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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想了半晌,終于有些蒙昧的分明,于是悄聲道:"姐姐曾經(jīng)跟我說皙華夫人曾經(jīng)小產,還是個成了形的男胎,是么?"

    敬妃靜靜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為保養(yǎng)不慎么?"

    敬妃的目光飛快在我面上一掃,不意我會突然問起這些舊事,道:"當時她雖然還是貴嬪,卻也是萬千寵愛在一身,又怎么會保養(yǎng)不慎呢?"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宮中傳言是吃了端妃所贈的安胎藥所致。"

    我的睫毛一爍,耳邊忽忽一冷,脫口道:"我不信。"后宮這樣的殺戮之地,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我憑什么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昔日與端妃僅有的幾次交往,她那種憐愛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舊和靖,說的是別人的事,自然不會觸動自己的心腸。她不疾不緩道:"別說你不信,當時皇上與皇后也不怎么信,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只是此事過后,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見人了。"

    這其中的疑竇關竅甚多,我不曾親身經(jīng)歷,亦無關眼下的利益,自然不會多揣度。只覺得前塵今事,許多事一再發(fā)生,如輪回糾結,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顛撲不破的一個怪圈,實在可怖可畏!

    愨妃的喪事辦得很是潦草,草草殮葬了就送去了梓宮�;屎鬄榇说购苁菄@息,那日去請安,玄凌也在。

    說起愨妃死后哀榮的事,玄凌只道:"湯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愨為號按妃禮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她入宮九載,竟然糊涂至此,當真是不堪。"

    皇后用絹子拭了拭眼角,輕聲糾正道:"皇上,愨妃入宮已經(jīng)十一載了。"

    玄凌輕輕一哼,并不以為意,也不愿意多提愨妃,只是說:"湯氏已死,皇長子不能沒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接口:"臣妾為后宮之主,后宮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臣妾會好好教養(yǎng)皇長子,克盡人母之責。"

    玄凌很是滿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說朕就放心了。太后年事已高,身體又多病痛,皇長子交與皇后撫養(yǎng)是最妥當不過了。"

    如此,眾人便賀皇后得子之喜。皇長子有人照顧,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玄凌走后,眾人依舊陪皇后閑話。

    皇后含淚道:"愨妃入宮十一年,本宮看著她以良娣的身份進宮,歷遷順儀、容華、貴嬪,生子之后冊為昭儀,再晉為妃。就算如今犯下大錯,但終究為皇家留下血脈,也是大功一件。現(xiàn)在她下場凄涼,雖然皇上不樂意,但是咱們同為后宮姐妹,也不可太過涼薄,何況她到底也是皇長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宮會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宮,希望愨妃在地下好好懺悔自己的過錯,得以安寧。"

    皇后的宮女剪秋在一旁勸道:"娘娘不要太傷心了。為了愨妃娘娘的緣故您已經(jīng)傷心好幾日了,如現(xiàn)在皇長子有了您的照顧,愨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娘娘這樣傷心只會讓生者更難過呀。話說回來,到底也是愨妃娘娘自己的過失。"

    皇后拭淚道:"話雖這樣說,可是本宮與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這樣驟然去了,叫本宮心里怎么好受呢。唉--愨妃也當真是糊涂�。�"

    皇后如此傷心,眾人少不得陪著落淚勸說。過了半日,皇后才漸漸止了悲傷,有說有笑起來。

    我的身子漸漸不再那么輕盈,畢竟是快四個月的身孕了。別人并沒有覺出我的身段有什么異樣,自己到底是明白,一個小小的生命不斷汲取著力量,在肚子里越長越大。

    已經(jīng)是初夏的時節(jié),我伏在朱紅窗臺上獨自遙望在宮苑榴花開盡的青草深處,鳳凰花在空氣里烈烈的綻放燃燒,似有燒不完的激情和紅艷一般,連陽光也被熏得熱情了許多。青翠樹葉暫時隔開了幾分炎熱,清涼之意落在小徑的鵝卵石上,蔭蔭如水。

    連日發(fā)生的事情太多,樁樁件件都關系生命的消逝。淳兒、恬嬪的孩子以及愨妃。這樣急促而連綿不斷的死亡叫我害怕,連空氣中都隱約可以聞到血腥的氣息和焚燒紙錢時那股凄愴的窒息氣味。

    她們的死亡都太過自然而尋常,而在這貌似自然的死亡里,我無端覺得緊張,仿佛那重重死亡的陰影,已經(jīng)漸漸向我迫來。

    寂靜的午后,門外忽然有孩童歡快清脆的嗓音驚起,撲落落像鳥翅飛翔的聲音,劃破安寧的天空。

    自然有內監(jiān)開門去看,迎進來的竟是皇長子予漓。

    我見他只身一人,并無乳母侍衛(wèi)跟隨,不免吃驚,忙拉了他的手進來道:"皇子,你怎么來了這里?"

    他笑嘻嘻站著,咬著手指頭。頭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個,臉上盡是汗水的痕跡,天水藍的錦袍上沾滿了塵土�?瓷先ニ拇_是個頑皮的孩子,活脫脫的一個小泥猴。

    他這樣歪著臉看了我半晌,并不向我行禮,也不認得我。也難怪,我和他并不常見,與他的生母愨妃也不熟絡,小孩家的記憶里,是沒有我這號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訴他:"這是棠梨宮的莞貴嬪。"

    不知是否我腹中有一個小生命的緣故,我特別喜愛孩子,喜愛和他們親近。盡管我眼前不過是一個臟臟的幼童,是一個不得父親寵愛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并且在傳聞中他資質平庸。我依然喜愛他。

    我微笑牽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喚我母妃,好不好?"

    他這才醒神,姿勢笨拙地向我問好:"莞母妃好。"

    我笑著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銀盒過來,盛了幾樣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隨意取食,他很歡喜,滿滿地抓了一手,眼睛卻一直打量著我。

    他忽然盯著那個銀盒,問:"為什么你用銀盒裝吃的呢?母后宮里都用金盤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么能告訴他我用銀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這樣諱秘的心思,如何該讓一個本應童稚的孩子知曉。于是溫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貴,當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并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專心咬著手里松花餅。

    我待予漓吃過東西,心思漸定,方問:"你怎么跑了出來,這個時候不要午睡么?"

    予漓把玩著手里的吃食,答:"母后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來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論語》,父皇不高興,她們都不許我抓蛐蛐兒要我睡覺。"他說的條理并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個人偷偷溜出來抓蛐蛐兒了是么?"

    他用力點點頭,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別告訴母后呀。"

    我點頭答應他:"好。"

    他失望地踢著地上的鵝卵石,"《論語》真難背呀,為什么要背《論語》呢?"他吐吐舌頭,十分苦惱地樣子,"孔上人為什么不去抓蛐蛐兒,要寫什么《論語》,他不寫,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宮人聽得他的話都笑了,他見別人笑便惱了,很生氣的樣子。轉頭看見花架上攀著的凌霄花,他又被吸引,聲音稚氣而任性,叉腰指著小連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來。"

    我卻柔和微笑:"母妃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滿手奪去,把那橘黃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帶上,歡快地笑起來,一笑,露出帶著黑點點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來,拭盡他的臉上的臟物,拍去他衣上的塵土,細心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親也是這樣為我擦臉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強笑:"是么?"

    他認真地說:"是呀�?墒悄负笳f母親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見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兒了,母親是不會說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親切。

    傷感迅速席卷了我,我不敢告訴這只有六七歲的孩童,他的母親在哪里。我只是愈發(fā)細心溫柔為他整理。

    他看著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點頭:"我知道。"

    他牽著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親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兒。"

    我輕輕抱一抱他,柔聲說:"好,漓兒。"

    他其實并不像傳聞只那樣資質平庸,不過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的貪玩愛吃�;蛟S是他的父皇對他的期許太高,所以才會這樣失望吧。

    槿汐在一旁提醒:"娘娘不如著人送皇子回去吧,只怕皇后宮中已經(jīng)為了找皇子而天翻地覆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仡^卻見予漓有一絲膽怯的樣子,不由心下一軟,道:"我送你回宮,好不好?"

    他的笑容瞬間松軟,我亦微笑。

    回到皇后宮中,果然那邊已經(jīng)在忙忙亂亂地找人。乳母見我送人來,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滿嘴念著"阿彌陀佛"�;屎舐劼晱膸ず蟠掖页鰜�,想來是午睡時被人驚醒了起來尋找予漓,因而只是在寢衣外加了一件外衣,頭發(fā)亦是松松的。予漓一見她,飛快松了我的手,一頭撲進皇后懷里,扭股糖耳似的在皇后裙上亂蹭。

    皇后一喜,道:"我的兒,你去了哪里,倒叫母后好找。"

    我微覺奇怪,孩子都認娘,皇后撫養(yǎng)予漓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從前因有生母在,嫡母自然是不會和皇子太親近的,何以兩人感情這樣厚密?略想想也就撇開了,大約也是皇后為人和善的緣故吧。

    然而皇后臉微微一肅,道:"怎的不好好午睡,一人跑去了哪里?"說話間不時拿眼瞧我。

    予漓仿佛嚇了一跳,又答不上來,忙乖乖兒站在地上,雙手恭敬垂著。

    我忙替他打圓場,"皇子說上午看過的《論語》有些忘了,又找不到師傅,就跑出來想找人問,誰知就遇上了臣妾,倒叫皇后擔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聽予漓這樣好學,微微一笑,撫著予漓的頭發(fā)道:"莞貴嬪學問好,你能問她是最好不過了。只是一樣,好學是好,但身子也要休息好,沒了好身子怎能求學呢。"

    予漓規(guī)規(guī)矩矩答了"是",偷笑看了我一眼。

    皇后更衣后再度出來,坐著慢慢抿了一盅茶,方對我說:"還好漓兒剛才是去了你那里,可把本宮嚇了一跳。如今宮中頻頻出事,若漓兒再有什么不妥,本宮可真不知怎么好了。"

    我陪笑道:"皇子福澤深厚,有萬佛庇佑,自然事事順利。"

    皇后點頭道:"你說得也是�?墒菫槿烁改傅�,哪里有個放心的時候呢。本宮自己的孩兒沒有長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漓兒一個皇子,本宮怎能不加倍當心。"皇后嘆了口氣,揉著太陽穴繼續(xù)說:"今年不同往常,也不知傷了什么陰鷙,時疫才清,淳嬪就無端失足溺死,恬嬪的孩子沒有保住,愨妃也自縊死了。如今連太后也鳳體違和。聽皇上說宮外也旱災連連,兩個月沒有下過一滴雨了,這可是關系到社稷農桑的大事啊。"

    她說一句,我便仔細聽著,天災人禍,后宮與前朝都是這樣動蕩不安。

    有一瞬間的走神,恍惚間外頭明亮灼目的日光遠遠落在宮殿華麗的琉璃瓦上,耀目的金光如水四處流淌。這樣晴好的天氣,連續(xù)的死亡帶來的陰霾之氣并沒有因為炎熱而減少半分。

    我見皇后頭疼,忙遞過袖中的天竺腦油遞給她�;屎竺膛嘣陬~角,臉色好了許多,道:"皇上和本宮都有打算想至天壇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幾日為社稷和后宮祈福。"皇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后宮的事會悉數(shù)交與皙華夫人打理,敬妃也會從旁協(xié)助。"

    我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低頭道:"臣妾會安居宮中養(yǎng)胎,無事不會出門。"

    皇后微微點頭:"這樣最好。皙華夫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能忍就忍著,等皇上和本宮回來為你做主。"她略沉一沉,寬慰我道:"不過你有孕在身,她也不敢拿你怎樣的,你且放寬心就是�;噬吓c本宮來去也不過十日左右,很快就會回宮。"

    我寧和微笑,保持應有的謙卑:"多謝皇后關懷,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皇后含笑注目我面頰上曾被松子抓破的傷痕,道:"你臉上的傷似乎好了許多。"

    我輕輕伸手撫摩,道:"安妹妹贈給臣妾一種舒痕膠,臣妾用到如今,果然好了不少。"

    皇后雙眸微睞,含笑道:"既然是好東西,就繼續(xù)用著吧。傷口要全好了才好,別留下什么疤,那就太可惜了。"皇后似有感觸:"咱們宮里的女人啊,有一張好臉蛋兒比什么都重要。"

    我恭謹聽過,方才告退。

    五十三、子嗣

    六月初七,炎熱的天氣,玄凌與皇后出宮祈雨,眾人送行至宮門外,眼見大隊迤儷而去。皙華夫人忽然輕笑出聲:"這次祈福只有后宮皇后娘娘一個人陪著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還能求來一個皇子,皇后才稱心如意呢。"

    眾目睽睽之下,皙華夫人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來,眾人皆不敢多說一句。白晃晃的日頭底下,皆是竊竊無聲。

    她忽然轉過頭來看我,精致的容顏在烈日下依舊沒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夠強勢。她似笑非笑看我,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莞貴嬪,你說呢?"

    我的神思有一絲凝滯,很快不卑不亢道:"祈雨之禮本應只由皇后伴隨,這是國禮。何況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會高興的,不是么?"

    她微笑:"當然。本宮想貴嬪也會高興。"

    我平穩(wěn)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儀天下,除了居心叵測的人自然不會有人為此不快。"

    她舉袖遮一遮陽光,雙眼微瞇,似乎是自言自語:"你的口齒越發(fā)好了。"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目光無聲而犀利地從我面頰上刮過,有尖銳而細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復雜迷離。

    玄凌和皇后離宮后的第一次挑釁,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退了。

    而皙華夫人對我的敵意,人盡皆知。

    以為可以這樣勢均力敵下去,誰知風雨竟來得這樣快。

    那日晨起對鏡梳妝,忽然覺得小腹隱隱酸脹,腰間也是酸軟不堪,回望鏡中見自己臉色青白難看,不覺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著慌,忙過來扶我躺下,道:"小姐這是怎么了?"

    我怕她擔心,雖然心里也頗為慌張,仍是勉強笑著道:"也不妨事,大概是連著幾日要應付皙華夫人,用心太過了才會這樣吧。"

    浣碧到底年輕不經(jīng)事,神色發(fā)慌,槿汐忙過來道:"娘娘這幾日總道身上酸軟疲累,不如先喝口熱水歇著,奴婢馬上就去請章太醫(yī)來。"

    我勉力點一點頭。

    槿汐前腳剛出門,后腳皙華夫人身邊的一個執(zhí)事內監(jiān)已經(jīng)過來通傳,他禮數(shù)周到,臉上卻無半分表情,木然道:"傳皙華夫人的話,請莞貴嬪去宓秀宮共聽事宜。"

    我驚詫轉眸:"什么共聽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華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宮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聽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沒見我家小姐身子不適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還說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連每日的請安都能免則免,這會子皙華夫人的什么事宜想來更不用去聽了!"

    流朱話音未落,外頭又轉進一個人來,正是皙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內監(jiān)周寧海。他一個安請到底,再起來時口中已經(jīng)在低聲呵斥剛才來的那個小內監(jiān):"糊涂東西!讓你來請莞貴嬪也那么磨蹭,只會耽誤工夫,還不去慎刑司自己領三十個嘴巴!"

    我何嘗不明白,他明著罵的是小內監(jiān),暗里卻是在對我指桑罵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礙著胸口氣悶難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開口,周寧海卻滿臉堆笑對著我畢恭畢敬道:"咱們夫人知道貴嬪娘娘您貴人體虛,特別讓奴才來請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沖撞了您。再說您不去也不成哪,雖然按著位份您只排在欣貴嬪后頭,可是只怕幾位妃子娘娘都沒有您尊貴,您不去,那皙華夫人怎樣整頓后宮之事呢?皙華夫人代管六宮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違了皇后娘娘啊!"

    他雖然油腔滑調,話卻在理。我一時也反駁不得,正躊躇間,他很快又補充:"恬嬪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壞成那樣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嬪都已到了,連安美人都在,只等著娘娘您一個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脫,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禮亦不能廢。何況皇后臨走亦說過,叫我這幾日無論如何也要擔待。掙扎起身更衣完畢,又整了妝容撐出好氣色,自然不能讓病態(tài)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這樣去了,終究還是遲了。

    皙華夫人的宓秀宮富麗,一重重金色的獸脊,梁柱皆繪成青鸞翔天的吉慶圖案,那青鸞繪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輝煌,氣勢姿容并不在鳳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攙扶下拾階而上,依禮跪拜在皙華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著極大的冰雕,清涼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著不知名的香料,香氣甜滑綿軟,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軟酥酥的,說不出的舒服。

    皙華夫人端坐座上,長長的珠絡垂在面頰兩側,手中泥金芍藥五彩紈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雙眼睛碧清深邃,那精心描繪的遠山眉更添了她許多姿色。我的來遲使原本有些凝滯的氣氛更加僵硬,聽我陳述完緣由,她也并不為難我,讓我按位坐下。這樣輕易放過,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說了幾句,到了點心的時候,眾人也松弛一點,陵容忽然出聲問道:"夫人宮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華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飛揚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這是皇上命人為本宮精心調制的香料,叫做歡宜香,后宮中惟有本宮一人在用,想來你們是沒有見過的。"

    這樣的話當眾說來,眾人多少是有點尷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貴如她,自然是不會理會的。

    陵容微微輕笑,低頭道:"嬪妾見識淺薄,不如夫人見多識廣。"

    于是閑話幾句,六宮妃嬪重又肅然無聲,靜靜聽她詳述宮中事宜。

    我身體的酸軟逐漸好轉,她的話也講到了整治宮闈一事:"恬嬪小月的事愨妃已經(jīng)畏罪自裁,本宮也不愿舊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見,這宮里心術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宮女內監(jiān)拌嘴斗毆的不少,一個個無法無天了。宮里也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雖然敬妃亦有協(xié)理六宮之權,可是皙華夫人一人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她竟插不上半句嘴。眾人這樣諾諾聽著,皙華夫人也只是撫摩著自己水蔥樣光滑修長的指甲,淡淡轉了話鋒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寵而驕些。"說著斜斜瞟我一眼,聲音陡地拔高,變得銳利而尖刻:"莞貴嬪你可知罪?!"

    我本也無心聽她說話,忽然這樣一聲疾言厲色,不免錯愕。起身垂首道:"夫人這樣生氣,嬪妾不知錯在何處?但請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間陰戾之色頓現(xiàn),喝道:"今日宮嬪妃子集聚于宓秀宮聽事,莞貴嬪甄氏無故來遲,目無本宮,還不跪下!"

    這樣說,不過是要給我一個下馬威,以便震懾六宮。其實又何必,皇后在與不在,眾人都知道眼下誰是最得寵的,她又有豐厚家世,實在無需多此一舉,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過是有身孕而已,短時之內都不能經(jīng)常服侍玄凌,她何必爭這朝夕長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囑我都記得,少不得忍這一時之氣,徐徐跪下。

    她的怒氣并未消去,愈發(fā)嚴厲:"如今就這樣目無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樣呢?豈非后宮都要跟著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啞忍,而是一味忍讓,只會讓她更加驕狂,何況還有淳兒,她實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頭,保持謙遜的姿勢:"夫人雖然生氣,但嬪妾卻不得不說。愨妃有孕時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這不是為了愨妃,而是為了宗廟社稷。嬪妾今日也并非無故來此,就算嬪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為皇嗣嫡母,夫人所說的后宮隨甄姓實在叫嬪妾惶恐。"

    云鬢高髻下她精心修飾的容顏緊繃,眉毛如遠山含黛,越發(fā)襯得一雙鳳眼盛勢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紈扇"啪嗒"一聲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嚇得眾人面面相覷,趕緊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趕忙打圓場:"夫人說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盞茶歇歇再說。莞貴嬪呢,也讓她起來說話吧。"

    眉莊極力注目于我,回視皙華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藍的恨意,隱如刀鋒。皙華夫人只是絲毫未覺,一味逼視著我,終于一字一頓道:"女子以婦德為上,莞貴嬪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宮……"她微薄艷紅的雙唇緊緊一抿,怒道:"罰于宓秀宮外跪誦《女誡》,以示教訓。"

    敬妃忙道:"夫人,外頭烈日甚大,花崗巖堅硬,怎能讓貴嬪跪在那呢?"

    遠遠身后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請看在貴嬪姐姐身懷皇嗣的份上饒過姐姐吧,若有什么閃失的話皇上與皇后歸來只怕會要怪責夫人的。"陵容嗓子損毀,這樣哀哀乞求更是顯得凄苦哀憐,然而皙華夫人勃然大怒:"宮規(guī)不嚴自然要加以整頓,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樣,愨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難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來要挾本宮么?"資源熊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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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容嚇得滿臉是淚,不敢再開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皙華夫人盯著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我讓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間歇的輕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須勞動娘娘。"

    周寧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貴嬪請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宮門外,直直跪下,道:"嬪妾領罰,是因為娘娘是從一品夫人,位分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執(zhí)六宮事。"我不顧敬妃使勁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顧及周圍那些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微微抬頭,"并非嬪妾對娘娘的斥責心悅誠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罰可定。"

    她怒極反笑:"很好,本宮就讓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蘭手里,還是在你所謂的人心!"她把書拋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誦讀吧!讀到本宮滿意為止。"

    眉莊再顧不得避諱與尊嚴,膝行至皙華夫人面前,道:"莞貴嬪有身孕,實在不適宜--"

    皙華夫人雙眉一挑,打斷眉莊的話:"本宮看你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既然你要為她求情,去跪在旁邊,一同聽訓。"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莊,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頭下陪我長跪,不由看一眼眉莊示意她不要再說,向皙華夫人軟言道:"沈容華并非為嬪妾求情,請夫人不要遷怒于她。"

    她妝容濃艷的笑,滿是戲謔之色:"如果本宮一定要遷怒于她,你又能怎樣?!"她忽地收斂笑容,對眉莊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著書跪在莞貴嬪對面,讓她好好誦讀,長點兒規(guī)矩吧!"

    眉莊已知求情無望,再求只會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發(fā)拾起書,極快極輕聲地在我耳邊道:"我陪你。"

    我滿心說不出的感激與感動,飛快點點頭,頭輕輕一揚,再一揚,生生把眼眶中的淚水逼回去。

    時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驟然從清涼宜人的宓秀宮中出來,只覺熱浪滾滾一掃,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襲而來。

    我這才明白皙華夫人一早為什么沒有發(fā)作非要捱到這個時候,清早天涼,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輕薄綿軟的裙子貼在腿上,透著地磚滾燙的熱氣傳上心頭,只覺得膝下至腳尖一片又硬又燙十分難受。

    皙華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滿了冰雕,她猶覺得熱,命了四個侍女在身后為她扇風,卻對身邊的內監(jiān)道:"把娘娘小主們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讓她們好好瞧著,不守宮規(guī)、藐視本宮是個什么好處!"

    宮中女子最愛惜皮膚,怎肯讓烈日曬到一星半點保養(yǎng)得雪白嬌嫩的肌膚,直如要了她們的性命一般。況且她們又最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曬。然而皙華夫人的嚴命又怎么敢違,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來,眾人皆是哭喪著臉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覺內心苦笑,皙華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寵還嫌不夠,讓那些嬌滴滴的美人曬得烏黑,惟獨自己嬌養(yǎng)得雪白。玄凌回來,眼中自然只有她一個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處漸漸靜下來,太陽白花花的照著殿前的花崗巖地面,那地磚本來烏黑锃亮,光可鑒人,猶如一板板凝固的烏墨,烈日下曬得泛起一層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無法,我和眉莊面對面跪在那一團白光里。她把書舉到我面前讓我一字一字誦讀。反光強烈,書又殘舊,一字一字讀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還想再勸,皙華夫人回頭狠狠瞥她一眼:"跪半個時辰誦讀《女誡》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宮就讓你也去跪著。"敬妃無奈,只得不再做聲。

    一遍誦完,皙華夫人還是不肯罷休,陰惻惻吐出兩字:"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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