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現(xiàn)在這樣經(jīng)過,加之她又病著,自然不能過門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門吧�!彪m是午間,宮門卻深閉不開,更有些斑駁的樣子�?哿肆季玫你~鎖,方聽得“吱嘎”一聲,門重重開啟。出來的是吉祥,見是我,也有幾分驚訝,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很有體面,又是寸步不離的,怎么會是她來開門。于是問道:“你們娘娘呢?”
吉祥眼圈兒一紅,含淚道:“娘娘來了就好�!�
我心中一驚,匆匆跟著吉祥往里頭寢殿走。殿宇開闊,卻冷冷清清的,沒見到一個伏侍的宮人的身影。不由問:“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問:“自從幾年前咱們娘娘病了,皇后娘娘為了讓娘娘靜心養(yǎng)病,就把同住著的幾位小主遷了出去。所以沒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宮人呢,也一同遷了出去么?”
她微有遲疑:“娘娘打發(fā)他們出去了。還有如意在殿外煎藥呢�!�
我不方便再問,于是徑自踏進殿內(nèi),宮中有一股濃烈苦澀的藥味還未散去。殿外墻上爬滿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光線愈加晦暗,更顯得殿中過于岑寂靜謐。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個年長些的宮女在外頭風爐的小銀吊子上“咕嚕咕�!钡匕局�,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見著我,又驚又喜,叫了聲:“娘娘�!�
我見端妃昏然睡著,臉色蒼白如紙,問道:“你們娘娘這個樣子,太醫(yī)怎么說?”如意哽咽道:“一向是龐太醫(yī)照看的,只說是老毛病,吃著原來的幾味藥就是了�!�
我嘆息一聲,怒道:“真是個庸醫(yī),病總不見好還能只吃從前的藥么�!逼揭黄綒庀偷溃骸拔铱催@個樣子是不成的。如意熬著藥,吉祥去太醫(yī)院請溫太醫(yī)來瞧,不診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宮里的人出去,身邊沒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們宮里選幾個穩(wěn)妥的人來這里伺候�!奔椤⑷缫饴犖艺f完,已經(jīng)喜笑顏開。我便打發(fā)了她們?nèi)マk,獨自守在端妃身邊陪伴。
順手又折了幾枝菊花進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機。須臾,端妃呻吟一聲醒過來,見我陪在床邊,道:“你來了�!�
我在她頸下墊一個軟枕道:“偶然經(jīng)過娘娘的居處,聽聞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發(fā)作。不礙事的�!�
我道:“病向淺中醫(yī),娘娘也該好生保養(yǎng)才是�!�
她微微睜目:“長久不見,你也消瘦成這樣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聽她這樣開口,乍然之下很是驚異,轉(zhuǎn)念想到她宮中并無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聰目明,不出門而盡知宮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變化,豈是探聽能夠得知的。這些雕蟲小技又算什么�!�
聞得人心二字,心中觸動,遂默默不語。端妃病中說話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寶貝的疼愛。你這樣驟然失子,當然更傷心了�!倍隋f這些話時,似乎很傷感。而她的話,又在“驟然”二字上著重了力道。
我自然曉得她的意思,但“歡宜香”一事關(guān)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說出口,只好道:“我小時吃壞過藥,怕是傷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點了點頭:“那也罷了。”她用力吸一口氣,“只怕你更傷心的是皇上對慕容世蘭的處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間勾起心頭新仇舊恨,不由又悲又怒,轉(zhuǎn)過頭冷冷不語。端妃亦連連冷笑:“我瞧著她是要學先皇后懲治賢妃的樣子呢!她的命還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為皇上會因為你殺了她,至少也要廢了她位分打發(fā)進冷宮�!�
兩度聽聞賢妃的事,我不覺問:“從前的賢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輕輕“恩”一聲,道:“先皇后在時賢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為了什么緣故沖撞了先皇后,當時先皇后懷著身孕性子難免急躁些,便讓賢妃去未央殿外跪著,誰曉得跪了兩個時辰賢妃就見紅了。這才曉得賢妃已經(jīng)有了快兩個月的身孕。只可惜賢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著的。先皇后德行出眾,后宮少有不服的,為了這件事她可懊惱愧疚了許久�!彼值溃骸斑@也難怪先皇后。賢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兩個月的胎像本就不穩(wěn),哪經(jīng)得起跪上兩個時辰呢?”端妃回憶往事,帶了不少唏噓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經(jīng)語氣冷靜:“不過,以我看來,慕容世蘭還沒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宮的時候讓你出事。以她驕橫的性子不過是想壓你立威而已�!彼p輕一哼:“恐怕知道你小產(chǎn),她比誰都害怕。可知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蘊著森冷的怒氣,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為之也罷,我的喪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報了�!�
又說了片刻,見吉祥引了溫實初進來,我與他目視一眼,便起身告辭。端妃與我說了這一席話,早已累了,只略點了點頭,便依舊閉目養(yǎng)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尋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說的話。我的驟然失子,一直以為是在歡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chǎn)。而此物重用麝香,對我身體必然有所損害�?墒俏以谀饺菔捞m的宮中不過三四個時辰,藥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細細想來,在去她宮中前幾日,便已有輕微的不適癥狀,這又從何說起?真是因為對她的種種忌憚而導致的心力交瘁么?但我飲食皆用銀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飲食上有差錯的,那么我的不適又由何而來。
不過多久溫實初已經(jīng)出來,我也不與他寒暄,開門見山問:“端妃這樣重病是什么緣故?”
他也不答,只問:“娘娘可聽說過紅花這味藥?”
我心頭悚然一驚,脫口道:“那不是墮胎的藥物嗎?”
他點頭道:“是。紅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經(jīng)閉、痛經(jīng)、惡露不行、癥瘕痞塊、跌打損傷。孕婦服用的確會落胎�!彼ь^,眸中微微一亮,閃過一絲悲憫,“可是若無身孕也無病痛而驟然大量服食此物,會損傷肌理血脈,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聳動,眉目間盡是難言的驚詫。半晌才問:“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證端妃娘娘活下去�!彼D一頓,又道:“即便有國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難怪,她這樣喜愛孩子!溫實初受我之托必然會盡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說出這樣的話,可見端妃身體受損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體損害的種種原由是我所不能知曉的。而我,感念她多次對我的提點,所能做的也惟有這些,于是道:“本宮只希望你能讓她活著,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點頭,“微臣會竭盡全力�!�
我想起自己的疑問,道:“當年本宮避寵,你給本宮服食的藥物可會對身體有損?”微一踟躇,直接道:“會不會使身體虛弱,容易滑胎?”
他有些震驚,仔細思量了半日,道:“微臣當時對藥的分量很是斟酌謹慎,娘娘服用后也無異�;虿贿m。至于滑胎一說,大致是無可能的。只是……個人的體質(zhì)不同也很難說。”
我心境蒼涼。無論如何,這孩子已經(jīng)是沒了,在對過往的事諸多糾纏又有何益呢?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曾經(jīng)活在我身體中了罷。
溫實初的眼深深地望著我,我頗有些不自在,便不欲和他多說,徑自走了。
槿汐還沒有回來,回到宮中亦是百無聊賴,隨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掛懷一些苦惱事。這樣迷花倚石,轉(zhuǎn)入假山間小溪上,聽鶯鳴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幾轉(zhuǎn),自太湖石屏嶂后出來,才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儀元殿后的一帶樹林了。
玄凌一向在儀元殿的御書房批閱奏折,考慮國事。然而長久地看著如山的奏折和死板的陳議會讓他頭疼,也益發(fā)貪戀單純而清澈的空氣和鳥鳴。于是他在儀元殿后修葺了這樣一片樹林,總有十余年了,樹長得很茂盛,有風的時候會發(fā)出浪濤一樣的聲音。放養(yǎng)其間的鳥兒有滴瀝婉轉(zhuǎn)的鳴聲。
我曾經(jīng)陪伴他批閱奏折,有時兩人興致都好,他會和我漫步在叢林間,和我攜手并肩,喁喁密語,溫言柔聲。侍從和宮女們不會來打擾,這樣靜好和美的時光。仿佛這天地間,從來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沒有踏足儀元殿了呢?他也幾乎不來我的棠梨宮。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黃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還好,對鏡自照,發(fā)覺了自己因傷心而來的落魄和消瘦。
他從外面進來,坐著喝茶,閑閑看我鏡子里的容顏,起身反復摩挲我的臉頰,道:“你臉頰上的傷疤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還好沒有傷得嚴重�!蔽冶咀詡淖约旱你俱�,亦想起這憔悴的緣故,心下難過。又聽他說:“若真留了痕跡該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膩煩起來,別過頭笑道:“皇上真是愛惜臣妾的容顏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豈可辜負?”
我心中冷笑,原來他這樣在意我的容貌,“啪”一聲揮掉他的手,兀自走開,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來哄我,似含了怒氣,只說:“貴嬪,你的性子太倔強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來和你計較,你自己好好靜一靜罷�!闭f罷拂袖而去,再不登門。
事后我問槿汐,“皇上是否只愛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謹慎:“娘娘的容貌讓人見之忘俗,想必無人能視若無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來女子的容貌當真是比心性更討男人喜歡�?梢娔凶佣际菒勖烂驳摹!�
我搖頭:“其實也不盡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內(nèi),自然是比心性更顯而易見。沒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沒有心性如何能長久與人相處愉悅。天下的確有許多男子愛戀美色。可是諸葛孔明與丑妻黃氏舉案齊眉,可見世間也有脫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間有幾個諸葛孔明呢�!�
這回輪到我苦笑,的確,這世間終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我總以為他對我終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對我的欣賞。但他偶然來了,舉目關(guān)注的,卻是我的容顏,是否依舊好。
這樣想著,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況當著這樣的舊時景色,那些歡樂歷歷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轉(zhuǎn)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聽得有人說話,心下一動,下意識地便閃在一棵樹后。眼前走來的人不正是玄凌與陵容,陵容雖然與他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卻是語笑晏晏,十分親密。此情此景,正如我當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與玄凌是并肩而行的。
陵容,她總是這樣謙卑的樣子。因著這謙卑,更叫人心生憐愛。
此刻的陵容,著一身品紅色細碎灑金縷桃花紋錦琵琶襟上衣,下面是銀白閃珠的緞裙,頭上挽一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金釵,嬌怯中別有一番華麗風致,更襯得神色如醉。她言語溫婉:“皇上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去甄姐姐那里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里么?”
玄凌神色間頗有些躊躇,慨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沒了孩子朕也傷心,可是她的性情實在是太倔強了。女子有這樣倔強的性子,終歸不好�!闭f著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順便好了�!�
這話落在耳中,幾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東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難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來筆直的樹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強不能婉轉(zhuǎn)柔順了,這樣突兀的聽得他對我的不滿,本自不好過。更何況,他是在他的寵妃面前這樣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聲道:“姐姐若有讓皇上不滿的地方,請皇上體諒她的喪子之痛吧。姐姐其實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滿:“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為朕想想,朕連失兩子,宮中的是非又這樣多,連看她一個笑臉也難。到底是朕從前把她慣壞了�!�
我無聲地笑起來,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寵壞我的過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玄凌唏噓:“其實嬛嬛笑起來是很好看的�!比欢犓载�,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實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時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毕胍幌胗值溃骸澳愫蛬謰智橥忝�,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傷心,朕其實為難,也有些不忍去見她。”
陵容曼聲細語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學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還是像過去一樣喜歡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現(xiàn)在沒有想明白,所以一直傷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轉(zhuǎn)過來。不如皇上眼下先別去看姐姐,以免言語上又有些沖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勸過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時再見,不是皆大歡喜么?”說著小心覷著玄凌的神色道:“這只是臣妾的一點愚見,皇上不要厭惡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這樣體貼朕和莞貴嬪的心思,朕哪里還能說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帶愁容道:“皇上過獎了。臣妾只喜歡皇上能一直高高興興。其實臣妾無德無能,不及姐姐能時時為皇上分憂解難�!�
玄凌道:“容兒何須這樣妄自菲薄,你與莞貴嬪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這才展顏,她的笑輕快而嬌嫩:“那么皇上是喜歡我多一些呢,還是喜歡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遲疑,半帶輕笑道:“此時此刻,自然是喜歡容兒你多一些。”
喉頭一緊,仿佛有些透不過氣來。這樣的言語,生生將我欲落淚的傷心釀成了欲哭無淚的痛心與失望。像有一雙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著,擰捏著。風一陣熱,一陣涼,撲的臉上似有小蟲爬過的酥癢。只是覺得從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卻是怔怔地站著,邁不開一步逃開。
玄凌待要再說,連連咳嗽了兩三聲。陵容忙去撫他的胸,關(guān)切道:“皇上操勞國事辛苦了,臣妾親自摘了枇杷葉已經(jīng)叫人拿冰糖燉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鎮(zhèn)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難為你要親自做這些事,可話說回來,若不是你的緣故,朕怎會咳嗽。”
陵容訝異,也帶了幾分委屈:“是,是臣妾的過錯。還請皇上告訴臣妾錯在何處�!�
玄凌露一絲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過白問你一句‘丟了沒’,你便掙扎著不肯說句實話。若不是這個,朕怎么受了風寒的?”
陵容大窘,臉色紅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環(huán)顧四周,見無人方低聲嬌嗔道:“皇上非禮勿言呢。”這樣的嬌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聲笑了起來,笑聲驚起了林稍的鳥雀,亦驚起了我的心。只覺得,是這樣的麻木……
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經(jīng)去得遠了。落霞脈脈自林梢垂下,紅得如血潑彩繪一般,盈滿半天,周圍只是寂寂地無聲寥落。偶爾有鳥雀飛起,很快便怪叫著“嗖”一聲飛得遠了。
我麻木地走著,茫茫然眼邊已經(jīng)無淚,心搜腸抖肺地疼著,空落落的難受。手足一陣陣發(fā)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這個樣子回宮去,流朱她們自然是要為我擔心的�?墒遣换厝ィ顚m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處去棲身。
腳下虛浮無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堅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滿面焦灼的迎上來,見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氣,忙不迭把手中的錦繡披風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來去耽擱了時間。叫娘娘苦等。”她見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顫抖的冷,更是發(fā)急害怕:“娘娘怎么了?才剛?cè)チ四睦�,可把奴婢急壞了�!?br />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澀的淚痕,勉強開口道:“沒什么,風迷了眼睛�!�
槿汐哪里還敢耽擱,擔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風撲了熱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宮中,浣碧和流朱見我這個樣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問,我更不讓請?zhí)t(yī),只打發(fā)了她們一個個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點上燭火,暗沉沉的深遠寂靜。心,亦是這有的顏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淚方才落下來,一點點濡濕在厚實柔軟的棉被上,濕而熱,一片。
五十七、長相思
我的心神,在這樣的冷了心,灰了意中終于支持不下去。身子越發(fā)軟弱,兼著舊病也未痊愈,終究是在新患舊疾的夾擊下病倒了。這病來得并不兇,只是懨懨的纏綿病榻間。
這病,除了親近的人之外并沒有人曉得。這些日子里,玄凌沒有再召幸我,也沒有再踏入棠梨宮一步。我便這樣漸漸無人問津,在后宮的塵囂中沉寂了下來。
起初,宮中許多人對陵容的深獲恩寵抱有一種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在她們眼中,陵容沒有高貴的出身,富貴的家世,為人怯弱,容貌亦只是中上之姿,算不得十分美艷,所能憑借的,不過是一副出眾嗓子,與當日因歌獲寵的余氏并沒有太多的差別。于是她們算定玄凌對她的興趣不會超過兩個月便會漸漸冷淡下來。可是,陵容的怯弱羞澀和獨有的小家碧玉的溫婉使得玄凌對她益發(fā)迷戀。慕容妃與我沉寂,一時間,陵容在宮中可稱得上是一枝獨秀。
棠梨宮是真正“冷落清秋節(jié)”似的宮門冷寂,除了溫實初,再沒有別的太醫(yī)肯輕易來為我診治。往日趨炎附勢的宮女內(nèi)監(jiān)們也是避之不及。昔日慕容世蘭的宓秀宮和我的棠梨宮是宮中最熱鬧的兩處所在。如今一同冷清了下來,倒像極了是一損俱損的樣子。
我的棠梨宮愈加寂寞起來。庭院寂寂,朱紅宮門常常在白天也是緊閉的。從前的門庭若市早已轉(zhuǎn)去了現(xiàn)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來的最多的便是從枝頭飛落的麻雀了。妃嬪間依舊還來往的,不過是敬妃與眉莊罷了。宮人們漸漸也習慣了這樣的寂寥,長日無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引那些鳥雀來啄食,以此取樂。時日一久鳥雀的膽子也大了,敢跳到人手心上來啄食吃。終日有這些嘰喳的鳥雀鳴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靜了。
心腸的冷散自那一日偶然聞得陵容與玄凌的話起,漸漸也滅了那一點思念與期盼之心。相見爭如不見,那就不要見了罷。陵容自然忙碌,忙著侍駕,忙著夜宴,忙著以自己歌聲點綴這歌舞升平的夜。自然不會如那日對玄凌所說,有勸解我的話語。只是偶爾,命菊清送一些吃食點心來,表示還記得我這病中的姐姐。
眉莊來看我時總是靜默不言。常常靜靜地陪伴我大半日,以一種難言的目光看著我,神色復雜。
終于有一日,我問:“姐姐為什么總是這樣看我?”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你真正對皇上灰心絕望,該是什么樣子?”
我反問:“姐姐以為我對皇上還沒有灰心絕望么?”
她淡淡道:“你以為呢?若你對皇上死心,怎還會纏綿在病中不能自拔?”
我無言,片刻道:“我真希望可以不再見他�!�
眉莊輕輕一笑,沉默后搖頭:“你和我不一樣。我與皇上的情分本就淺,所以他將我禁足不聞不問,所以我可以更明白他的涼薄和不可依靠,所以我即使復寵后他對我也不過是可有可無,而我也不需十分在意�!泵记f盯住我的眼睛:“你和我是不一樣的�!�
我低聲問她,亦是自問:“是因為我對皇上的心意比你更多么?”
“你若對皇上已無心意,便如今日的我,根本不會因為他的話、他的事而傷心�!彼R煌�,輕聲道:“其實你也明白,皇上對你并非是了無心意�!�
我輕輕一哂,舉目看著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國事,幾乎都在陵容心上�!蔽业皖^看著自己素白無飾的指甲,在光線下有一種透明的蒼白。簾外細雨潺潺,秋意闌珊。綿綿寒雨滴落在闊大枯黃的梧桐葉上,有鈍鈍的急促的輕響。我道:“怎么說陵容也曾與我們相交,縱然她行事言語表里不一,我心有警戒就是了,難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針鋒相對爭寵么?我也不屑于做。何況皇上,似乎喜歡她更多�!�
眉莊眸中帶了淡漠的笑意:“你得意時幫過陵容得寵,她得意時有沒有幫你?若她幫你,你又何需爭寵。若她不幫你,你可要寂寂老死宮中么?”她輕輕一哼,“何況皇上的心意,今日喜歡你更多,明日喜歡她更多,從來沒有定心的時候。我們這些女人所要爭的,不就是那一點點比別人多的喜歡么?你若不爭,那喜歡可便越來越少了,最后他便忘了還有你這個人在�!�
我只靜靜看著窗下被雨澆得頹敗發(fā)黑的菊花,晚來風急,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況,易安有趙明誠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經(jīng)過往的美好,隨之而來的,便是對他的失望和傷懷。
或許,的確如眉莊所說,我對玄凌是沒有完全死心的吧。若完全死了心,那失望和傷懷也就不那么傷人了吧。
眉莊道:“你對皇上有思慕之心,有情的渴望,所以這樣難過,這樣對他喜歡誰更多耿耿于懷。若你對皇上無心,那么你便不會傷心,而是一心去謀奪他更多的喜歡。無心的人是不會在那里浪費時間難過的。”
我惘然一笑:“眉莊,我很傻是不是?竟然期望在宮中有一些純粹的溫情和愛意,并且是向我們至高無上的君王期望�!�
眉莊有一瞬間的沉思,雙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許久緩緩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樣傻呢?”她轉(zhuǎn)頭,哀傷如水散開,漫然笑道:“或許我比你更傻呢。這個世間有一個比你還傻的人,就是我呵。”我驚異地望著眉莊,或許這一刻的眉莊,已經(jīng)不是我所熟悉和知道的眉莊了。或許在某一刻,她有了她的變化,而我,卻沒有察覺。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輕道:“姐姐?”
她說:“嬛兒。你可以傷心,但不要傷心太久,這個宮里的傷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個�!彼鹕�,迤儷的裙角在光潔的地面上似開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后她轉(zhuǎn)頭說:“若你還是這樣傷心,那么你便永遠只能是一個傷心人了。”
日日臥病在床,更兼著連綿的寒雨,也懶得起來,反正宮中也不太有人來。那一日正百無聊賴臥在床上,卻聽見外頭說是汝南王妃賀氏來了。
心下意外,和她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后的人。如今我又這樣被冷落著,她何必要來看望一個失寵又生病的嬪妃。于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賀妃卻自己進來了。
她只是溫和的笑,擇了一個位子坐近我道:“今日原是來給太后請安的,又去拜見了皇后,不想聽說娘娘身子不適,所以特意過來拜訪娘娘�!�
我草草撫一下臉,病中沒有好好梳洗,自然是氣色頹唐的,索性不起來,只是歪著道:“叫王妃見笑了,病中本不該見人的。不想王妃突然來了,真是失儀�!�
她倒也沒什么,只是瞧一眼素絨被下我平坦的腰身,別過身微微嘆了一口氣。她這樣體貼的一個動作,叫我心里似刺了一下。她道:“不過是三四個月沒見貴嬪娘娘,就……”
我勉強笑一笑:“多謝王妃關(guān)心了�!�
我心里實在是避忌她的,畢竟她的夫君與慕容妃同氣連聲,于是對她也只是流于表面的客套。她也不多坐,只說:“娘娘也請好好保養(yǎng)身子吧�!迸R走往桌上一指:“這盒百年人參是妾身的一點心意,希望娘娘可以收下補養(yǎng)身體。”
我看一眼,道:“多謝美意了�!�
賀妃微微一笑,回頭道:“若是娘娘心里有忌諱,想要扔掉也無妨的�!�
這樣我卻不好說什么了,只得道:“怎么會?王妃多心了�!比欢�,我也只把東西束之高閣了。
過了兩日,淅淅瀝瀝下了半月的雨在黃昏時分終于停了。雨后清淡的水珠自葉間滑落,空氣中亦是久違的甜凈氣息。
月自東邊的柳樹上升起,只是銀白一鉤,纖細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興致尚好,便命人取了“長相思”在庭院中,當月彈琴,亦是風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念頭一起,浣碧流朱她們哪有不湊趣的。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指走無心,流露的卻是自己隱藏的心事。
長相思,摧心肝。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愿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李白灑脫不羈如此,也有這樣長相思的情懷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這般苦澀中帶一些的甜蜜的記憶。正如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v使我傷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畢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來,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子這樣怦然心動。
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這淚落與不落之間,是我兩難的心。
舒貴妃的琴名“長相思”。我不禁懷想,昔日宮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圓,她的琴與先帝的“長相守”笛相互和應,該是如何情思旖旎。這樣的相思也不會是如我今日這般破碎又不忍思憶的相思吧。只可惜,這宮中,從來只有一個舒貴妃,只有一個先帝。
心思低迷,指間在如絲琴弦上低回徘徊,續(xù)續(xù)間也只彈了上闋。下闋卻是無力為繼了。
正待停弦收音,遠遠隱隱傳來一陣笛聲,吹得是正是下半闋的《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guān)山難。
隔的遠了,這樣輕微渺茫的笛聲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悠悠隱隱,份外動人。我問身畔的人,可曾聽見有笛聲,她們卻是一臉茫然的神情。我?guī)缀跏且尚淖约郝犲e了,轉(zhuǎn)眸卻見浣碧一臉入神的樣子,心下一喜,問道:“你也聽見了么?”
浣碧顯然專注,片刻才反應過來,“��?”了一聲,道:“似乎跟小姐剛才彈的曲子很像呢�!�
我彈的《長相思》到底是失于凄婉了,反無了那種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聽那人吹來,笛中情思卻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覺起身,站在門邊聽了一會,那笛音悠遠清朗,裊裊搖曳,三回九轉(zhuǎn),在靜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覺得心里的滯郁便舒暢許多。合著庭院中夜鶯間或一聲的滴瀝溜圓,直如大珠小珠直瀉入玉盤的清脆。
我復又端正坐下,雙手熟稔一揮,清亮圓潤的音色便從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試蔥艸銎
----百萬級打包資源提供者
zybear.taobao.
一曲綿落,槿汐笑道:“好久沒有聽得娘娘彈這樣好的琴了。”
我問:“你們還是沒有聽見笛音么?”
槿汐側(cè)耳道:“剛才似乎聽見一些,卻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宮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這樣好的笛子�!庇谑且煌魄倨鹕�,浣碧早取了披風在手,滿眼期盼之色,我曉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聲打動了是不是?”
浣碧不覺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轉(zhuǎn)回廊間。古人踏雪尋梅聞梅香而去,我憑聲去尋吹笛人,所憑的亦只是那清曠得如同幽泉一縷般斷續(xù)的聲音,也只是那樣輕微的一縷罷了。我與浣碧踏著一地淺淺的清輝,漸行漸遠。
回廊深處,一位著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輕緩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態(tài)閑雅,憑風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樣子。
待看清那人是誰,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轉(zhuǎn)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樣子。本想駐步不前,轉(zhuǎn)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難中有恩義的。遂徐步上前,與他相互點頭致意。浣碧見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卻微有詫異:浣碧行的,只是一個常禮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經(jīng)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轉(zhuǎn)開,只道:“你瘦了許多。”
我笑一笑:“這時節(jié)簾卷西風,自然是要人比黃花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