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只好從頭再讀,擔(dān)心眉莊的身子和腹中孩兒的安危,我?guī)锥认肟煨┠钸^去,然而皙華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兩字,眉莊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責(zé)打頑童的,到了皙華夫人宮里,竟已成為刑具。那擊打的"劈啪"聲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條深紅的印記。眉莊死死忍住,一言不發(fā)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來。我知道,一出汗,那傷口會更疼。
皙華夫人到底是不敢動手打我的,但是看著眉莊這樣代我受過,心中焦苦難言,更比我自己受責(zé)還要難過。我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讀著,熬著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腿已經(jīng)麻木了,只覺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從臉龐流下,膩住了鬢發(fā)。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濕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來。
我一遍又一遍誦讀: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寵,賴母師之典訓(xùn)�!ザ鳈M加,猥賜金紫,實非鄙人庶幾所望也。男能自謀矣,吾不復(fù)以為憂也。但傷諸女方當(dāng)適人,而不漸訓(xùn)誨,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黙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婦第二: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jié)也。……"
是蟬鳴的聲音還是陵容依舊在叩頭的聲音,我的腦子發(fā)昏,那樣吵,耳朵里嗡嗡亂響。
"敬慎第三: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似乎是太陽太大了,看出來的字一個個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螞蟻般一團團蠕動著。
"婦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墜,口干舌燥,身體又酸又軟,仿佛力氣隨著身體里的水分都漸漸蒸發(fā)了。
眉莊擔(dān)憂地看著我,敬妃焦急的聲音在提醒:"已經(jīng)半個時辰了。"
"專心第五:禮,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鷱牡诹悍虻靡庖蝗�,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皙華夫人碗盞中的碎冰丁零作響,像是檐間叮當(dāng)作響的風(fēng)鈴,一直在誘惑我。她含一塊冰在口,含糊著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鐘再說。"
"萬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擔(dān)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臉都白了!夫人!"
皙華夫人不屑:"她這樣喬張作致是做給本宮看么?本宮瞧她還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婦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愛己也;舅姑之愛己,由叔妹之譽己也。……謙則德之柄,順則婦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詩云: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其斯之謂也。"
身體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樣的疼痛如蛇一樣開始蔓延,像有什么東西一點一點在體內(nèi)流失。日頭那么大,我為什么覺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徹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莊在叫我么?"嬛兒?!嬛兒?你怎么了?!"
對不起,眉莊,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實在沒有力氣。
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邊出現(xiàn)?��?玄凌,是你回來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對,他身上并沒有明黃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頭,絳紗平蛟單袍,白玉魚龍扣帶圍--是,是親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來了,太后日前臥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鏤月開云館以方便日夜問疾的,也是為了他尚未成婚的緣故,要和后宮妃嬪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宮中,皙華夫人的宓秀宮是必經(jīng)之所。
他的突然出現(xiàn),慌得妃嬪們一如鳥獸散,紛紛避入內(nèi)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華夫人爭執(zhí)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曉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瘋了,擅闖宮闈。皙華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強勢,而諸兄弟中,汝南王最厭惡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顧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誰的手爪在攪動我的五內(nèi),一絲絲剝離我身體的溫?zé)幔菢訙責(zé)岬牧魉畼拥母杏X,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來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霧,眼睫毛成了層層模糊的紗帳。玄清你的表情那樣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氣?唉!你一向是溫和的。
眉莊,陵容?你們又為什么這樣害怕?眉莊,你在哭了。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點點疼,你別怕。四郎、四郎快回來了!
你瞧,四郎抱著我了,他的衣衫緊緊貼在我臉上,他把我橫抱起來,是那一日,滿天杏花如雨飄零,他抱著我走在長長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氣,帶我離開宓秀宮。皙華夫人氣得冷笑,可是她的臉色為什么也這樣惶恐?……��!是四郎責(zé)罵她了……眉莊你在哭,你要追來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臉怎么長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來……一定是我眼花了。
"貴嬪!……"最后的知覺失去前,四郎,我只聽見你這么叫我,你的聲音這樣深情、急痛而隱忍。有灼熱的液體落在我的面頰上,那是你的淚么?這是你第一次為我落淚。亦或,這,只是我無知的錯覺……
五十四、蓮心
仿佛是墮入無盡的迷夢,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麗貴嬪、曹婕妤、皙華夫人她們都在。掙扎、糾纏、剝離,輾轉(zhuǎn)其中不得脫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過來,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澀溫?zé)岬囊后w從我口中灌入,逼迫我從迷夢中蘇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紅羅復(fù)斗帳,皆聞著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紋,是在我宮中的寢殿。身體有一瞬間的松軟,終于在自己宮里了。
眼風(fēng)稍稍一斜,瞥見一帶明黃灼灼如日,心頭一松,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他見我醒來,也是驚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終于醒了!"
皇后在他身后,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暈了三日了。"
呼吸,帶著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細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漸喚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幾百年沒有說話,開口十分艱難,"四郎--你回來了……"未語淚先流,仿佛要訴盡離別以來身受的委屈和身體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我的淚:"嬛嬛,不要哭。朕已經(jīng)對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滿是深深痛惜和憂傷。無端之下,這眼神叫我害怕和驚惶。
心里一時間轉(zhuǎn)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我不敢,終于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愛的寶貝。
然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變回了平坦的樣子。
我惶恐地轉(zhuǎn)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確切地,我已經(jīng)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涌著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我不信!不信!它沒有了!不在我的身體里了!
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我?guī)缀跏欠碇蓖νΦ刈饋怼1娙酥嘶�,手忙腳亂地來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來。
滿心滿肺盡是狂熱的傷心欲絕。我?guī)缀跏翘栠罂�,狠狠抓著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緊緊攬住我,只是沉默。幾日不見,他的眼里盡是血絲,發(fā)青的胡渣更顯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著淚,極力勸說道:"妹妹你別這樣傷心!皇上也傷心。御駕才到滄州就出了這樣大的事,皇上連夜就趕回來了。"
玄凌的眼里是無盡的憐惜,絞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過我,抱過我。那樣深重的悲哀和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是這識見他最珍視和愛重的一切。接二連三的失去子嗣,這一刻他的傷心,似乎更甚于我。玄凌緊緊抱住我,神情似乎蒼茫難顧,他迫視著皇后,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軟弱亦到了極處:"是上蒼在懲罰朕嗎?!"
皇后聞得此言,深深一震。不過片刻,她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強韌。皇后很快拭干淚痕,穩(wěn)穩(wěn)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后含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皇后鎮(zhèn)定地看著玄凌,一字一字鄭重道:"皇上是上蒼的兒子,上蒼是不會懲罰您和您的子嗣的。何況,皇上從來沒有錯,又何來懲罰二字。"她頓一頓,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對玄凌道:"如果真有懲罰,那也全是臣妾的罪過,與皇上無半點干系。"
這話我聽得糊涂,然而無暇顧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極大的安慰,臉色稍稍好轉(zhuǎn)。我哭得聲堵氣噎,發(fā)絲根里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發(fā)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莞貴嬪失子,并非天災(zāi),而是人禍。"
皇后一提醒,我驟然醒神,宓秀宮中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悲憤難抑,恨聲道:"皇上--天災(zāi)不可違,難道人禍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陰沉如鐵,環(huán)顧四周,冷冷道:"賤人何在?!"
李長忙趨前道:"皙華夫人跪候在棠梨宮門外,脫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滯如冰,道:"傳她!"
我一見她,便再無淚水。我冷冷瞧著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殺意騰騰奔涌上心頭。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頭顱方能泄恨!然而終是不能,只緊緊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華夫人亦是滿臉憔悴,淚痕斑駁,不復(fù)往日嬌媚容顏。她看也不敢看我,一進來便下跪嗚咽不止。玄凌還未開口,她已經(jīng)哭訴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貴嬪頂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懲以做告誡,并非有心害莞貴嬪小產(chǎn)的。臣妾也不曉得會這樣��!請皇上饒恕臣妾無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無知--嬛嬛有孕已經(jīng)四個月你不知道嗎?!"
? 皙華夫人從未見過玄凌這樣暴怒,嚇得低頭垂淚不語。敬妃終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說貴嬪妹妹已經(jīng)有四個月身孕,胎像穩(wěn)固,才不怕跪。"
皙華夫人無比驚恐,膝行兩步伏在玄凌足下抱著他的腿泣涕滿面:"臣妾無知。臣妾那日也是氣昏了頭,又想著跪半個時辰應(yīng)該不要緊……"她忽然驚起,指著一旁的侍立的章彌厲聲道:"你這個太醫(yī)是怎么當(dāng)?shù)模�!她已有四個月身孕,怎么跪上半個時辰就會小月?!一定是你們給她吃錯了什么東西,還賴在本宮身上!"
章彌被她聲勢嚇住,抖擻著袖子道:"貴嬪是有胎動不安的跡象,那是母體孱弱的緣故,但是也屬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貴嬪用心太過,所以脈象不穩(wěn)。這本是沒有大礙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聲朝皙華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過還不是你處處壓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
皙華夫人的聲音低弱下去:"臣妾聽聞當(dāng)年賢妃是跪了兩個時辰才小月的,以為半個時辰不打緊。"
那是多么遙遠以前的事情,玄凌無暇去回憶,皇后卻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賢妃當(dāng)日對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罰她下跪認錯,何況先皇后從不知賢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而你明知莞貴嬪身懷龍裔!"他頓一頓,口氣愈重:"賤婦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論?!"皙華夫人深知失言,嚇得不敢多語。
玄凌越發(fā)憤怒,厭惡地瞪她一眼:"朕瞧著你不是無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貴嬪若真有錯你怎么不一早罰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可見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邊怎能容得你這樣的人!"
皙華夫人驚得癱軟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來,死死抓著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認是不喜歡莞貴嬪,自她進宮以來,皇上您就不像從前那樣寵愛臣妾了。并且聽聞朝中甄氏一族常常與我父兄分庭抗禮,諸多齟齬,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輩的氣!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說愈是激憤,雙眼牢牢迫視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嘆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爭議,咱們身處后宮又怎能涉及。何況你的父兄與貴嬪父兄有所齟齬,你們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還推波助瀾,因私情為難莞貴嬪呢?枉費皇上這樣信任你,讓你代管六宮事宜。"
皇后說一句,玄凌的臉色便陰一層。說到最后,玄凌幾乎是臉色鐵青欲迸了。
皙華夫人一向霸道慣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訴道:"臣妾是不滿莞貴嬪處事囂張,可是臣妾真的沒有要害莞貴嬪的孩子啊!"她哭得傷心欲絕,"臣妾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怎么會如此狠心呢!"
聞得此言,玄凌本來厭惡鄙棄的眼神驟然一軟,傷痛、愧疚、同情、憐惜、戒備,復(fù)雜難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是身受過喪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諸在莞貴嬪身上……"玄凌連連擺手,語氣哀傷道:"就算你無心害莞貴嬪腹中之子,這孩子還是因為你沒了的。你難辭其咎。你這樣蛇蝎心腸的人朕斷斷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喚皇后:"去曉諭六宮,廢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奪封號,去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降為妃。非詔不得再見。"
皇后答應(yīng)了是,略一遲疑:"那么太后那邊可要去告訴一聲?"
玄凌疲倦揮手:"恬嬪的孩子沒了太后本就傷心,如今又病著,未免雪上加霜,先壓下別提罷。"
皇后輕聲應(yīng)了,道:"太后那邊臣妾自會打點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華夫人如遭雷擊,雙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腳踢開她的手,連連冷笑道:"莞貴嬪何辜?六宮妃嬪又何辜?要陪著莞貴嬪一同曝曬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宮門外的磚地上跪上兩個時辰罷。"轉(zhuǎn)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們先出去罷,朕陪陪貴嬪。"
皇后點點頭,"也好。"又勸我:"你好生養(yǎng)著,到底自己身子要緊。來日方長哪。"于是攜著眾人出去,殿內(nèi)登時清凈下來。
他輕輕抱住我,柔聲嘆道:"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宮,又遣了人及時來稟報朕,事情還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帶我離開宓秀宮的堅定懷抱,心地驀地一動,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過神來,凝視玄凌流淚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經(jīng)壞到了這般田地,還能怎么樣呢!"
玄凌溫柔勸慰道:"也別難過了,你還年輕呢,等養(yǎng)好了身子咱們再生一個就是了。"
我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敢問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殺了賤婦以泄此恨?!"
他目中盡是陰翳,許久嘆息:"朝政艱難,目下朕不能不顧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涼,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頭,不及思慮便脫口而出:"她殺了皇上的親生孩子!"我靜坐如石,惟有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
眼淚滿滿地浸濕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著我,目中盡是怔忡悲傷之態(tài),幾乎化作不見底的深潭,癡癡瞧住我,隔了許久,他道:"朕留不住咱們的孩子--我……對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邊這些年了,我第一次聽他這樣和我說話,以九五至尊之身與我說一個"我"字自稱,用這樣疲憊傷感的口氣和我說話。他是天下最尊貴的人,可是此刻,他這樣軟弱和傷心,就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失了孩子的父親一般難過。那樣癡惘深情的眼神,那樣深刻入骨的哀傷與痛惜,瞬間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沒有自稱一個"朕"字,可見他傷痛之深。我不忍再說,伏在他懷中搜腸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淚,亦是我無盡的恨與痛……
玄凌撫著我的背脊道:"當(dāng)日你又何必那么聽她話,叫你跪便跪,罰便罰。"他頓一頓,頗有些怨懟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時也在場,你何不求助于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勸得下?又豈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對抗的。何況當(dāng)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順從,否則更給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澀無力:"那么皇上,您又為何要給她這樣大的權(quán)力讓她協(xié)理后宮?您明知她心思狠毒,當(dāng)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問勢迫得頹然,片刻道:"你是怨責(zé)朕么?"
我搖頭:"臣妾豈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淚未落,然而亦是疲憊。
寢殿中死氣沉沉的安靜。他肅然起誓:"朕發(fā)誓,咱們的孩子不會白白死去!--朕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時候?請皇上給臣妾一個準信。"
他默默不語,道:"總有那么一天的。"
我愴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許會隨時間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會不念昔日情誼!"
他無言以對,只說:"嬛嬛,你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時候--別為難朕。"
滿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輕輕轉(zhuǎn)過身子,熱淚不覺滑落。枕上一片溫?zé)岢睗�。我,枕淚而臥。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guī)缀踹@樣一直沉浸在悲傷里,無力自拔。那種逼灼的暑氣和著草藥苦澀的氣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膚和記憶里,揮之不去。
我的棠梨宮是死寂的沉靜,不復(fù)往日的生氣,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紋飾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觸景傷情。宮女內(nèi)監(jiān)走路保持著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聲音,生怕驚擾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宮也是寂靜�;屎螵氉蕴幚碇敝氐暮髮m事務(wù),偶爾敬妃也會協(xié)助一二,但是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著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還要打理愨妃和淳兒的梓宮以及平日的祝禱。華妃,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經(jīng)的三妃之首成為后宮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從一品夫人,如今卻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連封號也無,這令她顏面大失,深居內(nèi)宮很少再見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雖然不理她,卻也不再處置她,依舊錦衣玉食相待。我小產(chǎn)一事,就這樣被輕輕一筆帶過。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宮中為何不能奴顏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饒,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為何要如此強硬,不肯服輸?我甚至痛悔自己為何要得寵,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宮嬪,默默無聞,她又怎會這樣嫉恨我,置我于死地?這樣的痛悔加速了我對自己的失望和厭棄。
最初的時候,玄凌還日日來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淚洗面使他不忍卒睹。這樣相對傷情,困苦不堪。終于,他長嘆一聲,拂袖而去。
槿汐曾經(jīng)再三勸我,"娘娘這樣哭泣傷心對自己實在無益,要不然將來身子好了,也會落下見風(fēng)流淚的毛病的。聽宮里的老姑姑說,當(dāng)年太后就是這樣落下的病根。"
我中氣虛弱,勉強道:"太后福澤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說著又是無聲落淚。
槿汐替我拭去淚跡,婉轉(zhuǎn)溫言說出真意:"娘娘這樣哭泣,皇上來了只會勾起彼此的傷心事。這樣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宮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處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這孩子不過一月,百日尚未過去,難道我這做娘親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紅著綠地去婉轉(zhuǎn)承恩么?"
槿汐聞言不由愣住,"娘娘這樣年輕,只要皇上還寵愛您咱們不怕沒有孩子。娘娘萬萬要放寬心才是,這日后長遠著呢。娘娘千萬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團著一件嬰兒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歡歡喜喜繡了要給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紅線杏子黃的底色,繡出榴開百子花樣,一針一線盡是我初為人母的歡悅和對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猶在,而我的孩子卻再不能來這世間了。
我怔怔看著這精心繡作的肚兜,唯有兩行清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不由得十分爭強好勝的心也化作了灰。
這樣纏綿反復(fù)的憂郁和悲憤,我的身體越發(fā)衰弱。
我小產(chǎn)一事后,章彌以年老衰邁之由辭了太醫(yī)院的職位。這次來請脈的是溫實初,他一番望聞問切后,瞬間靜默,神色微有驚異。
我揮手命侍奉的宮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宮的身子還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過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醫(yī)說本宮孕中禁忌此物,本宮又怎么會用?即便如今,本宮又哪里還有心思用香料。"
他緊緊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貴體的確有用過麝香的癥狀,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覺而已。"他驀然抬頭,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緊,思索良久,搖頭道:"本宮并沒有。"然而說起香料,我驟然想起一事,這些日子來,我只在一處聞到過香料的氣息。于是低低喚了流朱道:"你去內(nèi)務(wù)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時用的歡宜香來。"
流朱一去,溫實初又問:"娘娘是否長久失眠?"我靜靜點頭,他沉默嘆氣道:"貴嬪娘娘這番病全是因為傷心太過,五內(nèi)郁結(jié),肝火虛旺所致。恕微臣直言,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憫的溫情和關(guān)懷:"喝太多的藥也不好。不如,飲蓮心茶罷。"他為我細細道來:"蓮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熱,有降熱、消暑氣、清心、安撫煩躁和祛火氣的效用,可補脾益腎、養(yǎng)心安神、治目紅腫。"
我恍然抬頭,澀澀微笑:"蓮心,很苦的東西呵。"
他凝視我片刻,道:"是。希望蓮心的苦,可以撫平你心中的苦。"
我轉(zhuǎn)頭,心中凄楚難言。
溫實初低聲呢喃道:"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只是舊時兒女。你可還記得這首曲子?"我點頭,他繼續(xù)說:"小時甄兄帶著你去湖里蕩舟,你梳著垂髫雙鬟站在船頭,懷里抱滿了蓮蓬,唱的就是這支歌。"他的聲音漸漸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遠美好的回憶中:"那個時候我就想,長大后一定要娶你為妻�?墒悄阌兄P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個太醫(yī)可以束縛住的?"他轉(zhuǎn)眸盯著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著你如今這個樣子,我寧愿當(dāng)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縛住你,也不愿見你今日的樣子。"
我原本靜靜聽著,然而他越說越過分,忘了我與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騰,忽然伸手一揮,床前擱著的一個絲緞靠枕被我揮在了地上。
落地?zé)o聲,他卻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氣,道:"溫太醫(yī)今日說得太多了。今時今日你以什么身份來和本宮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是太醫(yī),本宮是皇上的妃嬪,永遠只是如此而已。本宮感激溫太醫(yī)的情意,但是溫太醫(yī)若再讓本宮聽到這樣的話,就別怪本宮不顧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氣說得多,我伏在床邊連連喘息不止。溫實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頭,忽然停住不言。錦簾邊,不知何時,眉莊已經(jīng)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顏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鐲一般雪白。
我見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陣陣發(fā)暈。溫實初對我的情意我從來不說與人知,何況今時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宮妃,這樣的話更是忌諱。這樣貿(mào)貿(mào)然被眉莊聽去,雖然我素來與她親厚,也是尷尬窘迫之事。不覺脫口喚道:"眉姐姐--"
眉莊微微咳嗽一聲掩飾面上神色,然而她臉色還是不大好看,想來也不愿撞見這樣情景,道:"你好生歇息養(yǎng)著才是要緊。"說完轉(zhuǎn)身便走。
我曉得眉莊要避嫌疑,回頭見溫實初垂頭喪氣站立一旁,越發(fā)氣惱,勉強平靜了聲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宮,這樣的渾話大可日日拿出來說,等著拿本宮把柄的人多著呢。溫大人,你與本宮自幼相交,本宮竟不曉得你是要幫本宮還是害本宮。"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別生氣,您現(xiàn)在的身子禁不住氣惱,微臣不再說就是了。"
我本就病著,又經(jīng)了氣惱,腦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醒來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經(jīng)回來了。她服侍我吃了藥,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聽說是咱們要才給的,還說皇上囑咐了這香只許給宓秀宮里,別的宮里都不能用。"說著拿了裝著"歡宜香"的小盒子給我瞧。
我聽了這話,心中更有計較。遂打開盒子瞧了一眼,復(fù)有合上,道:"去請安美人來,就說我身子好些了,想請她過來說說話。"
流朱很快回來,卻不見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說安美人去皇后宮中請安了,等下便過來。"
我微微詫異,隨口道:"她身體好些了么?難得肯出去走動。"
夜來靜寂,連綿聒噪的蛙聲在夜里聽來猶為刺耳鬧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點香料出來,輕輕一嗅,閉目極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雞骨香……"她細細再嗅,不再說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驚忡不定。
我忙問:"怎么?"
她微有遲疑,很快說:"還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顆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寵多年,久久不孕,這才是真正的關(guān)竅�?磥硇璐驂耗饺菀蛔迮c汝南王的勢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難為他這樣苦心籌謀。
然而心底的凄楚與怨恨愈加彌漫,起初不過是薄霧愁云,漸漸濃翳,自困其中。一顆心不住地抖索,我為何會在慕容妃宮中驟然胎動不安,為何會跪了半個時辰便小產(chǎn)。固然我身體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沒有玄凌賞賜的這味"歡宜香"的緣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豈知亦是傷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這個東西是從慕容妃宮里得來的么?當(dāng)日在她宮中我就覺得不對,然而當(dāng)時只是疑心,未能仔細分辨出來。何況妹妹人微言輕,又怎敢隨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貴,以妹妹看來,這個應(yīng)該是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當(dāng)門子(2)。這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貴,藥力也較普通的麝香更強……"
陵容沒有再說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產(chǎn)死胎。所以我雖然生性喜歡焚香,麝香卻是絕對敬而遠之,一點也不敢碰的。
我靜默良久,方告訴她:"太醫(yī)說我身上似有用過麝香的癥狀,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這種麝香力道十分強,在人身上無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宮待了半日,估計由此而來,如此便會有用過麝香的跡象。"
我點一點頭,不作他論。隨興閑聊了幾句,陵容道:"姐姐面頰的傷痕差不多復(fù)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膠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點了�?磥砻妹玫氖婧勰z的確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顏怎好輕易損傷呢。妹妹也是略盡綿力罷了。"
我聽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許多,也不覺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許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兩片櫻唇雖盡力翹成了優(yōu)美的弧度,神色卻依舊黯淡下來,"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來了。妹妹蒲柳之質(zhì),皇上又怎還會記得呢?"
這話她本是無心,而我聽來無異于錐心之語。我病中悲愁,相對垂淚,見面也只是徒惹傷心。后宮笑臉迎玄凌的人所如過江之鯽,又何必頻頻登我這傷心門第呢?
陵容見我臉色大變,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說的,姐姐千萬別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著含糊了過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處請安,娘娘也很是感嘆,說皇上其實很喜歡姐姐。只是姐姐驟然失子,皇上怕相見反而傷心,所以才不愿來多見姐姐。"
見我悵然不語,又勸:"姐姐想開些吧。只要忘了這回事,對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寬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記這回事呢?心的底色,終究是憂傷陰晦了。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