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那一句話,不知怎的,我便記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語氣卻是蕭索失意,似是自問,又似問我:“何況我修飾成美麗面容,又要給誰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莊那句話,心里不耐煩起來。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為悅己者容”,他這樣冷心絕情,何曾又是我的“悅己者”?這樣費心使自己的容顏美好,又有何意義。
況且,明明知道他對我不過是愛重容色,我卻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涼!
這樣躁亂著,宮外忽然聞得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會兒,進來回稟道:“嗨!奴才還當是什么要緊事——原來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說想起幼時跟隨姨娘養(yǎng)植蠶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鮮桑葉來給小媛小主,聽說快馬加鞭送來,桑葉都還沒有枯萎哪�!�
流朱嘴快,插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寵愛安小媛啊。”
浣碧皺了皺眉頭,覷著我的神色輕聲道:“這個情形,倒讓奴婢想起唐明皇給楊貴妃送荔枝的故事來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并非是玄凌對陵容有多么寵愛,只是輾轉(zhuǎn)憶起《詩經(jīng)》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1)
我微微嘆息,前人之言,原來也是有感而發(fā)的,是多么慘痛的經(jīng)歷,才讓這個女子發(fā)出“無與士耽”的呼喚。平民的男子的愛情尚且不能依靠,何況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從前種種,不過是我天真的一點癡心而已。罷了!罷了!皆去了罷!
于是,依舊振作了精神,讓小廚房燉了赤棗烏雞來滋養(yǎng)補氣。
虧得年輕,又是一意圖強,身體很快復原過來。待得容貌如前,已經(jīng)是立冬時分了。
聽說前幾日,慕容妃再度上表請罪,言辭懇切,玄凌看后頗為動容,只是暫時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權(quán)勢似有再盛之勢,若長此下去,慕容世蘭有重回君側(cè)那一日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頭看看鉛云密布欲壓城的陰沉天色,深深吸一口氣,安撫自己略慌亂的的心。萬事俱備,只欠一場大雪了。
眼角斜斜掃過,側(cè)頭見銅鏡昏黃而冰冷的光澤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經(jīng)帶上了一抹從未有過的凌厲機鋒。
這一天很快來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日三月的大雪,整個后宮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玄凌與眾妃在上林苑飲酒賞雪,我早早告了身體不適沒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云雁細錦,極清冷的淺綠色,似露水染就�?桃膺x這樣的顏色,最簡單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顯身量纖瘦。繡黃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顏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氣熏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遠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層雪白英粉修面,作“飛霞妝”,淡淡姿容,惹人愛憐,恰到好處的點綴我的輕愁,宜喜宜嗔。
這樣去了,懷一點決絕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覺得那悲與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決意要去,又何必帶了情緒拘束自己。
去的是曾經(jīng)的舊地,便于行事,更重要的,是當年的初次相對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腸心動。
行入倚梅園中,園內(nèi)靜靜,腳落時積雪略發(fā)出“吱嘎”的輕微細想,仿佛是先驚了自己的心緒。
太安靜,空氣的清冷逼得我頭腦中的記憶清醒而深刻,舊景依稀,紅梅欺香吐蕊,開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氣,似乎連空氣中的清甜冷冽也是過去的氣味,不曾有絲毫改變。腳下略虛浮,很快找到當年祈福時掛了小像那棵梅樹,自己也悵惘地笑了。仿佛還是初入宮那一年的除夕,也是這樣寒冷的雪天,暗夜的倚梅園中,我隔著重重梅影,第一次和他說話。命運的糾纏,是這樣無法逃離。即便是有了李代桃僵的余更衣,該遇上的,終究還是遇上了。
當日許下的三個心愿依舊在心中,這么些年,祈求的不夠只有這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只愿能在宮中平安一世;三愿便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我曾經(jīng)那樣期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可是“聞君有兩意”,卻做不到“故來相決絕”……其實細細思量來,我對玄凌也未真正要求過“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嘗不明白他的處境,只是心底總是有些期盼,后宮佳麗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別一些的便好。這樣的執(zhí)念,而今終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鏡花水月,癡心妄想。而平安,更是如后宮中的情愛一樣短暫而虛幻。我沒有別的路走,也沒有別的法子,惟有心機,惟有斗爭,這樣無休無止,才能換來片刻的平安。我所能還能有力可及的,只有父母兄妹的平安康泰。即便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他們。何況我的孩子,仇人尚在,他不能這樣白白死去。
心智清明如水,長吸一口氣,只等玄凌的到來。
天氣很冷,略顯單薄的衣衫不足以讓我取暖,手足皆的冰冷的,凜冽的空氣吸入鼻中要過片刻才覺得暖。
我不怕冷,冷宮的悲慘已經(jīng)見過,唾面之辱也已承受。沒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遠遠身后傳來積雪松動的聲音,我曉得他來了,不只他,怕是今日雪宴之上的嬪妃宮人們都已經(jīng)到了。李長做得很好,終于引了玄凌來,不枉我從前私下厚待他。
梅林后的小連子早已聽見動靜打開養(yǎng)著蝴蝶的琉璃大瓶,不過片刻,便見有蝴蝶抖縮著飛來。我適時打開籠在披風中的小小平金手爐,熱氣微揚,身上熏過的花香越加濃和暖。蝴蝶尋著熱源,遙遙便向我飛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雙手合十,聲音放得平緩且清柔,一字一字道:“信女后宮甄氏,無才無德不足以保養(yǎng)皇嗣侍奉君王,心懷感愧無顏面圣,在此誠心祝禱吾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樂,福壽綿長。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寵�!�
我不曉得這個冰雪寒天里身上環(huán)繞艷麗翩翩蝴蝶是怎樣奪目攝魄的情景。但我知道這樣奇異的情景之下,我的話會更易字字刻入他心上。何況白雪紅梅的分明間,我獨一身青衣瀟瀟。
這樣的祝禱我并不誠心,只是拼盡了我對他殘余的情意來一字一字說出,多少也有幾分真意。
片刻的靜默,真是靜,仿佛倚梅園中靜無一人一般,天地間惟有那紅梅朵朵,自開自落。
心跳得厲害,明明知道他在身后,龍涎香久違的香氣幽幽傳來,只消一轉(zhuǎn)身,便是他。
有悠長的嘆息,一縷稔熟的嗓音,道:“嬛嬛——是你么?”
這樣熟悉而親昵的稱呼,叫人一不留意,以為自己還身在往日,椒房盛寵,歡顏密愛。喉嚨口便有些哽咽,鼻翼微動似被什么堵住了,一絲哭音連自己也難壓抑,只是背對著他,極輕聲道:“臣妾失德,不宜面嬪妃們的唏噓和訝異再難掩抑,他搶到我身邊,自背后環(huán)住我:“嬛嬛,你做什么不看朕一眼,你不愿再見朕了么?”
我輕輕掙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淚:“皇上別過來——臣妾的鞋襪濕了……”答他的話,正是當年在倚梅園應他的話,如今說來,已無了當時那份含羞避人的少女心態(tài)——我不過,是在一心算計他罷了。
身子硬生生被他扳過來,眼中的淚盈盈于睫,將落未落。曾經(jīng)對鏡研習,這樣的含淚的情態(tài)是最惹人心生憐愛的。
我迅速低頭不肯再抬起來,他握住我的手,語氣心疼道:“手這么冷,不怕再凍壞了身子�!�
我低語:“臣妾一心想為皇上祈�!尰噬蠐�,是臣妾的罪過,臣妾告退�!蔽肄D(zhuǎn)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回懷里。他一拉,身上附著著的早已凍僵了的蝴蝶紛紛跌落在地,周遭的嬪妃宮人不由得發(fā)出陣陣驚訝的低呼,玄凌亦是又驚又奇,道:“嬛嬛,這時候竟然有蝴蝶,蝴蝶亦為你傾倒!”
我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道:“臣妾并不曉得……”說話間唇齒因寒冷而微微顫抖,風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顏色高貴中更顯身姿清逸,溫柔楚楚。
他的明黃鑲邊銀針水獺大裘闊大而暖和,把我裹在其間,久違而熟悉的龍涎香的氣味兜頭轉(zhuǎn)臉席卷而來。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叫我不得逃離。他喚我:“嬛嬛,你若為朕祈福再凍壞了身子,豈不叫朕更加心疼�!彼暮粑鬟B在我衣上,不覺驚而復笑:“你身上好香,難怪冬日里也能引得蝴蝶來傾倒于此,連朕也要心醉了�!�
我的聲音極輕微柔和:“臣妾日夜為皇上祝福,沐浴熏香,不敢有一絲疏忽�!�
他動容,這一擁,意味昭然�;屎蠛Φ溃骸叭绱丝珊昧恕]纲F嬪小產(chǎn)后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能出門,本宮可是擔了好幾個月的心啊�!�
陵容越眾上前,柔柔道:“臣妾日夜為皇上與姐姐祝禱,希望姐姐與皇上和好如初、再不嫌隙,如今果然得償所愿了�!�
玄凌笑吟吟望著我,似看不夠一般,道:“朕與愛卿有過嫌隙么?”
我的笑坦然而嫵媚,婉聲道:“從來沒有。是臣妾在病中不方便服侍皇上罷了�!�
陵容臉色微微尷尬,很快笑道:“正是呢。瞧臣妾一時高興得糊涂,話都不會說了呢�!�
玄凌十分快活,我伏在他肩上,注視他身后各人表情百態(tài),不由心底感嘆,世態(tài)炎涼反復,如今重又是我居上了,后宮眾人的臉色自然不會再是風刀嚴霜,面對我的笑臉,又將是溫暖如春了。
然而目光掃視至人群最后,不覺愣了一愣。玄清遙遙立于人后,目光懂得而了然,溫潤中亦含了一絲悲憫,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與玄凌一同用過晚膳又觀賞了歌舞雜技。顯然玄凌的注意并不在陵容高亢清銳的歌聲和藝人的奇巧百技中,時時把目光投向坐于敬妃身邊的我。
敬妃微笑著低聲對我道:“皇上一直看你呢�!�
我笑著道:“怎知不是在看姐姐呢?”
敬妃呵呵一笑:“妹妹今日驟然出現(xiàn)在倚梅園,其實眾人都已心知肚明,皇上是不肯再疏遠妹妹的了�!彼R煌�,道:“只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好奇,為何蝴蝶會停落在你身上,難道真如人所說,妹妹你會異術(shù)?”
我失笑:“姐姐真會笑話,只不過是小玩意罷了。”
敬妃一笑:“方才聽見秦芳儀她們議論妹妹你刻意為之呢?”
我絲毫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微笑道:“是么?”
敬妃亦微笑,左手微比了比上座:“旁人說刻意有什么要緊,只要皇上認為妹妹你是對他用心就是了�!彼挂淮寡鄄,“其實皇上是在意妹妹的�!�
抬首見玄凌向我招手道:“你來朕身邊坐。”
我恭敬起身,道:“皇后娘娘為六宮之首,理應在皇上身邊,臣妾不敢有所逾越�!�
他無奈,好容易捱到宴會草草結(jié)束,他自然是要留宿我宮中,我婉轉(zhuǎn)道:“并非臣妾不想侍奉皇上,只是風寒尚未痊愈不宜陪伴皇上,請皇上見諒�!闭f著溫婉一笑,又道:“皇上不如去曹婕妤宮中歇息吧,想來溫儀帝姬也很想見一見父皇呢�!�
話音未落,曹婕妤已經(jīng)面帶驚訝瞧著我,很快她收斂了神色,只是溫和靜默地笑。慕容妃失寵,曹琴默必然受到牽連,又有陵容的恩寵,聽說玄凌也有許久不曾踏入她的居所了。玄凌拗不過我的含笑請求,便帶了曹婕妤走了。
浣碧不解,輕聲急道:“小姐……”我舉手示意她無須多言,只一路回去。
回到宮中,已是夜深時分。方用了燕窩,卻并無一分要睡下的意思。晶清道:“娘娘今日勞累,不如早些歇息吧�!�
我擺手道:“不必了�!闭f著微笑:“只怕還沒的安穩(wěn)睡呢�!闭尚≡首訚M面喜色進來,興沖沖道:“娘娘,皇上過來了。”
我淡淡“哦”了一聲,隨口道:“把飲綠軒的門關(guān)上吧�!�
小允子一臉不可置信,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道:“娘娘說什么?”
我道:“把門關(guān)上,不用請皇上進來�!蔽乙娝P躇著不敢去,復道:“你放心去就是了,告訴皇上我已經(jīng)睡下了�!�
小允子這才去了。片刻,聞得有人敲門的聲音,我聽了一會兒方道:“是誰?”
軒外是玄凌的聲音,他道:“嬛嬛,你可睡下了?”
我故作意外道:“皇上不是在曹婕妤處么?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臣妾已經(jīng)睡下了呢�!闭f著作勢咳嗽了幾聲。
他的語氣便有些著急:“嬛嬛你身子可好,朕要進來瞧瞧你才放心。”
我忙道:“臣妾正因風寒未愈所以不能出來迎駕,也不能陪伴皇上。此刻皇上若進來,皇上萬金之體,臣妾承擔不起罪名。請皇上為臣妾著想�!�
他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應允,妥協(xié)道:“那么嬛嬛,讓朕瞧你一眼好不好,只瞧一眼,你若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他頂著夜霜風露而來,是有些誠意的。然而我怎么肯,正色婉言道:“皇上明日還要早朝,實在不宜晚睡,臣妾已經(jīng)歇下,反復起來只會讓病勢纏綿更不能早日侍奉皇上,請皇上見諒�!�
如此一番推脫,玄凌自然不好說什么,只得悻悻回去。
流朱大急:“好不容易皇上來了,小姐怎么連面也不讓見一次呢�!�
我微笑更衣,道:“若他明日來,我還是不見�!�
第二日晚宴,我依舊遙遙只坐在玄凌下首,和他維持恰到好處的距離,偶爾也說笑幾句。果然晚上他又來,我還是閉門不見,只一味勸說他去別的嬪妃處歇息,他卻不肯,甚至有些惱了。眾人擔心不已,怕我有了回轉(zhuǎn)之勢卻將他拒之門外,更怕玄凌一怒之下責罰于我。這一晚,玄凌不愿再召幸別的嬪妃,未能見我的面離去后,獨自在儀元殿睡了。
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才肯在門縫間與他相見片刻。燭光朦朧,其實并不能看得清楚,而他卻是歡悅的。
第五日,我留玄凌飲了一杯茶,送客。
第八日,彈曲一首,送客。
第十二日,手談一局,送客。
我遲遲不肯搬回瑩心殿居住,只在狹小的飲綠軒招待玄凌片刻。而玄凌夜夜不在我處留宿,卻在眾人的議論和好奇中,對我的寵愛一日復一日的濃厚起來了。
注釋:
(1)、出自《詩經(jīng)?氓》,寫男子負心的詩篇。本句是勸戒女子不要沉溺于男子虛幻的愛情中。
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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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榮華
這一切的心思,不過得益于漢武帝的李夫人臨死之言,李夫人以傾國之貌得幸于武帝,死前武帝想見她最后一面,她卻以紗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見。只因色衰而愛弛,是每個后宮女子永遠的噩夢,只有永遠失去的,才會在記憶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動,卻是覺得不能輕易得到的才會更好。于是費盡心計日日婉拒,只為“欲擒故縱”四字。所謂“欲擒故縱”,最終的目的還是在“擒”字上,“縱”不過是手段而已,因而“縱”的工夫要好,不可縱過了頭。而“擒”更要擒的得當,否則依舊是前功盡棄。就如同蜘蛛織網(wǎng),網(wǎng)織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將想要的盡收囊中。
終于過去半個月多,除夕那一晚為著第二日的祭祀和闔宮陛見,他自然是不能來,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畢,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飲綠軒中坐著。
陽光很好,照著積雪折起晶瑩剔透的光芒。日光和著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紙上映得軒內(nèi)越發(fā)透亮。彼時我正斜坐在窗下繡一個香囊,身上穿一身淺紫色串珠彈花暗紋的錦服,因是暗紋,遠看只如淺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繡星星點點鵝黃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長裙。為著怕顏色太素凈,遂搭了一條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襯,淡淡施了胭脂,頭上只插一支紫玉鑲明珠的流蘇簪子,家常的隨意打扮,也有一點待客的莊重,雅致卻絲毫不張揚,連眉眼間的笑意也是恬靜如珠輝,只見溫潤不見鋒芒。
他進來站在一旁,也不做聲。我明知他來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著絲線繡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聲,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來了。”隨即嗔怪:“來了也不說一聲兒,顯得臣妾失禮�!�
他微笑:“大正月里,咱們還拘著這個禮做什么?朕瞧著你低著頭認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來,笑道:“臣妾只是閑來無事做些小玩意打發(fā)辰光罷了�;噬线@是從哪里來呢?”
“才從皇后那里過來,碰見安小媛也在,略說了幾句就過來了�!庇值溃骸澳悴艅傇诶C些什么呢?”
我盈盈笑著,取過了香囊道:“本想繡一個香囊送給皇上的�?上С兼帜_慢,只繡了上頭的龍,祥云還沒想好繡什么顏色呢�!�
他道:“不拘什么顏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貴的�!�
我側(cè)頭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針一線都是馬虎不得的,何況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愿意有半分不妥。”
他聞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淺紫色就很好,繡成祥云和金龍的顏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紫氣東來,金龍盤飛,果然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于是閑閑說著話,手中飛針走線把香囊繡好了。玄凌嘖嘖稱贊了一回,卻不收下,徑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鬢邊的,往后朕便把這香囊日日帶在身上,片刻也不離,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臉一紅,不再理他。
玄凌仔細環(huán)顧飲綠軒,道:“朕在你這里坐了這些時候,這屋子里點了三四個炭盆也不如原來的正殿里暖和——朕正想問你,怎么不在瑩心殿住著了?”
我微微垂首,輕聲道:“臣妾喜歡飲綠軒的清凈�!�
他“唔”了一聲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軒后種了片竹子,不是雪壓斷了竹子的聲音,就是風過竹葉響的聲音,怎么能說是清凈呢?這樣晚上怎么睡得踏實,風寒越發(fā)難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點淚光,勉強道:“臣妾……臣妾無法保住皇嗣實在無顏再見皇上�,撔牡钍腔噬虾统兼�(jīng)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還能獨居高殿。臣妾情愿居住飲綠軒苦寒之地,日日靜心為皇上祈求能廣有子嗣�!毖援�,自己也動了心腸。說這些話并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讓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后那些涼苦的日子。
如此情態(tài)話語,他自然是動心動情的,雙手撫在我肩上,道:“嬛嬛,你這樣自苦,豈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為朕不在而不愿獨居和朕一起生活過的宮殿。嬛嬛,你對朕的心意放眼后宮沒有一個人能及你三分啊�!彼麚嶂夷橆a的淚痕,輕聲軟語道:“朕已經(jīng)回來,還是陪著你住回瑩心殿好不好?就和從前一樣。”
他刻意咬重了“從前”二字,我仰起臉含了淚水和笑容點頭,心底卻是愴然的。縱然他還是從前那個人,居住著從前的宮殿,而我的心,卻是再不能如從前一樣一般無二了。
這一晚,我沒有再婉言請他離開。他積蓄了許久的熱情和期待爆發(fā)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樣的急迫和沖動。而我只是緩緩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樣的愛撫和烈火一樣的聳動。
醒來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過,夜闌人靜。
瑩心殿的紅羅斗帳、綃金卷羽一如從前般華貴艷麗,濯然生輝。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燒,燦如星光。用的是特制紫銅雕青鸞翔飛云的燭臺,燭火點的久了,那冰冷的銅器上積滿了珊瑚垂累的燭淚,紅得觸目。窗外一絲風聲也無,天地的靜默間,唯聽見有雪化時漱漱滴落的聲音,輕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靜靜躺在寬闊的床上,他睡得沉,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肩,不能動彈。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裸露的肌膚因著未干的汗水粘而熱地貼在一起,潮潮的,讓人心底起膩。
欲望是他的,歡好如水流在身體上流過去,只覺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還是他方才剛進入身體的感覺,赤裸相對下,我身體的反應生疏而干澀。他的唇是干熱的,急促地吻著,身體也急迫,這樣貿(mào)然進入,讓我有無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還是微笑著,心卻開始游離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體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遠了,身體也成了一個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著他的激情,卻無法給出真心的悅納,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這樣含笑承受著,沒有交融,也沒有歡悅。
眼前的櫻桃色綢羅帳幔安靜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這樣初一的夜晚,是連月色也幾乎不能見的。風脈脈,雪簌簌,天羅地網(wǎng),一切盡在籠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這樣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經(jīng)盈然坐在玄凌右側(cè),把酒言歡。人人都曉得玄凌夜宿我宮中,直至午時方與我一同來家宴。這一夜之后,我再不是當日那個意氣消沉的莞貴嬪了。左側(cè)的尊位依舊是眉目端莊的皇后,敬妃與慕容妃分坐下首兩席,再然后九嬪之首陸昭儀和居于她之下的李修容。因這一日是家宴,又為合宮之慶,只要宮中有位分的,無論得寵或是失寵,都是濟濟一堂的到了。宮闈大殿中嬪妃滿滿,嬌聲軟語,應接不暇。我含了一縷淡薄的笑坐于玄凌身側(cè),看著座下的嬌娥美娘,忽覺世事的難以預料,不過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經(jīng)榮華得意,耀目宮廷,而夏雨的崩落帶走了我的孩子,也帶來了我的失意,長秋冷寂,整個宮廷的人都以為我失寵到底,甚至連地位比我卑微的宮嬪也敢對我大加羞辱,而冬雪還未消去,我復又坐在玄凌身側(cè),歡笑如前了。
久不見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聽聞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請疏,自辯其罪,言辭十分懇切動容,玄凌看后嘆息不已,卻不下詔恕罪。她難免也多了些抑郁氣,只是她衣飾華貴姿勢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氣勢和艷麗美態(tài)依然未曾散去,這也難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權(quán)勢,而她父兄家族背后,是更加聲勢赫赫的汝南王。玄凌雖未寬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罰,可見她若起勢,終究還是有機會的。
我仰頭喝盡杯中的葡萄美酒,冰涼的酒液滑過溫熱的喉嚨時有冷洌而清醒的觸感。失子一事,我已經(jīng)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么無論慕容世蘭在宮中犯下多大的過失,玄凌都是不會、不能也不敢殺她泄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權(quán)盛于皇權(quán),身為一國之君,想必他也是隱忍而悲憤的。
我很快轉(zhuǎn)頭,目光自皇后之下一個個掃過去。敬妃一向與我同氣連枝,我的復起她自然是高興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莊更是真心為我高興。陵容一味是溫和謙卑的,臉上亦淡淡的羞澀的笑容,拉著我的手,雙眼無辜而明亮:“姐姐總算苦盡甘來了,可叫妹妹擔心呢。”
我應對的笑是從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還是她的擔心,心內(nèi)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訕訕的,儀態(tài)依舊恭謹謙卑。
那一日在儀元殿后聽見的話如骨鯁在喉一般,話中的欲退還進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為了自保,為了固寵,我與她,在內(nèi)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態(tài)炎涼,人心歷久方能見。只是見到何種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夠預料的了。
目光與陸昭儀觸碰時,她極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開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儀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針氈。我微笑著將她的不自然盡收眼底,并不打算將她羞辱我一事告訴玄凌。她亦不曉得我重新得勢后會如何對付她,越發(fā)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對著她的惶恐,露出一個極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顧低頭,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數(shù)日后,我自皇后宮中請安回來,自上林苑回棠梨宮。雪天路滑,我并沒有乘坐轎輦,只是抱了手爐,慢慢攜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蕪凋謝,除了樹樹紅梅、臘梅、白梅點綴其間,手巧的宮人們用鮮艷的綢絹制作成花朵樹葉的樣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離開。
我行走幾步,轉(zhuǎn)入路旁的歲寒閣悠閑觀賞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宮中出來,秦芳儀和曹婕妤各自回宮的必經(jīng)之地。
果然她們倆先后乘著轎輦經(jīng)過,見我在側(cè),不得不停下腳步向我問安。
閣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門,亦有頂可以遮蔽風雪。只是閣子狹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進來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擁擠不堪了。
她們的宮人都守在閣外,槿汐拿了鵝羽軟墊請我坐下,我又命她們二人坐。我低頭用長長的護甲蓋撥著畫琺瑯開光花鳥手爐的小蓋子,手爐里焚了一塊松果,窄小的空間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從容,若無其事和我敘話家常,秦芳儀卻是神色不寧的樣子。我故意不去理會她,對曹婕妤道:“前陣子本宮抱恙,好久沒和兩位姐姐見了,今日不如一起賞雪說話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許久不見娘娘,理應問安奉陪的。”
秦芳儀無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嬪妾不敢不從�!�
我唇角微揚,笑道:“這話說得像是本宮勉強你了。”她一驚,忙要分辯,我又道:“其實咱們姐妹多見見、說說閑話兒多好,情誼深了,誤會嫌隙自然也就沒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卻也不問,秦芳儀只得唯唯諾諾答應了。
從閣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宮都已是銀妝素裹,白雪蒼茫之間,卻是青松愈青,紅梅愈紅,色澤愈滴。
我遙遙注視一苑的銀白,緩緩道:“這季節(jié)里,倒叫本宮想起一個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學廣知,嬪妾愿聞其詳�!�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發(fā)生在這樣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顯然是知道這個故事的。秦芳儀卻是一臉茫然,她出身地方糧官之家,教養(yǎng)不多,且是只好戲文不愛史書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里還博學廣知呢,其實本宮也不太記得清了,不如取了書來叫槿汐為我們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記》的《呂太后本紀》,擇了一段讓槿汐來念,她口齒清晰,一字一字念來娓娓動聽:“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常從上之關(guān)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如意立為趙王后,幾代太子者數(shù)矣,賴大臣爭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廢……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輝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
秦芳儀聽著起先還能神色自如,漸漸面色發(fā)白,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我注視她的神情,恍若無事一般慢慢解釋道:“漢高祖時,劉邦寵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呂氏。戚夫人多番奪寵、不顧尊卑藐視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兒子如意取代呂后所生的劉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奪夫奪位的深仇,呂后自然是懷恨在心。高祖死后,呂后恨透了戚姬與趙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罰她穿著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為高祖寵幸,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幕,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我說到此處,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頑,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猶如飄萍無所依靠,她還這樣歌唱想依賴幼子庇護,豈不知卻是害了自己的兒子�!庇谑怯值溃骸皡魏笤偾彩拐甙掩w王如意從邯鄲召進京內(nèi),縱然劉盈極力袒護這個異母弟弟,結(jié)果仍是被呂后毒殺。對于眼中釘,肉中刺的戚姬,呂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燒耳,灌上啞藥,丟進廁所里讓她輾轉(zhuǎn)哀號,稱為‘人彘’,慘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淪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嫵媚微笑,對著秦芳儀道:“雖然呂后手段殘酷,不過戚夫人也是活該,妄想憑一時之勢奪嫡奪寵,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見身為女子,呂后記仇也是很深啊。芳儀,你說是不是呢?”
她聽得癡呆,猛然聽見我問,雙手一抖,整個人已經(jīng)不由自主委頓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攙一攙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說故事聽呢,秦姐姐這是怎么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儀又不是這樣犯上無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蔽业男υ桨l(fā)柔和:“剛才本宮胡亂解釋了一通,怕是反而擾的芳儀聽不明白,不如讓槿汐再念吧。司馬遷千古筆墨,可是字字珠璣,別辜負了才好呀�!庇玫纳塘康目跉�,底下的意思卻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儀被硬扶著顫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顫。閣中靜得只聽見她急促不勻的呼吸,臉色蒼白如一張上好的宣紙。
槿汐念得抑揚頓挫,高低有致,講至可怖處嗓音亦有些陰翳沙啞,仿佛“人彘”慘禍歷歷就在眼前,凄慘驚悚不已。秦芳儀聽了幾句,凄惶看著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嬪妾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這事兒就奇了。芳儀向來理直氣壯,何嘗有什么罪了。況且,本宮不過是想聽槿汐給咱們念個故事而已�!蔽译S手摘下鬢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復瓣絹花,目光盈盈看著她,手中隨意撕著那朵絹花。絹帛破裂的聲音是一種嘶啞的拉扯,這樣驟然的靜默中聽來格外刺耳。
她滿面驚恐地望著我,道:“嬪妾……嬪妾只是聽從陸昭儀的差遣而已��!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