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抬,只道:“是么?無論什么事以后再說,本宮現(xiàn)在只想聽聽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馬遷雖然下筆如神,卻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樣子呢。本宮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風(fēng)在秦芳儀臉上厲厲剜過,嚇得她整個人倚在閣子的柱子上,綿軟抖縮。我也不理會,只是目示槿汐繼續(xù)再讀,方讀至第二遍,忽然聽得“啊”的一聲慘叫,秦芳儀整個人昏了過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來膽子這樣小,本宮以為她多大的膽子呢,不過就是個色厲內(nèi)荏的草包!”我用絹?zhàn)邮靡皇帽且韮蓚?cè)的粉,隨手把手中破碎的絹花擲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儀身子不適暈了,把她抬回去罷�!�
宮人們都遠(yuǎn)遠(yuǎn)守在閣外,聽得呼喚,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慌忙把秦芳儀帶走了。槿汐也趁勢告辭出去。
曹婕妤見眾人走了,只余我和她兩個,方笑意深深道:“殺雞儆猴——雞已經(jīng)殺完了,娘娘要對嬪妾這個旁觀的人說些什么呢?”
唇角輕柔揚(yáng)起:“和曹姐姐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真好,一點(diǎn)都不費(fèi)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個毒辣刁鉆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發(fā)落,何必費(fèi)這番周折呢?不過是想震懾嬪妾罷了。娘娘有什么話請直說吧�!�
我整一整鶴氅上的如意垂結(jié),靜靜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腸一向愛拐彎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說話,還真是有些不習(xí)慣呢�!蔽彝R煌#骸扒靶┤兆颖緦m感染風(fēng)寒,每每薦了皇上去曹姐姐宮里,曹姐姐可還覺得好么?”
她道:“娘娘盛情,嬪妾心領(lǐng)了。只是皇上人在嬪妾那里,心思卻一直在娘娘宮里,時�;瓴皇厣��!�
我道:“曹姐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來去你宮中,都是本宮言語之力。其實(shí)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誰那里,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時時肯去你那里坐坐,以姐姐的聰慧皇上自然會更中意姐姐的�!蔽衣韵胂胗值溃骸盀榱四饺蒎H謫的事也很連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溫儀帝姬�;噬纤坪踔虚g有半年沒去姐姐你宮里了。其實(shí)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緊,重要的是帝姬,若從小失了父皇的寵愛,將來可要怎么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變,道:“是嬪妾當(dāng)日目光短淺,沒有學(xué)良禽擇木而棲,以至今日寥落,無所怨言可說。”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還要姐姐去為她爭取。從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選擇跟著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淺,當(dāng)日要追隨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現(xiàn)在,姐姐還被宮中人視為慕容一黨,可要怎么好呢?不過也還好,皇上是念舊情的人,不是也沒把慕容娘娘怎么樣么?”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著我良久道:“娘娘心里比誰都清楚,慕容娘娘遲早要敗落,不過是時機(jī)而已。嬪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將來,只求不要被牽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決絕,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過吧。當(dāng)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宮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誰利用帝姬生事——可憐帝姬小小年紀(jì)就要受這般苦楚,當(dāng)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腸微軟,“身為母親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這樣的苦楚,想必心里更難過吧?”
曹婕妤眉心微動,矍然變色,再抬頭眼中已有一絲淚光,感嘆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當(dāng)年嬪妾還怎么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道:“慕容妃自然對你有恩,可是后來種種,她可是利用曹姐姐親生的帝姬為自己奪皇上的寵,甚至把帝姬帶在自己身邊不讓你這個生母親自撫養(yǎng)——其實(shí)姐姐多有智謀,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隨于她也不過想自保而已�!�
她無限喟嘆:“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曉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幫一幫本宮,當(dāng)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攔,本宮也就不能設(shè)計令她失寵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對本宮有所提醒——本宮不是個不知恩的人。”
她道:“嬪妾也是惟命是從,怎有心力違抗當(dāng)時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嬪是無法救回了�!�
我正想尋求這長久的疑問,便道:“當(dāng)日淳嬪究竟是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臉上卻可有可無的樣子,道:“姐姐若無心,不說也是無妨的�!�
她微微躊躇思索,道:“慕容妃不過是妒忌淳嬪年少得寵,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這樣急不可耐了嗎?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無人,殺幾個嬪妃又算什么,何況這樣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跡。”她頓一頓,覷著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實(shí)那日淳嬪去撿風(fēng)箏,無意看見了慕容妃與汝南王的人私下來往,慕容妃才急于滅口�!�
我倒吸一口涼氣,震驚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顫動。慕容妃有汝南王撐腰是眾人皆知的事,只是他們竟然在宮中互通消息,結(jié)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見我出神,試探著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從前迫于立場,不得已才與本宮為敵,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誕育帝姬,功勞不小,怎么說都應(yīng)該和欣貴嬪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邊多年,卻連一個無知輕狂、沒有子女的麗貴嬪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幫你也是有心無力,曹姐姐真要這樣落寞宮中么?何況生母的位份高低,對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響的�!闭f完,我只別過頭觀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須臾,曹婕妤鄭重拜下,朗聲道:“嬪妾愿為牛馬,為娘娘效勞,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嬪妾母女,嬪妾感激不盡。”
我自心底微笑出來,有這樣一個盡曉慕容世蘭底細(xì)的智囊在身邊,我便更有十足把握。于是親自伏下將她扶起,“其實(shí)本宮早就對曹姐姐有欣賞傾慕之意,今日得以親近自然是十分高興,不如回本宮宮中,一同暢敘一番可好?”
曹婕妤長長松一口氣,笑容滿面:“娘娘盛情,嬪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頭,歲寒閣外冬寒尚濃,但焉知不是春意將至之時呢?
六十一、朝政
秦芳儀在醒來之后瘋了,終日胡言亂語,嚇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門。玄凌早已不喜歡她,這樣鬧得宮中不安,便把她封在宮中不許出門,只請了太醫(yī)為她診治。只是她是失寵的嬪妃,又瘋成這樣,太醫(yī)也不肯好好為她醫(yī)治,不過是每日點(diǎn)個卯就走了。
我常常在宮中遙望秦芳儀的殿閣,回想起那一日的唾面之辱,寒風(fēng)中唾液留在面頰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風(fēng)干的感覺依舊未曾有所消退,和那日在冷宮中所見的種種慘狀一樣牢牢刻在我腦海里,混著失子之痛和復(fù)仇之心,凝結(jié)成記憶里一個銘心刻骨的傷口。
若不是秦芳儀的狠心踐踏,若不是冷宮中芳嬪的凄慘境遇,我何以能那么快就決絕振作,某種程度上,亦是她們造就了今日的我。
于是吩咐了槿汐去冷宮傳話,命那里的老宮人特別照顧芳嬪,把她遷去干凈一點(diǎn)的處所,一應(yīng)的穿衣飲食出納皆由我宮中支給。對芳嬪,不僅是一點(diǎn)同病相憐的照應(yīng),更是前車之鑒般的警醒。若我當(dāng)日一味沉淪,那末我將是這宮里第二個芳嬪,身處冷宮,等死而已,亦不會有人來同情我半分。又讓人善待秦芳儀的飲食起居,只不許治好她的瘋病。
槿汐很奇怪我對冷宮中芳嬪的額外照拂。我拈了一枚金橘吃了,面色沉靜如水,道:“我想起她常常會心驚,若我當(dāng)日一著不慎,任由自己任性失落,恐怕以后和她一起居住在冷宮的人就是我了�!�
槿汐默然,只是道:“不知秦芳儀如何得罪了娘娘,竟然嚇成這樣�!�
我微微冷笑,“她是怕我效仿呂后把她制成‘人彘’呢,竟然嚇成這樣。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后悔當(dāng)日那么對我�!�
槿汐微笑,道:“秦芳儀現(xiàn)在這個樣子,恐怕是想后悔也不能了�!�
正和槿汐說話,佩兒打了簾子進(jìn)來道:“外頭陸昭儀來了,急著求見娘娘呢�!闭f著奇道:“這位陸昭儀從來和咱們沒來往的,今日好好的怎么過來了,是為她那瘋了的表妹秦芳儀來的么�!�
我抱著手爐道:“晚來風(fēng)雪大,她自顧不暇,哪里還顧得上她那表妹。你可知道,她表妹瘋了這幾日,她可一眼也沒敢去看過�!蔽覈@息:“什么叫世態(tài)炎涼,這便是。事關(guān)自身,連姑表姐妹也可以置之不理的�!�
我轉(zhuǎn)身折回暖閣睡下,對佩兒道:“本宮沒空見她,你且去告訴她,她表妹的事不會牽累她,但是本宮也不愿再見她,更不愿見面還要以她為尊了——她自然明白該怎么做�!�
槿汐看著我吩咐了佩兒,又見她出去,方道:“娘娘為人處事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彼褪祝骸叭粼趶那�,娘娘是不屑于應(yīng)付陸昭儀這樣的人的�!�
殿前一樹綠萼梅開得如碧玉星子,點(diǎn)點(diǎn)翠濃。在冬雪中看來,如一樹碧葉蔭蔭,甚是可觀。我把腳擱在錯金暖籠上渥著取暖,斜倚著軟墊徐徐道:“有因必有果,從前我便是太好性子了,處處容著她們,以致我稍見落魄,便個個都敢欺凌到我頭上。今日是殺一儆百,給那些人一個提醒,本宮也不是一味好欺負(fù)的�!�
槿汐小心道:“娘娘從前的確是太過寬仁了。只是今日的娘娘似乎有昔日華妃娘娘之風(fēng)。”
宮中侍女如云,但是敢這樣和我說話的,也唯有槿汐一個。我也不惱,只道:“華妃是一味的狠辣凌厲,鐵腕之下人人避退,這并非好事。但是用于對付后宮異心之人,也頗有用處。華妃能夠協(xié)理后宮這么多年,也并不是一無是處的。我不能因?yàn)樵骱匏鲆曀砩系拈L處。如今我復(fù)起,有些地方不能不狠辣,而華妃的處事之風(fēng),我也該取其精華而自用�!蔽椅⑽@息:“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時今日,也該換一換了�!�
槿汐這才松快笑一笑道:“娘娘如此打算,奴婢也放心了。只望娘娘能萬事順?biāo)�,再不要受苦了�!?br />
陸昭儀的手腳倒快,第二日便上書帝后,聲稱自己入宮年久,無所誕育,又性喜奢侈,多用金玉,虛耗國庫,腆居九嬪之首。自請辭去一宮主位,降為從四品五儀之末的順儀,搬去和秦芳儀一同居住。
玄凌只怕早不記得陸昭儀是誰,自然沒什么異議。皇后雖然有些疑問,只是奈何陸昭儀再三堅持,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聽聞后只是一笑置之:“她倒還乖覺,我本以為她會只自請降為婕妤�!�
當(dāng)然,我還記得她身邊那個為我不安的單純的小宮女燕兒。那是在那場尷尬和羞辱中唯一給予我同情的人,盡管我并不需要同情。跟著陸順儀遷居并不會給她這個小小的宮女帶來任何好處,而她所表示的一點(diǎn)同情仍舊是我所感念的,于是,我便讓姜忠敏把她送去了欣貴嬪處當(dāng)差。欣貴嬪個性爽朗,是很善待宮人的。這樣,燕兒也算有了個好的歸宿。
如此一來,皇后之下只有敬妃、端妃和慕容妃。端妃和慕容妃形同避世,便只有敬妃還主事。九嬪只剩了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李修容,接下來便是我和欣貴嬪了。我在宮中的地位也愈加穩(wěn)當(dāng)。
而當(dāng)我在后宮翻云覆雨、榮華得志的時候,前朝卻漸漸地不太平了。
起因不過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日前汝南王玄濟(jì)在早朝時不僅遲到且戎裝進(jìn)殿。這是很不合儀制的,朝殿非沙場,也非大戰(zhàn)得勝歸來,以親王之尊而著戎裝,且姍姍來遲,不過是耀武揚(yáng)威而已。玄凌還未說什么,言官御史張汝霖便立即出言彈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為朝廷武將之首,向來不把開口舉筆論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里,因此朝中文臣武將幾乎勢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監(jiān)督國家禮儀制度之責(zé),上諫君王之過,下責(zé)群臣之失,直言無過,向來頗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個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里,當(dāng)朝并未發(fā)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張汝霖攔住,以拳擊之,當(dāng)場把張汝霖給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擊水,一時間文人仕子紛紛上書,要求嚴(yán)懲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紀(jì),而汝南王卻拒不認(rèn)錯,甚至稱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聲勢日盛玄凌已經(jīng)憂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文武官員的對立,一旦處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為了這個緣故,玄凌待在御書房中整整一日沒有出來。
事涉汝南王及慕容一族,我便有些憂心,于是命流朱準(zhǔn)備了燕窩作夜宵,一同去了儀元殿。
奏事的大臣們已經(jīng)告退,玄凌靜靜一個人靠在闊大的蟠龍雕花大椅上,仰面閉目凝神。我只身悄悄進(jìn)去,將燕窩從食盒中取出來。他聞得動靜睜目,見是我,疲倦地笑笑,道:“嬛嬛,你來了�!�
我溫婉微笑:“沒有吵到皇上吧�!�
他搖頭,道:“這幾日的事你也該聽說了吧?”
我微微頷首:“是。此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臣妾雖居后宮,也知曉一二。不過朝政縱然煩擾,皇上也要好好保養(yǎng)身子才要緊�!蔽野蜒喔C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親自燉了好久的,皇上與眾臣議事良久,且嘗一嘗潤潤喉嚨好不好?”
他聞言微笑,接過舀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也舀了一口喝下,疑惑道:“不是很甜啊�;噬喜粣鄢蕴鸬臇|西,臣妾就沒有多放糖。”
他的眉舒展開來,伸一伸手臂笑道:“甜的不是燕窩,是你親自燉燕窩的心意�!彼^我的手,道:“這回手沒有燙傷吧?”我心下微微一動,他已繼續(xù)說下去:“記得你第一次為朕燉燕窩,還不小心燙紅了手�!�
心中微覺觸動,早年的事,他還記得這樣清楚。眼前仿佛有一瞬的飄忽,眼見著滿室燭光通明,好似十七八的月色和著紅蘿火炭的暖意和龍涎香的甘馥在空氣之中似水流動,光明而寂靜。心里沉沉的,于是道:“臣妾哪里還這樣不小心呢,那次是心急了�!�
說話間他把一盞燕窩喝了個底朝天,道:“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你已知曉。那么——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是否要依律秉公處理責(zé)罰汝南王?”
心中剎那有千百個念頭轉(zhuǎn)過,思緒紊亂,只要我說讓他依律秉公處理、責(zé)罰汝南王就可以么,大仇得報的第一步呵。然而片刻的轉(zhuǎn)念,很快寧神靜氣道:“皇上身為一國之君,當(dāng)然要依律秉公處理,但——不是責(zé)罰汝南王。”
他微瞇了眼,凝視著我,頗感意外地“哦”了一聲,道:“朕以為你會建議朕責(zé)罰汝南王的?你且說來聽聽�!�
我含著笑意看他:“皇上不怪臣妾妄議政事之罪么?”
他道:“不妨,朕就當(dāng)聽你閑話一般,絕不怪罪�!�
我調(diào)勻微微急促的呼吸,站在他身側(cè)曼聲道:“臣妾不會因?yàn)樗叫亩尰噬县?zé)罰汝南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撫人心,化解文武大臣之間的矛盾。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無論是哪邊傷了,歸根究底傷的是國家的根本。而目下處罰汝南王,只會挑起朝廷武將更多的不滿。武將——可是手握兵權(quán)的�!�
玄凌右手抵在頷下,慢慢思量。我繼續(xù)道:“皇上其實(shí)大可不必處罰王爺來平息這件事,若這樣做,不過是順了哥情失嫂意,終究是一碗水端不平。文臣群情激昂不過是想要個說法,皇上便只要給他們一個說法就可以,最好的便是讓王爺?shù)情T謝罪�!�
玄凌微有吃驚之色,擺手苦笑道:“你要讓汝南王去登門謝罪?他那么心高氣傲,簡直不如殺了他罷了�!�
我抿嘴一笑:“那倒也未必了�!蔽肄D(zhuǎn)至他身后,輕輕擺一擺衣袖,溫軟道:“王爺征戰(zhàn)沙場,為國殺敵,可算是個英雄。那么英雄呢,最難過的是哪一關(guān)?”
他拊掌大笑:“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你這個機(jī)靈鬼兒!虧你想出這一招來。”
“皇上也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呀!”我笑道:“臣妾哪里知道什么國家大事,知道的不過是些妯娌間雞毛蒜皮的事情。王爺畏妻如虎,自然是惟妻命是從,若讓汝南王妃去勸,自然是無往而不利的。臣妾曾與汝南王妃有過一面之緣,知道她并不是一個悍妒無知的婦人�!�
他想著有理,卻很快收了笑:“那么,誰去勸汝南王妃呢?”他雖是問,目光卻落在了我身上。
他自然是想我去的,那么他開口提出來和我開口提出來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與其這樣,不如我來說更好,一則顯得我知他心意,二來也能分憂。于是道:“皇上若不嫌棄臣妾無能,臣妾就自告奮勇了。
他果然笑逐顏開,伸手把我摟在懷中,低笑道:“后宮之中,惟有嬛嬛你最能為朕分憂解難。那些大臣拿了朕的俸祿,哄亂鬧了半天,只能說出罰與不罰的主意,當(dāng)真是無用之極。”
我含了七分的笑,三分的嬌嗔,道:“臣妾只是后宮中一介區(qū)區(qū)婦人,哪里是自己的主意呢,不過是皇上的心意被臣妾妄自揣測卻又僥幸猜中了而已。那些大臣熟悉的是書本倫理,臣妾熟悉的卻是皇上,所以皇上的天意臣妾還能揣測兩分,大臣們卻猜不到了。臣妾心想,皇上是最想朝廷安穩(wěn)的,怎么會為文臣責(zé)武將或是壓抑文臣而縱容武將呢。”
玄凌喟嘆道:“嬛嬛,果然是你知道朕的心意。”他忽然皺眉,“可是汝南王遲早是要辦了的。否則朝廷將皆是他黨羽,絲毫無正氣可言,朕的江山也不穩(wěn)了�!�
果然,他是有這個心思的。心里萌生出一縷希望,道:“皇上有此心,則是黎民與江山之大幸。可是如今,還不是可以除去他的時候�!�
他凝望我,眼中有了一絲托付的神色,“嬛嬛,朕決意待此事有所平息后讓你的兄長出任兵部為官,執(zhí)朕近身侍衛(wèi)羽林軍的兵權(quán)。”心微跳得厲害,授予哥哥羽林軍的兵權(quán),是要分汝南王之勢了。玄凌正色道:“光你兄長還不夠,不與汝南王親近的有才之將,朕都要著意提拔。只是,不能太早打草驚蛇,還要著意安撫,所以此事還頗有躊躇之處�!�
的確,若打草驚蛇,那就不只前功盡棄這樣簡單了。我用心思謀,沉思許久道:“汝南王與王妃都已是加無可加的貴重了�?蓱z天下父母心,看來只有在他子女身上下功夫了。”
玄凌眼中閃過灼熱的光芒,喜道:“不錯。他的王妃生有一子一女,長女為慶成宗姬,今年剛滿十二,朕有意破例封她為帝姬;然后封汝南王之子為世子,以承父業(yè)。”
我點(diǎn)頭微笑:“皇上英明,主意也甚妥。不過,臣妾想不僅要封帝姬,而且封號也要改,就擬‘恭定’二字,也算是時時給她父王提個醒,要‘恭敬安定’。自然了,皇上也是想不動干戈而化解兄弟睨墻之禍的,只看王爺能不能領(lǐng)會天恩了。并且恭定帝姬要教養(yǎng)宮中,由太后親自撫養(yǎng)——將來若有不測,也可暫時挾制汝南王�!�
他著意沉思,片刻歡喜道:“不錯,就按你說的,朕著即擬旨就是�!彼f完,不覺微有輕松之態(tài),一把打橫抱起我打開門便往東室走,在我耳后輕笑道:“你方才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
我低笑,推一推他道:“皇上盡會拿臣妾玩笑,臣妾哪里算什么美人呀�!弊焐险f著,心里卻尋思著要尋個由頭推委了他去。昨晚剛與他燕好,為親疏有致、欲拒還迎的緣故,也該有一兩日不和他親近才好。
正要進(jìn)東室,側(cè)首見李長面帶焦慮之色,疾步跟在身后輕聲提醒道:“皇上,皇上,您今晚已經(jīng)選了安小媛侍寢了�!彼t疑著:“小媛那邊已經(jīng)幾次派人來問過了�!�
我心頭微微冷笑,陵容也急了呢。玄凌“哦”一聲,似乎是恍然想起,想一想道:“那你去告訴她,叫她今晚不用過來了,早些在自己宮里歇息下就是�!�
他那思量的片刻,我已從他懷里輕盈跳下,正一正發(fā)上的直欲滑落的珠花,道:“安妹妹新得皇上的寵幸不久,正是該多多垂憐的時候,怎好讓她空等呢?還是臣妾告退吧。”說著轉(zhuǎn)身欲走。
玄凌一把拉住我衣袖道:“先不許走�!鄙裆幻C便要吩咐李長去回絕陵容。我反手牽著他的衣袖軟語輕笑道:“不曉得這個時候安妹妹怎么在宮里眼巴巴盼著皇上召她的旨意駕臨呢,皇上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不能失信于她啊�!�
他神色一晃,略略笑道:“可是朕想和你……”
我微笑著堅持道:“只要皇上想著臣妾就好了,臣妾怎么會與安妹妹爭朝夕之長短呢�!彼麩o可奈何于我的堅持和推委謙讓,遂含笑答應(yīng)了,目送我離去。
夜晚很冷,元宵節(jié)過后的冬夜,依舊飄著漫天的鵝毛大雪,轎輦中籠著鎏銀飛花暖爐,十分暖和。抬轎的內(nèi)監(jiān)的靴子踩在雪地里有輕微的“咯吱咯吱”聲,不聞些微人語。
我打起簾子,送陵容去儀元殿東室的鳳鸞春恩車正巧自身邊經(jīng)過,駕車人手中火紅的大燈籠在茫茫雪色中隨風(fēng)搖曳,車轅在雪地上隆隆地馳過去,車前的琉璃風(fēng)燈和著風(fēng)雪彼此碰撞,發(fā)出悅耳的丁冬之音,順著風(fēng)遠(yuǎn)遠(yuǎn)飄出,玲玲作響。
我放下帷簾,靜靜安坐。誰侍寢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能否握住玄凌的心。
兩日后與賀妃那一會,才是真當(dāng)要緊的。此時此刻,一定不能給些須機(jī)會讓汝南王有反舉,否則死的不僅是我和玄凌,更有蒼生萬眾。沒有了命,遑論報仇安身?我一定要細(xì)細(xì)籌謀。
汝南王妃賀氏進(jìn)宮那一日是來皇后處請安。見我微笑坐于皇后下首,有些微的吃驚,很快坦然微笑道:“娘娘身子痊愈了?妾身恭喜娘娘�!�
我和氣微笑道:“元宵那日看見娘娘隨宮廷命婦進(jìn)宮朝賀,很想和王妃交談幾句。只可惜有事在身耽擱了,真是遺憾�!�
賀妃笑道:“娘娘金貴之身,妾身怎敢胡亂越眾擾了娘娘�!�
我輕笑:“論綱常是這么說,可是論家理本宮還得尊稱王妃一聲‘三嫂’呢。何況現(xiàn)在都是自己人,本就該親親熱熱的�!�
賀妃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年來氣色很好呢�!�
皇后撫一撫臉頰,眉眼含笑道:“王妃真是會說話,本宮倒瞧著王妃生了世子之后精神更好了呢�!�
賀妃頗感意外,道:“世子?皇后娘娘是在打趣妾身么,予泊才六歲,怎能是世子呢?”
皇后春風(fēng)滿面,道:“這才是皇上的隆恩呀!皇上在諸位子侄中最喜歡泊兒,泊兒雖然年幼,卻是最聰穎的,所以皇上想盡早冊封他為汝南王世子,好好加以教養(yǎng),日后也能跟他父王一樣,安邦定國,興盛我朝�!闭f著與我互視一眼。
為人父母多是偏疼幼弱之子的,賀妃也不例外。她又驚又喜,滿臉抑止不住的喜色,連忙起身謝恩�;屎笮χ涌诘溃骸斑@還不止呢,皇上的意思是好事成雙,還要破例封慶成宗姬為帝姬,連封號都擬定了,為‘恭定’二字,就尊為恭定帝姬,由太后親自撫養(yǎng)。”
賀妃原本聽得歡喜,但聞得要交由太后撫養(yǎng),不由面色一震,忙道:“多謝皇上圣恩,可是妾身的女兒晚衣才十二歲,十分的不懂事,若冊為帝姬由太后撫養(yǎng),只怕會擾了太后清養(yǎng),不如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賀妃這樣的推辭本在意料之中,皇后看我一眼,于是我輕輕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女不多,宮中惟有淑和與溫儀兩位帝姬,皆年幼未能長成。王妃的慶成宗姬能入宮養(yǎng)育是喜事,我大周開朝以來,聽聞只有開國圣祖手里有封親王之女為帝姬的例子,那也是在即將成婚之即,照應(yīng)夫家的門楣臉面。像慶成宗姬一般少年冊封的,在咱們皇上手里還是第一例呢�!�
賀妃微有沉吟,待要再說,皇后已經(jīng)斂衣起身道:“本宮也有些累了,王妃請回吧�;噬系氖ブ纪砩暇蜁酵醺��!�
皇后笑吟吟離去,我亦告辭回宮。腳步故意放得緩慢,施施然走著�;屎筇幰褵o轉(zhuǎn)圜之地,賀妃必會來求我去勸玄凌。
果然未出殿門,賀妃迎上來道:“天色還早,想去娘娘宮里坐坐,不知娘娘可歡迎?”
我含笑道:“王妃越發(fā)客氣了,最喜歡王妃不請自來呢,要不反倒生分了。”
一路進(jìn)了瑩心殿,賀妃環(huán)視四周,點(diǎn)頭笑道:“果然氣象一新,不似往日那般了�!�
我命人上了茶,笑吟吟道:“這茶是‘雪頂含翠’,剛五百里加急送來的,王妃嘗嘗可還能入口�!�
賀妃喝了一口茶,并無半分特別歡喜的神色,不過是平平如常的樣子,只道:“還好。如今宮中娘娘最得圣意,自然樣樣都是最好的�!�
我在她對面安坐下,看她神色已是心中有數(shù),笑著道:“王妃今日也是喜上加喜呢�!�
賀妃聞言神色一黯,道:“要妾身母女骨肉分離,這可怎么好呢?皇命不能擅違,妾身只好求娘娘去勸勸皇上,成全妾身母女吧。”她見我只是沉吟,又道:“實(shí)在不行,只能讓我們家王爺去跟皇上求情了�!�
我原曉得這事情不容易辦,才請了皇后開口,再由我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否則這件事若是經(jīng)我的口傳達(dá)玄凌的旨意,那再勸她也聽不進(jìn)去了。而萬一賀妃不肯,汝南王也必定不肯,那這安撫以圖后謀之策,就再無法為繼了。
我也不答她這件事,只指了指這宮宇棟梁,道:“本宮與娘娘相見算上今日也不過只是第三次,心里卻是把娘娘當(dāng)作骨肉至親的。想當(dāng)日本宮小產(chǎn)之后備受冷落,萬事蕭條受盡白眼。凄涼之中惟有王妃不避嫌疑來看望本宮,還贈送本宮人參補(bǔ)養(yǎng)身體,本宮一直銘記在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報王妃的雪中送炭之情。”
這番話說得動情,她連連頷首道:“娘娘是貴人,竟然還記得這事�!�
我道:“這是當(dāng)然的,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F(xiàn)在就是本宮回報王妃的時候了。”
賀妃面露喜色,道:“娘娘愿意為妾身去請求皇上么?”
我搖頭:“本宮是為王妃考慮,還請妥試蔥艸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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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妃蹙眉,話中略帶了氣,道:“這是怎么說?”
我平心靜氣道:“王妃既為人母又為人妻,自然時時事事都要為夫君子女打算,以他們?yōu)橄�。王妃你說是不是?”
她點(diǎn)頭:“為人妻子為人母親的確是不易,何況是身在皇家宗室呢。”
我與她面對面坐著,注視著她道:“前幾日為了王爺毆打言官一事,王妃可有聽聞了嗎?激起的民憤不少呢。我朝一向文武并重,又格外重視言官之職,連對皇上也可以直言上諫。王爺這樣做,實(shí)在是有失妥當(dāng)?shù)��!?br />
賀妃嘆一嘆,只說:“王爺?shù)男宰邮羌绷它c(diǎn),妾身也勸過好幾次了。只是那言官也糊涂了些,這樣當(dāng)眾口不擇言,不顧王爺?shù)念伱��;噬细鯛斂墒怯H兄弟呢�!�
我笑著勸道:“就因?yàn)槭怯H兄弟啊,皇上有十分的心維護(hù)王爺?shù)摹?墒敲駪嵰惨揭黄�,畢竟是王爺先動了手,皇上也不能一味的護(hù)著王爺呀。何況若護(hù)得多了,王爺反遭人閑話,于王爺自己的名聲也不好聽。”
見她微有所動,我忙趁熱打鐵道:“所以了皇上既要維護(hù)皇家的顏面,又要給天下文人一個交代,希望王爺能登門向張汝霖致歉,一則是親王的風(fēng)度,二則也表示王爺并不輕視天下文人。此事也算平息了”
賀妃連連擺首道:“不可不可,王爺?shù)男宰又挥袆e人求他,哪有他去給人道歉的呢。”
我道:“王妃身為人妻,自然要為王爺打算。那些文人最愛動筆桿子,王爺一世武功可不能因?yàn)樗麄兌粝虑Ч帕R名啊。何況廉頗向藺相如負(fù)荊請罪那還是美名呢,連王妃�?吹膽蛏隙加��!蔽乙娝H為所動,又道:“男人家總是容易沖動莽撞,做事就顧前不顧后了,所以得我們女人提點(diǎn)著,在后頭幫著,才能讓他們順暢安心。王妃顧念王爺,就得在這事上好好勸一勸王爺。”
賀妃緩緩點(diǎn)頭,抿了抿嘴道:“可是也不能叫王爺委屈了啊,王爺一向心性最高的�!�
我親自遞了兩塊點(diǎn)心到賀妃手中,殷殷道:“是啊�;噬弦彩沁@樣想的,王爺是有功之臣,又是親兄弟,怎么好委屈了呢。所以才要盡早封泊兒為世子,封晚衣為恭定帝姬。這才是王爺?shù)捏w面啊�!�
“只是封了帝姬就要住宮里,妾身這個為娘的……”
我忙撫慰道:“淑和與溫儀兩位帝姬年弱尚不能承歡太后膝下,太后病中最喜歡有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身邊陪伴�;屎笈c本宮也想日日陪伴太后,可終究沒那么可人了�;噬弦彩敲τ趪�,抽不出身時時陪在太后身邊。帝姬若能替皇上與皇后奉養(yǎng)太后,那可是純孝之至啊。將來帝姬成婚冊封為公主,那可是再尊貴體面不過了。”我又追上一句:“皇上雖說是要維護(hù)王爺?shù)�,可王爺�(shù)降讋邮执蛄巳�,那張汝霖到現(xiàn)在也起不了床,皇上終究是有些生氣的。而且王爺性子耿直,難免不被人抱怨,若有帝姬時時在皇上面前勸說調(diào)和幾句,豈不更好?本宮也會對皇上說,讓王妃時時能進(jìn)后宮看望帝姬,想什么時候進(jìn)宮便進(jìn)來,這可好?”
如此一番口舌勞作,賀妃終于應(yīng)允去勸說汝南王,也應(yīng)允女兒入宮。
事后第三日,汝南王便親自登門向張汝霖致歉,雖然只是草草了事,事情到底也平息了不少。而慶成宗姬,也選定了吉日準(zhǔn)備行冊封之禮入宮侍奉太后了。
是夜玄凌在我處,說到此事也頗感欣慰,道:“朕原也為你捏了一把汗,只怕她不肯,那這番心思也白費(fèi)了。沒想到這樣順利就成了,嬛嬛,你可幫了朕不小的忙。”
我笑:“皇上不用夸臣妾,能為皇上分憂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螞r前朝的事臣妾不懂也幫不上,只有這些命婦妯娌間的事還能幫上些許�!�
我盈盈笑著為他斟上一壺“雪頂含翠”,茶香裊裊,他飲了一口,細(xì)細(xì)品味著道:“果然是好茶。”他握著我的手笑道:“朕曉得你喜歡這個茶,特意挑了最好的給你,還喜歡么?”
我微笑坐于他膝上,看著那一汪如翡翠的的顏色,輕輕笑道:“臣妾當(dāng)然喜歡。今日汝南王妃來臣妾也泡了此茶款待,可惜王妃似乎不以然的樣子,怕是不合口味。臣妾還以為要冷場,幸好王妃也沒有介意,要不臣妾可就難辭其咎了。”
玄凌本蓄了笑意聽著,待得聽完,神色已經(jīng)黯沉了下來。
朝外有所貢品,宮廷有著,汝南王府必有,甚至更佳。玄凌不會不曉得。
他的厭惡和忌諱,于是更深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