側(cè)身一閃,向槿汐道:“如此無禮,給我掌嘴!”

    余氏撲了個空,用力過猛撲倒在了地上,震得塵灰四起。槿汐二話不說,上前扯起她反手狠狠兩個耳光,直打得她嘴角破裂,血絲滲了出來。

    我見余氏被打得發(fā)愣,示意槿汐松開她,道:“你獲寵的手段本不磊落,更是應該小心謹慎守著你的本分,可是你三番五次興風作浪,還不懂得教訓變本加厲下毒謀害我,我怎能輕饒了你!”

    她失魂落魄的聽著,聽我不能饒她,忽地躍起向外沖去。李長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推回里面,她發(fā)瘋般搖頭,叫嚷起來:“我不死!我不死!皇上喜歡聽我唱歌,皇上不會殺我!”邊喊邊極力掙扎想要出去。一干內(nèi)監(jiān)拼力拉著她,鬧得人仰馬翻。

    我招手示意李長過來,皺著眉低聲道:“這樣下去也不是個法子,皇上心煩,皇后的頭風又犯了,不能任著她鬧�!�

    李長也是為難:“小主不知,皇上是賜她自盡,可是這瘋婦砸了藥酒,撕了白綾,簡直無法可施�!�

    我問道:“李公公服侍皇上有許多年了吧?”

    “回小主的話,奴才服侍皇上已有二十年了�!�

    我含笑道:“公公服侍皇上勞苦功高,在宮中又見多識廣,最能揣摩皇上的心思�!蔽夜室忸D一頓,“皇上既是賜她自盡,就是一死。死了你的差事便也了了,誰會追究是自盡還是別的�!�

    李長低聲道:“小主的意思是……”

    “余氏在宮中全無人心可言,沒有人會為她說話,如今皇上又厭惡她�!蔽以掍h一轉(zhuǎn),問道:“昔日下令殉葬的嬪妃若不肯自己就死該當如何?”

    李長何等乖覺,立刻垂目,看著地面道:“是�!�

    “公公比我更明白什么是夜長夢多。了斷了她,皇上也了了一樁心事�!�

    李長躬身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恭送小主�!�

    我微微一笑,攜了浣碧槿汐慢慢出去了。身后傳來余氏尖利的咒罵聲:“甄嬛!你不死在我手里,必定會有人幫我了結(jié)你!你必定不得好死!”她的狂笑凄厲如夜梟,聽在耳中心頭猛地一刺,只裝作沒聽見繼續(xù)向外走。

    浣碧恨道:“死到臨頭還不知悔改�!�

    我淡淡道:“死到臨頭,隨她去�!�

    去錦宮外暮色掩映,有烏鴉撲棱棱驚飛起來,縱身飛向遠樹。冷宮前的風仿佛分外陰冷些,浣碧槿汐扶我上了肩輿一路回宮。天色越發(fā)暗了,那烏黑的半面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漸漸擴散得大,更大,一點點吞沒另半面晚霞絢爛的長空。

    永巷兩側(cè)都設(shè)有路燈,每座路燈有一人多高,石制的基座上設(shè)銅制的燈樓,以銅絲護窗。永夜照明,風雨不熄。此時正有內(nèi)監(jiān)在點燈,提了燃油灌注到燈樓里,點亮路燈。見我的肩輿過來,一路無聲的跪下行禮。

    回到宮中才進了晚膳,槿汐進來回稟說李長遣了小內(nèi)監(jiān)來傳話說是余氏自盡了。我雖是早已知道這結(jié)果,現(xiàn)在從別人口中得知,心里仍是激靈靈一沉,小指微微顫了一顫,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下手毀了一條人命,縱使我成竹在胸,仍是有些后怕。

    槿汐見我面色不好看,摒開我周遭伺候的人,掩上房門靜靜侍立一旁。

    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爐里焚著香,篆煙細細,馨香繚繞,筆直的裊裊升起,散開如霧。我伸手輕輕一撩,那煙就散得失了形狀。

    我輕聲問:“槿汐,這事是不是我太狠心了?”

    “小主指的是什么?”

    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用護甲尖輕輕撥著桌布上繁亂的絲繡,只靜靜不語。

    槿汐斟了一盞茶放我面前,輕聲道:“奴婢并不知過分,奴婢只知旁人若不犯小主,小主必不犯旁人。小主若是出手,必定是難以容忍的事了。”

    “你這是在勸慰我?”

    “奴婢不懂得勸慰,只是告訴小主,宮中殺戮之事太多太多,小主若不對別人狠心,只怕別人會對小主更狠心�!�

    我默默無語,槿汐看看更漏,輕輕道:“時辰不早,奴婢服侍小主睡下吧�!�

    我“恩”一聲,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還在看折子吧?”

    “是。聽說這幾日大臣們上的奏章特別多�!�

    “我也累了,差小允子送些參湯去儀元殿,皇上近來太過操勞了�!�

    “是。”槿汐出去吩咐了,端水替我卸了釵環(huán)胭脂,扶我上床,放下絲帳,只留了床前兩支小小燭火,悄悄退了下去。

    連日來費了不少心力,加上身體里的藥力還未除盡,我一挨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身上的被衾涼涼的,仿佛是下雨了,風雨之聲大作,敲打著樹葉的聲音嘩啦嘩啦響。依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甄嬛!甄嬛!很久沒有人這樣喚我,感覺陌生而疏離。我恍惚坐起身,窗扇“吧嗒吧嗒”的敲著,漏進冰涼的風,床前的搖曳不定的燭火立刻“噗”的熄滅了。我迷迷糊糊的問:“是誰?”

    有暗的影子在床前搖晃,依稀是個女人,垂散著頭發(fā)。我問:“誰?”

    是女子的聲音,嗚咽著凄厲:“甄嬛。你拿走我的性命,叫人勒殺我,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她反復的追問“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

    我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余氏!

    “甄嬛。你可知道勒殺的滋味么?他們拿弓弦勒我,真痛,我的脖子被勒斷了半根,你要瞧瞧么?”她肆意的笑,笑聲隨著我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恐怖迅疾彌漫在整個房間里�!澳愀仪埔磺泼�?”

    她作勢要撩開帳簾。我駭怕得毛發(fā)全要豎起來了,頭皮一陣陣麻,胡亂摸索著身邊的東西。枕頭!鎏金瓷枕!我猛地一把抓起,掀起帳簾向那影子用盡全力擲去,哐啷啷的響,碎陶瓷散了一地的“茲拉”尖銳聲。我大口喘息著,厲聲喝道:“是我甄嬛下令勒殺的你,你能拿我怎么樣!如果我不殺你,你也必要殺我!若再敢陰魂不散,我必定將你尸骨挫骨揚灰,叫你連副臭皮囊也留不得!”

    一息無聲,很快有門被打開的聲音,有人慌亂的沖進來,手忙腳亂點了蠟燭掀開帳簾,“小主,小主你怎么了!”

    我手腕上一串絞絲銀鐲嚦嚦的響,提醒我還身在人間。我滿頭滿身的冷汗,微微平了喘息道:“夢魘而已�!北娙私允撬闪艘豢跉�,忙著拿水給我擦臉,關(guān)上窗戶,收拾滿地的狼籍。槿汐幫我拿了新枕頭放上,我極力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道:“她來過了�!�

    槿汐神色一變,換了安息香在博山爐里焚上,對旁人道:“小主夢魘,我陪著在房里歇下,你們先出去吧�!�

    眾人退了下去,槿汐抱了鋪蓋在我床下躺好,鎮(zhèn)聲說:“奴婢陪伴小主,小主請安睡吧�!�

    風雨之聲淅淅瀝瀝的入耳,我猶自驚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縮成一團越是極力的伸展身體,繃直手腳,身體有些僵硬。槿汐的呼吸聲稍顯急促,并不均勻和緩,也不像是已經(jīng)入睡的樣子。

    我輕聲道:“槿汐�!�

    槿汐應聲道:“小主還是害怕么?”

    “恩�!�

    “鬼神之說只是世人訛傳,小主切莫放在心上�!�

    我把手伸出被外,昏黃的燭光下,手腕上的銀鐲反射著冷冽的暗光,像游離的暗黃的小蛇。我鎮(zhèn)聲道:“今日夢魘實在是我雙手初染血腥,以至夢見余氏冤魂索命�!蔽异o一靜,繼續(xù)道:“我所真正害怕的并非這些,鬼神出自人心,只要我不再心有虧欠便不會再夢魘自擾。我害怕的是余氏雖然一命歸西,但是這件事并沒有完全了結(jié)�!�

    “小主懷疑余氏背后另有人指使?”槿汐翻身坐起問。

    “恩。你還記得我們出冷宮的時候余氏詛咒我的話么?”

    “記得�!遍认恼Z氣略略發(fā)沉,“她說必定有人助她殺小主。”

    “你在宮中有些年了,細想想,余氏不像是心計深沉的人,她只是一介蒔花宮女出身,怎么懂得藥理曉得每次在我湯藥里下幾分藥量,怎樣悉心安排人進我宮里里應外合?那藥又是從何得來?”

    槿汐的呼吸漸漸沉重,沉默片刻道:“小主早已明白,實應留下她的活口細細審問�!�

    我搖一搖頭,“余氏恨我入骨,怎會說出背后替她出謀劃策的人。她寧可一死也不會說,甚至會反咬我們攀誣旁人。反倒她死了,主使她的人才會有所松懈,叫咱們有跡可尋�!蔽依湫Φ溃骸霸蹅兙湍盟乃纴碜鲆怀龊脩��!�

    槿汐輕輕道:“小主已有了盤算?”

    “不錯�!蔽艺惺质疽馑缴砬�,耳語幾句。

    槿汐聽罷微笑:“小主好計,咱們就等著讓那人原形畢露�!�

    注釋:

    (1)、永巷:皇宮中的長巷,兩側(cè)間或有未分配到各宮去的宮女居住,也有幽閉無寵的低等妃嬪的居住的地方。

    二十、麗貴嬪

    宮中是流言傳遞最快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后妃們各自安排下的眼線,何況是余氏使人下藥毒害我的事,一時又增了后宮諸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不幾日宮中風傳余氏因我而死,怨氣沖天,冤魂不散,鬼魂時常在冷宮和永巷出沒,甚至深夜攪擾棠梨,嚇得我夜夜不能安眠。閑話總是越傳越廣,越傳越被添油加醋,離真相越遠。何況是鬼神之說,素來為后宮眾人信奉。

    余氏鬼魂作祟的說法越演越烈,甚至有十數(shù)宮人妃嬪聲稱自己曾見過余氏的鬼魂,白衣長發(fā),滿臉鮮血,凄厲可怖,口口聲聲要那些害她的人償命。直鬧得人人自危,雞犬不寧。

    我夜夜被噩夢困擾,精神越來越差,玄凌憂心的很又無計可施。正好此時通明殿的法師進言說帝王陽氣最盛,坐鎮(zhèn)棠梨鬼魂必定不敢再來騷擾,又在通明殿日夜開場做水陸大法事超度冷宮亡魂。于是玄凌夜夜留宿棠梨相伴,果然,我的夢魘逐漸好了起來。

    晨昏定省是妃嬪向來的規(guī)矩。因我近日連番遭遇波折,身心困頓,皇后極會體會皇帝的意思,加意憐惜,有意免了我?guī)兹斩ㄊ�。這兩日精神漸好,便依舊去向皇后請安謝恩。近夏的天氣雷雨最多。是日黃昏去向皇后請安,去時天氣尚好,有晚霞當空流照。不想才陪皇后和諸妃說了一會子話,就已天色大變雷電交加,那雨便瓢潑似的下來了。

    江福海走出去瞧了瞧道:“這雨下得極大,怕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要耽擱諸位娘娘小主回宮呢�!�

    皇后笑道:“這天跟孩兒的臉似的說變就變,妹妹們可是走不成了�?磥硎抢咸鞝斚攵嗔裟銈兣阄伊奶旖鈵災亍!�

    皇后在前,誰敢抱怨天氣急著回宮,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爺有心,見皇后鳳體痊愈,頭風也不發(fā)了才降下這甘霖�!�

    皇后見話說的巧也不免高興,越發(fā)上了興致與我們閑聊。直到酉時三刻,雨方漸漸止了,眾人才向皇后告辭各自散去。

    大雨初歇,妃嬪們大多結(jié)伴而行。我見史美人獨自一人,便拉了她與我和眉莊、陵容同行。

    出了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正要上車輦一同回宮,卻不見平日與她常常做伴的曹容華。四人向華妃和麗貴嬪行了禮,華妃打量我?guī)籽鄣溃骸巴駜x憔悴多了,想來惡夢纏身不好過吧�!�

    我聞言嚇得一縮,驚惶看向四周,小聲說:“娘娘別說,那東西有靈性,會纏人的�!�

    華妃不以為然道:“婉儀神志不清了吧?當著本宮的面胡言亂語�!�

    眉莊忙解圍道:“華妃娘娘恕罪。甄婉儀此番受驚不小,實在是……”眉莊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圍:“實在是很多人都親眼見過,不得不小心啊�!�

    史美人最信鬼神之說,不由得點頭道:“的確如此,聽說有天晚上還把永巷里一個小內(nèi)監(jiān)嚇得尿了褲子好幾天都起不來床�!�

    我憂心忡忡道:“她恨我也就罷了。聽說當日皇上要賜她自盡,平日與她交好的妃嬪竟無一人為她求情,才使她慘死冷宮……”我見華妃身后的麗貴嬪身體微微一抖,面露怯色,便不再說下去。

    華妃登時拉長了臉,不屑道,“身為妃嬪,怎能同那些奴才一般見識,沒的失了身份。再說她自尋死路罪有應得,誰能去為她求情!”

    我惶然道:“這些話的確是我們不該說的,只是如今鬧的人心惶惶的。”我看向華妃身后道:“聽聞曹容華素來膽大,要是我們有她陪伴也放心些。咦?今日怎不見曹容華?”

    麗貴嬪出聲道:“溫儀帝姬感染風寒,曹容華要照顧她,所以今日沒能來向皇后請安�!�

    華妃盯著我,淺淺微笑:“婉儀心思細密,想必是多慮了,婉儀自己要多多放心才是。做了虧心事,才有夜半鬼敲門。”

    我是聲音像是從腔子逼出來似的不真實,幽幽一縷嗚咽飄忽:“娘娘說的是。要是她知道誰教她走上死路恐怕怨氣會更大吧�!�

    麗貴嬪臉色微微發(fā)白,直瞪著我道:“甄婉儀,你……你的聲音怎么了?”

    我兀自浮起一個幽絕的笑意,也直瞪著她,恍若不知:“貴嬪娘娘說什么?我可不是好好的�!蔽姨ь^看看天色,拉了眉莊、陵容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那么黑了�!笔访廊吮晃业恼Z氣說的害怕,忙扯了我們向華妃告辭。

    陵容與眉莊對著華妃赧然一笑,急匆匆的走了。

    下過雨路滑難行,加上夜黑風大,一行人走的極慢。天色如濃墨般沉沉欲墜,連永巷兩側(cè)的路燈看著也比平時暗淡許多。

    風嘩嘩地吹著樹響,有莫名的詭異,陵容與史美人不自覺地靠近我和眉莊。我不安地瞧了一眼眉莊,忽聽得前方數(shù)聲凄厲的慘叫,劃破夜深人靜的永巷,直激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四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去看個究竟,仿佛連頭皮也發(fā)麻了。

    那聲音發(fā)了狂似的尖叫——“不是我!不是我!與我不相干!”我一把扯了眉莊的手道:“是麗貴嬪的聲音!”我轉(zhuǎn)身一推身后的小允子,對他道:“快去!快去告訴皇后!”小允子得令立刻向鳳儀宮跑去。

    史美人還猶豫著不敢動,眉莊與我和陵容急急趕了過去,一齊呆在了那里。果然是麗貴嬪,還有幾個侍奉車輦的宮人嚇得軟癱在地上連話也不會說了。華妃站在她身旁厲聲呵斥,卻止不住她的尖叫。車輦停在永巷路邊,麗貴嬪蜷縮在車輦下,頭發(fā)散亂,面色煞白,兩眼睜的如銅鈴一般大,直要冒出血來,一聲接一聲的瘋狂尖叫,仿佛是見到什么可怕的物事,受了極大驚嚇。

    隨后趕到的史美人見了麗貴嬪的情狀,霎時變得面無人色,幾個踉蹌一跌,背靠在宮墻上,惶恐地環(huán)顧四周,“她來了?!是不是她來了?!”

    華妃本已又驚又怒,聽得史美人這樣說,再按捺不住,幾個箭步過來,朝史美人怒喝道:“再胡說立刻發(fā)落了你去冷宮!”口中氣勢十足,身體卻禁不住微微顫抖。華妃一轉(zhuǎn)身指著麗貴嬪對身邊的內(nèi)監(jiān)喊道:“站著干什么!還不給本宮把她從車下拖出來!”

    眾人七手八腳去拉麗貴嬪,麗貴嬪拼命掙扎,雙手胡亂揮舞,嘴里含糊地喊著:“不是我!不是我!藥是我給你弄來的,可是不是我教你去害甄嬛的……”

    華妃聽她混亂的狂喊,臉色大變,聲音也失了腔調(diào),怒喝道:“麗貴嬪失心瘋了!還不給本宮拿布堵了她的嘴帶回我宓秀宮里去!”華妃一聲令下,忙有人急急沖上前去。

    眉莊見機不對,往華妃身前一攔,道:“華妃娘娘三思,此刻出了什么事還不清楚,娘娘應該把麗貴嬪送回她延禧宮中再急召太醫(yī)才是,怎的要先去宓秀宮?”

    華妃緩了緩神色道:“麗貴嬪大失常態(tài),不成體統(tǒng)。若是被她宮中妃嬪目睹,以后怎能掌一宮主位,還是本宮來照顧比較方便。”

    眉莊道:“娘娘說的極是。但事出突然,嬪妾以為應要先命人去回皇上與皇后才是�!�

    華妃眉心微微一跳,見一干內(nèi)監(jiān)被眉莊埂在身后不能立即動手,大是不耐煩:“事從權(quán)宜。麗貴嬪如此情狀恐污了帝后清聽。等下再去回報也不遲。”見眉莊仍是站立不退開,不由大是著惱,口氣也變得急促凌厲:“何況本宮一向助皇后協(xié)理六宮,惠嬪是覺得本宮無從權(quán)之力么?!”

    眉莊素來沉穩(wěn)不愛生事,今日竟與后宮第一的寵妃華妃僵持,且大有不肯退讓的架勢,眾人都驚得呆了,一時間無人敢對麗貴嬪動手。華妃狠狠瞪一眼身邊的周寧海,周寧海方才回過神,一把捂了麗貴嬪的嘴不許她再出聲喊叫。

    我暗暗著急,不知皇后趕來來不來得及,要不然,這一場功夫可算是白做了。眼下,也只得先拖住華妃多捱些時間等皇后到來,一旦麗貴嬪只身進了宓秀宮,可就大大棘手了!

    眉莊朝我一使眼色,我站到眉莊身邊,道:“娘娘協(xié)理六宮嬪妾等怎敢置疑,只是麗貴嬪乃是一宮主位,茲事體大,實在應知會皇上皇后,以免事后皇上怪罪啊�!�

    華妃杏眼含怒,銀牙緊咬,冷冷道:“就算婉儀日日得見天顏圣眷優(yōu)渥,也不用抬出皇上來壓本宮。婉儀與惠嬪這樣阻攔本宮,是要與本宮過不去么?!”

    “娘娘此言嬪妾等惶恐萬分。并非嬪妾要與娘娘過不去,只是麗貴嬪言語中涉及嬪妾前時中毒之事,嬪妾不得不多此一舉�!�

    四周的靜像是波云詭譎,除了麗貴嬪被捂住嘴發(fā)出的嗚咽聲和霍霍的風聲,無人敢發(fā)出絲毫聲響。華妃怒目相對,情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那寂靜許是片刻,我卻覺得分外漫長,華妃終于按捺不住,向左右斥道:“愣著作什么!還不快把貴嬪帶走�!闭f罷就有人動手去扯麗貴嬪。

    眼看就要阻攔不住,心下懊惱,這番心思算是白耗了。

    遠遠聽見通報:“皇后娘娘鳳駕到——”只見前導的八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由宮女內(nèi)監(jiān)簇擁著鳳輦疾步而至。我心頭一松,果然來了。

    夜間風大,皇后仍是穿戴整齊端坐在鳳輦之上,更顯后宮之主的威勢。

    華妃無奈,只得走上前兩步與我們一同屈膝行禮�;屎笊駪B(tài)不見有絲毫不悅,只喚了我們起來,單刀直入問道:“好端端的,究竟麗貴嬪出了什么事?”

    華妃見皇后如此問,知道皇后已知曉此事,不能欺瞞,只好說:“麗貴嬪突發(fā)暴病,臣妾正想送她回宮召太醫(yī)診治。因為事出突然不及回稟皇后,望皇后見諒�!比A妃定一定神,看著皇后道:“不過皇后娘娘消息也快,不過這些功夫就得了信兒趕不過來了,世蘭真是自愧不如�!闭f著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恍若不覺,只依禮站著。我和眉莊的事已經(jīng)完成了,接下來的,就是皇后的份內(nèi)之事了。

    皇后點一點頭說:“既是突然,本宮怎會怪罪華妃你呢?何況……”皇后溫和一笑:“知曉后宮大小諸事并有得宜的處置本就是我這皇后分內(nèi)之事�!被屎笤捳Z溫煦如和風,卻扣著自身尊貴壓著華妃一頭,華妃氣得臉色鐵青,卻無可反駁。

    皇后說罷了下了鳳輦?cè)デ汽愘F嬪,走近了“咦”一聲,蹙了眉頭道:“周寧海,你一個奴才怎么敢捂了麗貴嬪的嘴,這以下犯上成什么樣子!”

    周寧海見皇后質(zhì)問,雖是害怕卻也不敢放手,只偷偷去看華妃。華妃上前一步道:“皇后有所不知。麗貴嬪暴病胡言亂語,所以臣妾叫人捂了她的嘴以免的穢語擾亂人心�!�

    “哦�!被屎筇痤^看一眼華妃,“那也先放開麗貴嬪,難不成要這樣捂著她的嘴送回去延禧宮去么?”

    華妃這才示意周寧海放開,麗貴嬪驟得自由,猱身撲到華妃膝下胡亂叫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余氏來找我!她來找我!娘娘你知道不是我教她這么做的,不是我��!”

    華妃忙接口道:“是。和誰都不相干,是她自己作孽�!比A妃彎下腰,放緩了語調(diào),柔聲哄勸道:“貴嬪別怕,余氏沒來,跟本宮回宮去吧�!�

    麗貴嬪退開丈許,眼珠骨碌碌轉(zhuǎn)著看向四周,繼而目光古怪地盯著華妃道:“她來了。真的!娘娘,她來尋我們報仇了!她怪我們讓她走了死路!”靜夜里永巷的風貼地卷過,麗貴嬪的話語漫卷在風里,聽見的人都不由得面色一變,身上激靈靈的感發(fā)涼,感覺周身寒毛全豎了起來,仿佛余氏的亡魂就在身邊游蕩,朝著我們獰笑。

    華妃聽她說的不堪,急怒交加,呵斥道:“你要作死么!胡說些什么!”瞟著我極力自持道:“冤有頭債有主!就算余氏要來也是要找害死她的人,干我們什么事?!”

    我站在華妃身后慢吞吞道:“華妃娘娘說的是。冤有頭,債有主。娘娘自是不必害怕�!�

    麗貴嬪打量著周圍所有的人,突然撲到皇后身下,她處在極度的驚恐之下力氣極大,一撲之力差點把皇后撞了個趔趄,唬的旁邊的宮人忙不迭扶好皇后拉開麗貴嬪。麗貴嬪惶恐的哭泣著扯住皇后鳳裙下擺,哭道:“鬼!有鬼!我……我不要死��!”

    皇后也覺得不安,揮一揮手,“吵吵鬧鬧成何體統(tǒng)。這樣子也回延禧宮本宮也不放心,好生扶了麗貴嬪回本宮的鳳儀宮去安置。”

    華妃急道:“皇后娘娘,麗貴嬪的病癥像是失心瘋,怎能在鳳儀宮擾您休息,還是去臣妾的宓秀宮由臣妾照顧罷�!�

    皇后含笑道:“鳳儀宮那么大總有地方安置,華妃不用空自擔心。而且麗貴嬪雖說神志混亂,可言語間口口聲聲涉及甄婉儀中毒之事,牽涉重大,本宮必要追查。難道華妃覺得麗貴嬪在本宮那里有什么不妥么?”

    華妃眉毛一揚,丹鳳雙眸氣勢凌人,道:“臣妾自然不會擔心皇后照顧會有不妥。只是皇上親命臣妾協(xié)理六宮,當然覺得臣妾是能為皇后分憂的。皇后總不會不讓臣妾‘分憂’吧?若真如此,皇上怕要怪罪臣妾不體恤皇后呢�!�

    華妃出語極是不客氣,皇后身邊的宮人都露出不忿之色�;屎笠汇吨乱粫r無反對之由,只猶豫著不說話。

    我見事情又要橫生枝節(jié),若是麗貴嬪隨華妃去了只怕前功盡棄。我立刻道:“娘娘乃六宮之主,由您親自費神,皇上必定更加放心。”說罷忙跪下道:“恭送皇后。”

    眉莊反應極快,拉著陵容史美人跪下一齊道:“恭送皇后�!被屎蟛挥煞终f,帶了麗貴嬪回鳳儀宮。

    華妃大怒卻又無可奈何,眼睜睜看皇后帶了麗貴嬪走直氣得雙手發(fā)顫,幾欲暈厥。

    回到宮中,流朱浣碧已備下了幾樣小菜作宵夜。槿汐掩上房門,我瞧著候在房中的小連子微笑道:“要你裝神弄鬼,可委屈了你這些日子�!�

    小連子忙道:“小主這話可要折殺奴才了�!彼鐐鬼臉兒嬉笑:“不過奴才偷照了鏡子,那樣子還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我忍俊不禁,連連點頭道:“可不是!你把麗貴嬪嚇得不輕,顛三倒四說漏嘴了不少。”

    “沒想奴才這點微末功夫還能派上這用場,還真得謝謝流朱姐姐教我擺的那水袖還有浣碧姐姐給畫的鬼臉兒�!�

    流朱撐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咱們那些算什么�。窟是小姐的主意呢。”想了想對小連子道:“怕你扮鬼的行頭悄悄燒了,萬一露了痕跡反要壞事�!毙∵B子忙答應了。

    槿汐示意她們靜下,道:“先別高興。如今看來是華妃指使無疑了,麗貴嬪也是逃不了干系。只是麗貴嬪形同瘋癲,她的話未必做的了數(shù)。”

    我沉吟半晌,用玉搔頭輕輕撥著頭發(fā),道:“你說的有理。只是,皇后也未必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呢。咱們只需冷眼旁觀,需要的時候點撥幾下便可。戲已開場了,鑼鼓也敲了,總得一個個粉墨登場了才好�!蔽逸p輕一笑,“今晚好生休息,接下來怕是有一場變故等著咱們呢�!�

    二十一、初勝

    次日一早,皇后就急召我進了宓秀宮。忙趕了過去,一看眉莊、陵容與史美人早在那里,知道皇后必是要詢問昨晚之事�;屎笙胧且灰箘诼挡⑽春盟�,眼圈微微泛青連脂粉也遮不住,精神倒是不錯。照例問了我們幾句,我們也原原本本說了。

    忽聽得宮外內(nèi)監(jiān)唱道:"皇上駕到--"

    皇后忙地領(lǐng)著我們站了起來,就見玄凌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一位妃嬪,卻是華妃。華妃神色冷淡,只作未瞧見我們。

    我與眉莊相視,以為昨夜玄凌是在華妃宮里就寢了。只是華妃未免也過于囂張,巴巴地跟著玄凌一起過來,幾個人面色都不好看,唯有皇后神色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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