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十二、桃夭
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總算平靜過去了,可在一向尊崇言官的大周,這件事的梁子到底也是結(jié)下了。雖然草草去道了歉,但為著這草草,文官們私下里還是憤憤不平。汝南王自然是不會理會的,也不屑于理會的。冊世子和進(jìn)封帝姬一事更是辦得花團(tuán)錦簇、極盡熱鬧奢華。欽仁太妃看不過眼,曾在私下牢騷道:“就算是帝姬下嫁冊封公主,也沒有這樣熱鬧排場的,當(dāng)真是逾越得過分�!倍桦m然沒有開口說什么,但是對于這次為平息事態(tài)而迫不得已采取的加封,心里是很不忿的。
我什么也不做,亦不多言,只是袖手旁觀。玄凌要除去汝南王玄濟(jì)已是志在必得之心,早已發(fā)芽生長的種子,我又何必再去多費力拔苗助長,恰當(dāng)?shù)臅r候記得澆一澆水、施一施肥就可以了。
汝南王有這樣顯赫榮耀的喜事,自然是春風(fēng)得意、忘乎所以。在他的松于防范之下,玄凌借口紫奧城冬夜戍守的兵士時常偷懶打盹或是偷偷喝酒聚賭,便讓我兄長執(zhí)掌了皇帝近身侍衛(wèi)羽林軍的職權(quán),時常在寒冷冬夜里和士兵一同戍守宮禁,在外人眼里,這著實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
冬雪初霽,淡薄如云影的陽光暖暖一烘,便漸漸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仿佛一場綿綿春雨的潤澤,上林苑的柳綠桃紅、蜂纏蝶繞便一下子充盈滿了整個后宮四方宮墻圍繞的天地。宮中的日子就這樣似水緩緩流逝過去,如古井一般無波無瀾�;屎笾鞒种髮m大小事宜,慕容妃除了盛大的節(jié)日宴席外只是足不出戶,而我則盡心盡力扮演著寵妃的角色,和后宮嬪妃分享著玄凌的寵愛和雨露。
從“彤史”記錄的侍寢次數(shù)來看,我并不是最得寵那一個。陵容的溫柔和謙卑小心似乎更得玄凌的歡心,她的飛揚歌聲,更成為點綴后宮春色無邊的夜晚最美的旋律。而我,只是擁有更多的時間逗留在御書房,在玄凌疲倦國事的時候適時地和他閑聊幾句,不露聲色地開解他的倦怠。
很多時候,玄凌喜歡我和陵容一同在他身邊陪伴,我靜靜看書或是臨帖寫字;陵容則軟語呢喃,不時淺唱低吟幾句,侍奉在他身邊。
在一同相處時,我很少和陵容說話,也許心底還很介意當(dāng)日偶然聽見的那些話。而她,也總是欲言又止,悄悄地望我一眼,如此而已。
陽春三月的小軒窗內(nèi),柳枝在窗前輕動,偶爾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靜不爭的。我含一縷淺淡的笑影,在玄凌飲用的茶水中注入調(diào)味滋潤的蜂蜜,用銀匙輕輕攪動。
陵容遠(yuǎn)遠(yuǎn)坐在北窗下,低頭繡著一個團(tuán)錦香囊,偶爾絮絮著和玄凌說幾句話。暖閣中靜靜的,隱約聽見燕子輕婉的鳴叫和玄凌的手翻動書頁的脆薄聲響。陵容微俯的側(cè)影很美,修長的頸有弓一樣柔美的弧度,映著窗下蓬勃盛放如紅云的碧桃花略略顯得有些單薄,可是這單薄很襯她柔弱而低婉的聲音,清動如春水,連身上湖藍(lán)色的八答暈春錦長衣也別有了一番嫵媚而含蓄的韻致。
過了些許時候,陵容起身,蓄著笑容道:“臣妾新繡了一個香囊想送給皇上,皇上看看可還喜歡?”
玄凌本靠在長椅上看一卷《春秋》,聞言抬起頭看了看她手中繡著碧桃喜鵲的香囊,道:“嬛嬛前些日子為朕繡了一個香囊,朕已經(jīng)佩在身上了,再用一個反而累贅�!闭f著眉心微抬,向我會心一笑。
我專心著手中的茶盞,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這樣的親近,讓我有些生疏的不習(xí)慣。眼風(fēng)微轉(zhuǎn),卻瞥見陵容微微失神的眼色。心中自然明白,她的繡功精巧是在我之上的。在我重新陪伴在玄凌左右之后,就已很快發(fā)覺玄凌身上所佩帶的小飾物,例如扇墜、香囊一類,皆是出自陵容之手,可見她當(dāng)日受寵之深。
然而玄凌看見她殷勤卻略有失望的神色,隨即笑道:“不過這個朕也很喜歡,就叫芳若去放在朕寢宮吧�!�
陵容微笑著柔聲道:“臣妾笨手笨腳的,皇上不嫌棄臣妾的心意臣妾就很滿足了�!绷耆莸哪抗饴湓谛柩g所佩的金龍紫云香囊上,正是我所手繡的那一個,目中流露贊嘆之色,道:“莞姐姐的手藝真好,很合皇上的氣度,倒是臣妾繡的那個太小家子氣了。還請皇上恕罪�!闭f著就要行下禮去。
玄凌忙抬手扶住她,含笑溫和道:“這哪里有什么小家子氣的呢,朕明白你的心意,又何來怪罪之說�!�
“姐姐。”陵容回頭喚我,神色溫柔寧靖,“姐姐的繡功越發(fā)好了。只是繡一個鴛鴦的香囊來表達(dá)女兒家情意更好呢,皇上也一定更喜歡�!�
我端了茶水,盈盈立于玄凌身邊,微笑著注目著他道:“鴛鴦固然好,可是皇上日夜佩帶著還出入各處,不免有些太兒女情長。不若以龍佩帶,更顯天威。至于鴛鴦香囊么……”我甜甜一笑,嬌俏道:“臣妾再繡一個贈與四郎放在枕下可好?”
我許久未稱他“四郎”了。這樣自然而然卻驟然脫口而出,言語間的肆意的親昵也未來得及掩飾。他眉目間蘊著的笑意與歡喜更濃,情不自禁地凝望我,目色溫柔。
自己心上也是驚了一驚,往日里情意燕婉時的舊稱,這樣不經(jīng)意間喚出,自己也是意外的。難道我的心底,對他,還是有一縷這樣難言又難逝的情懷么?雖是意外和吃驚,然而回顧他的神色,卻是欲喜還羞。不自覺地,雙頰一燙,便染上了如杏的紅暈。
陵容見我與玄凌這樣的神色,不覺也有些怔怔,但是很快用絹子掩了唇輕快笑著道:“皇上與莞姐姐這樣恩愛,當(dāng)真是一段佳話呢�!彼�,眼神中含了一絲誠懇的清愁和悵然,道:“莞姐姐這樣的好福氣,旁人是求也求不來的�!�
她這樣說,我不覺也有些癡怔了。與玄凌這樣的情態(tài),便是恩愛與福氣么?那么這恩愛里,我與他,各自又都是懷著幾分癡心,幾分真意呢?不過是瞬間的癡想,已經(jīng)回轉(zhuǎn)了神色,推一推玄凌的手臂,笑道:“皇上快去勸和勸和罷,安妹妹這像是吃醋了呢�!�
陵容臉色緋紅,一跺腳軟語嬌嬌道:“莞姐姐又取笑我,我怎么會對姐姐和皇上有醋意呢,這可不要理你們了。”
玄凌只是含笑歡悅看著,見她如斯說,才拉了她的手道:“罷了,罷了。容兒性子最謙和,即便是吃醋也是吃那釀了才一個月的醋,是不會酸的�!�
他說得這樣風(fēng)趣,我與陵容都不由得忍俊不禁。談笑間,所有隔閡與不快,也被模糊地暫時掩飾過去了。
三月中的時候,玄凌意欲讓我兄長進(jìn)位兵部。在早朝時議了幾次,汝南王雖有不快,慕容一黨也是竭力反對。然而哥哥還是在玄凌的堅持下被授予兵部正五品督給事中,兼奉國將軍一職。
督給事中的職位雖然品級不高,但手中頗有權(quán)利,皇帝交給各個衙府辦理的事物由六部每五天注銷一次,如果有拖拉或者辦事不力的,六部的督給事中可以向皇帝報告,還可以參與官員的調(diào)動和皇帝的御前議事。所以哥哥的進(jìn)位兵部,必然讓汝南王大有戒心。
為了此事,我很為哥哥捏了一把汗,兵部就在汝南王眼皮子底下,大半是他的心腹。玄凌此舉,無疑是令哥哥深入虎穴。萬一一個不好,只怕連性命怎么丟的也不曉得,何況哥哥還身負(fù)監(jiān)察汝南王舉止行動之責(zé)。既然已令他們防備,那么又如何能探知汝南王一黨不可告人之事呢。不僅無功而返,更會打草驚蛇,自傷其身。
哥哥身在兵部后,每日言行皆是小心,只作安分守己之狀。只是汝南王與慕容氏三父子皆在兵部,慕容世蘭與我在后宮又是死敵,他們怎肯有一絲一毫松懈,使哥哥有機(jī)可乘。哥哥與我各在宮墻內(nèi)外,卻也都苦于無計可施。
而哥哥若不能功成,那么玄凌的此刻坐擁的帝位,不知哪一日便會由汝南王來坐了。江山雖未易姓,但是汝南王心胸狹隘,生性嗜戰(zhàn),又好大喜功,若他掌握天下,那黎民百姓便會苦于戰(zhàn)火之亂,無一日安寧。自先皇手中開創(chuàng)的盛世格局,也會因戰(zhàn)亂而分崩離析了。
為了這件事,我大費思量,該要如何才能讓汝南王對哥哥放下戒心和防備呢?
而正在此時,家中有喜事傳來——嫂嫂薛氏有了身孕。這無論是對于家族門第還是對于渴望抱孫的爹娘,都是一件極大的好事。于是我忙吩咐了人,請嫂嫂擇日進(jìn)宮來聚。
這一日,嫂嫂進(jìn)宮來拜見。
我一見她,也是滿面喜色,忙阻止她的行禮,含笑親自扶了她道:“嫂嫂如今是我甄家的金貴之身,我可不能受嫂嫂這個禮了。”
嫂嫂臉色粉潤,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澀和滿足。她坐在軟墊上,小腹略凸,身體微微傾斜,極其自然的呈現(xiàn)一種保護(hù)腹中幼子的姿勢。
這樣熟悉的姿勢,剎那間刺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處隱伏的心酸痛楚。不過是一年前,同樣的春光乍泄里,我也是這樣帶著初為人母的歡喜和驕矜,以這樣小心而穩(wěn)妥的姿勢保護(hù)著我肚子里逐漸成長著的小生命。
我不能讓自己的傷懷影響嫂嫂的喜悅心情,于是勉強(qiáng)收斂了傷感笑著道:“看嫂嫂的身形,應(yīng)該有三個月了吧�!�
嫂嫂的臉頰和額頭是略帶豐腴的緋紅,低頭擺弄著衣帶,笑道:“娘娘好眼力。的確是三個月了。”嫂嫂略停一停,有些不安道:“只是婆婆說我肚子有些圓,可能是女孩呢。”
我勸慰道:“嫂嫂不必?fù)?dān)心,且不說女兒與爹娘貼心。就說這第一胎若是女孩,那么先開花后結(jié)果,以后的第二胎、第三胎便是男孩了,只怕嫂嫂到時還嫌男孩子煩呢�!闭f著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
嫂嫂的神情中有著對于生兒育女天性的擔(dān)心和憂慮:“若一直生女不知夫君會不會為此生氣?”
我不以為然,一笑了之,道:“哥哥不是這樣的人。雖然爹娘希望有孫子可抱,可是女兒也未必不好。漢武帝時衛(wèi)子夫為皇后,天下便歌‘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獨不見衛(wèi)子夫霸天下’,可見若是生了個好女兒,可比一萬個庸庸碌碌的男子都強(qiáng)�!�
嫂嫂聞言略略歡喜了些,含羞道:“我并沒有什么,只盼夫君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一樣疼愛才好�!�
我嘆道:“宮中女子人人都盼著能生下一個兒子可以依傍終身,老來有靠,更能有萬一的太后之份�?墒茄垡娭鴲忮凶佣溃共蝗缟伺畠旱男蕾F嬪和曹婕妤來得平安穩(wěn)當(dāng)。只是我,目下連個女兒都沒有,這外人眼中的顯貴榮寵也不過是像沒有根的浮萍罷了�!�
嫂嫂見我出語傷感,忙道:“娘娘還年輕,日子久遠(yuǎn)著,有皇上的寵愛想要孩子還怕難么?娘娘盡管放寬心就是�!�
我微微點頭,也道:“那么嫂嫂也放寬心就是�!�
話雖這樣說,嫂嫂的輕蹙的眉頭卻未展開,唇齒間猶疑著道出真正的心事:“只是我若長久無子,不知道公公與婆婆是否會讓夫君納妾�!彼聊似蹋值溃骸胺蚓@些日子總是悶悶不樂,我也不敢隨意跟他說這話�!�
嫂嫂的話本是她自己的擔(dān)心,而于我連日的思索中,卻如撥云見日一般挑動了我的思緒,不由覺得豁然開朗。于是向嫂嫂道:“哥哥是重情之人,若是真要為繁衍子嗣而納妾,也必定不會動搖嫂嫂正妻的地位,嫂嫂無須太過擔(dān)心。頂多將來若有嫌隙,我為嫂嫂做主便是�!�
她神色有歡喜之顏,微有些赧赧道:“我也不是一味的妒忌不明事理,只是身為女子,總是希望夫君只喜歡自己一個,不要納妾的�!�
心如弦一般被這句話狠狠撥動,只是于我,這樣的念頭留在心里只是自尋煩惱而已啊,又何必再去多想。便只作不聞,笑著敷衍了過去,又道:“嫂嫂可知哥哥為什么事悶悶不樂么?”
嫂嫂略想了想,道:“是兵部的事吧,皇上這次擢升,夫君似乎并不快活呢。只是我一個婦道人家,什么忙也幫不上�!�
我微微含笑,命槿汐掩上房門,才道:“哥哥的確是因為兵部的事不快,但并非因為皇上擢升,而是擔(dān)心自己不能完成皇上的旨意。其實嫂嫂又何須妄自菲薄,只要嫂嫂有心,大可助哥哥成就一番功業(yè)�!�
嫂嫂聞得此言,面上勃然而有喜色,鄭重其事道:“只要能使夫君愁眉得展,我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嫂嫂對哥哥這樣深重的情意,我亦是無比感佩,心中一熱,握住嫂嫂的手道:“有嫂嫂這樣的賢內(nèi)助,實在是我甄門大幸。哥哥有妻如此,是他一世難求的福氣,亦是我們的福氣,又怎能叫嫂嫂去粉身碎骨。只消嫂嫂如此即可……”于是我附在嫂嫂耳邊,低語良久。
嫂嫂起先微有不豫之色,待聽到最后,已經(jīng)笑逐顏開,連連點頭道:“這有何難,我一定盡力而為就是�!�
我笑道:“的確不難。只要情真便能意切了。有勞嫂嫂,我這廂可就先謝過了�!�
六十三、玉厄
待得嫂嫂告辭,我已成竹在胸,興沖沖便乘了輦轎望儀元殿去。心情極好,望出來一路湖光山色亦是春意濃濃,格外綺麗動人。
然而才下輦轎,已見李長一路小跑著趨前,親自扶了我的手上階道:“幸好娘娘來了!皇上正在發(fā)脾氣呢,把奴才們?nèi)o轟了出來。求娘娘好歹去勸一勸吧,就是奴才們幾生修來的造化了�!蔽乙娝裆珣n慮,大不似往常。暗暗想李長服侍玄凌多年,見慣宮中各種大小場面,也頗有鎮(zhèn)定之風(fēng),叫他這樣驚惶的,必然是出了大事。
于是和顏悅色道:“本宮雖然不曉得出了什么事,但一定會去勸皇上。李公公放心�!蔽覊旱吐曇�,問:“只是不曉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讓皇上龍顏大怒?”
李長狀若低頭看著臺階,口中極輕聲道:“似乎是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我心中遽然一緊,腳步微有凝滯,幾乎以為是哥哥出事了。然而很快轉(zhuǎn)念,若是哥哥出事,玄凌必然會派人去安撫汝南王并調(diào)動兵馬以備萬全,如何還有空閑在御書房里大發(fā)雷霆之怒。這樣想著,也略微放心一點,又問:“你可知道奏章上說什么了?”
李長微有難色,隨即道:“似乎是一道請封的奏章�!�
我微微蹙眉,心中嫌惡,汝南王也太過人心不足,一個月前才封了他一雙兒女為世子和帝姬,榮寵已是到了無可比擬的頂峰。轉(zhuǎn)眼又來請封,若是再要封賞,也就只能讓他的幼子另繼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兒做公主去了。
然而細(xì)想之下也是不妥,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另賜金玉錦帛便可。何況玄凌從來不是一個性子暴躁的人。
正想著,殿內(nèi)忽然傳來“轟啷”一聲玉器落地碎裂的聲音,漸漸是碎片滾落的淅瀝聲。良久,殿中只是無聲而可怖的寂靜。
我與李長面面相覷,自己心中也是大為疑惑,不知玄凌為何事震怒至此。李長盡是焦急神色,小聲道:“現(xiàn)在只怕惟有娘娘還能進(jìn)去勸上幾句�!�
我點頭,伸手推開飛金嵌銀的朱紫殿門。側(cè)殿深遠(yuǎn)而遼闊,寂靜之中惟見光影的離合輾轉(zhuǎn)在平金磚地上落下深深淺淺的蒙昧。
案幾上的金琺瑯九桃小薰?fàn)t里焚著他素性常用的龍涎香,裊裊縷縷淡薄如霧的輕煙緩緩散入殿閣深處,益發(fā)的沉靜凝香。他坐在蟠龍雕花大椅上,輕煙自他面上拂過,那種怒氣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點烏云,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時間不敢貿(mào)然去問,也不好說什么。只是把案幾上的薰?fàn)t抱至窗臺下,打開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風(fēng)徐徐然貫入。
他的聲音有憤怒后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么來了?”
我輕聲道:“是。臣妾來了。”
其時天色已經(jīng)向晚,班駁的夕陽光輝自“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圖案的鏤空中漏進(jìn)來,滿室皆是暈紅的光影片片。風(fēng)吹過殿后的樹林,葉子便會有簌簌的輕響,像檐間下著淅淅的小雨一般。
我自銀盤中取了兩朵新鮮的薄荷葉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盞中,用滾水沖開泡著,又兌入化了蜂蜜的涼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溫言道:“皇上飲些茶吧,可以怡神靜氣平肝火的�!闭f罷也不提別的,只從一個錯金小方盒里蘸了點薄荷油在手指上,緩緩為他揉著太陽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緩和了少許,才問:“你怎么不問朕為什么生氣?”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氣呢,等氣消了些想告訴臣妾時自然會說的。若臣妾一味追問,只會讓皇上更生氣�!�
他反手上來撫一撫我的手,指著書桌上一本黃綢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彼蘼曃粗梗骸靶䴘�(jì)竟然這樣大膽!”
我依言,伸手取過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驚失色。
原來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為妻子兒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為玉貴太妃,并遷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兒女的妃嬪在先皇死后皆可晉為太妃,安享尊榮富貴。并贈封號,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為先帝的從一品夫人,雖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這中間有個緣故。
先帝在位時,玉厄夫人的兄長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郁郁而死。直到臨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語,深恨先帝及舒貴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許玉厄夫人隨葬妃陵,亦無任何追封,只按貴嬪禮與殺害先帝生母的昭憲太后葬在一起。
因無先帝的追封,何況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作為繼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會追贈玉厄夫人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覺變色,道:“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贈玉厄夫人為玉貴太妃,那先帝顏面要往何處放?皇上又要如何自處?”
玄凌一掌重重?fù)粼诎附巧希溃骸柏Q子(1)!分明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且連父皇的顏面也不顧了!”
我見他如斯震怒,忙翻過他的手來,案幾是用極硬的紅木制成,案角雕花繁復(fù)勾曲,玄凌的手掌立時泛出潮狀的血紅顏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連忙握著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為他這般生氣,豈非傷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個不肖子,太后又怎么肯呢?”
我想了想,道:“這‘玉貴太妃’的追稱實在不妥,貴、淑、賢、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貴太妃尚在人間,若真以此追封,且為‘貴太妃’,清河王便也處于尷尬之地了。這未免也傷了兄弟情分。”見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為先帝長子,又是如今的后宮位份最尊貴的太妃欽仁太妃所出,欽仁太妃也未及贈淑太妃或賢、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氣哪。”
這話我說得直白了些,但果如汝南王所奏,那么諸王和后宮太妃心中必有嫌隙,這前朝和后宮都將要不安穩(wěn)了。
如此利害相關(guān),玄凌怎會不明白、不動了雷霆震怒。
玄凌只是一言不發(fā),但見額上的青筋累累暴動,怒極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后宮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懷恨在心,前番種種功夫和布置,皆算是白費了�!�
他看得如此透徹,我亦默默,良久只道:“若他立時興兵,皇上有多少勝算?”
他眸中精光一閃,瞬息黯然:“朕手中有兵十五萬,十萬散布于各個關(guān)隘,五萬集守于京畿附近�!彼D一頓,“汝南王手中有精兵不下五十萬,布于全國各要塞關(guān)隘�!�
我悚然,道:“那么皇上需要多久才能布置周全,以己之兵力取而代之?”
他道:“若這半年間能有朕親信之人知曉兵部動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職,令各地守將分解奪取汝南王五十萬精兵,朕再一網(wǎng)打盡,那么一年之內(nèi)即可收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進(jìn)逼,只怕朕這里還不能對他了如指掌,他已經(jīng)興兵而動了�!�
他也有這樣多的無奈和隱忍。身為后宮女子,成日封閉于這四方紅墻,對于朝政,我曉得的并不多,更不能多有干涉。那一星半點的朝政,若非事關(guān)自身與家族之利,我也不敢冒險去探聽涉及。向來我與玄凌的接觸,只在后宮那些云淡風(fēng)輕的閑暇時光里,只關(guān)乎風(fēng)花雪月。
這樣驟然知曉了,心下有些許的心疼和了然。這個宮廷里,他有他的無奈,我也有我無奈。帝王將相、后妃嬪御,又有哪一個不是活在自己的無奈里,各有掣肘。
我情不自禁溫軟地俯下身,安靜伏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玄色緞袍滿繡螭龍,那些金絲繡線并不柔軟,微刺得臉頰癢癢的。我輕聲道:“那么為長遠(yuǎn)計,皇上只能忍耐。”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么輕微,若非伏在他的膝上,幾乎是不能察覺的。他仰天長嘆一聲:“嬛嬛,朕這皇帝是否做的太窩囊?!”
心里霎時涌起一股酸澀之意,仰起頭定定道:“漢景帝劉啟為平七國之亂不得已殺了晁錯;光武帝劉秀為了興復(fù)漢室連更始帝殺了自己兄長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為穩(wěn)定朝政不能冊封自己心愛的陰麗華為皇后,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們平定天下,開創(chuàng)盛世。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時之痛,才能為朝廷謀萬世之全,并非窩囊,而是屈己為政�!�
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肩胛,嘆道:“嬛嬛,你說話總是能叫朕心里舒服�!�
我搖頭:“臣妾不是寬慰皇上,而是實事求是�!�
他的聲音淡淡卻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宮殿里聽來幾乎有些粗粗的鋒刃一樣的厲,“不錯。朕的確要忍�!彼贿樱骸翱墒请抟绾稳滔氯�?”
我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強(qiáng)忍住內(nèi)心激蕩的不甘和憤恨,揚一揚臉,穩(wěn)住自己的神色語調(diào),輕聲而堅定,“請皇上依照汝南王言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遷葬入先帝妃陵。”
他頗震驚,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邊的茶盞。只聽得“哐啷”一聲跌了個粉碎,他卻只若未聞,翻手出來用力我握著我手臂道:“你也這樣說?”我才要說話,已聞得有內(nèi)監(jiān)在外試探著詢問:“皇上——”
我立刻站起來揚聲道:“沒什么,失手打了個茶盞而已,等下再來收拾�!被仡^見他走近,忙急道:“皇上息怒。請皇上別過來,被碎瓷傷著可怎么好�!闭f著利索蹲下身把茶盞的瓷片撥開。
我跪于地上,目不轉(zhuǎn)睛地平視他,逐字逐句清晰道:“請皇上追封玉厄夫人為賢太妃,加以封號,遷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時進(jìn)封宮中各位太妃,加以尊號崇禮。尤其是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為淑太妃、平陽王養(yǎng)母莊和太妃為德太妃,與玉厄夫人并立。更要為太后崇以尊號,以顯皇上孝義之情�!�
話音甫落,玄凌臉上已露喜色,握著我手臂是力道卻更重,拉了我起來欣喜道:“不錯。他要為他生母追封,那么朕就以為太后祝禱祈求安康之名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號,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后宮皆無異議了�!�
我笑吟吟接口道:“何止如此。這樣不僅言官不會有議論,各位太妃與諸位王爺也會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同力效忠于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貴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單撇開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玄凌不以為然,隨手彈一彈衣袖道:“老六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我含笑勸道:“六王雖然不會在意,只是有些小人會因此揣度以為皇上輕視六王,如此一來卻不好了。本是該兄弟同心的時候,無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還請皇上也有心于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這又有什么難辦的,舒貴太妃已經(jīng)出家,尊號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遙尊舒貴太妃為沖靜元師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無不妥了�!�
玄凌鼻中輕輕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若將來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憲太后之事,只與她太妃之號,靈位不許入太廟饗用香火祭祀,梓宮不得入皇陵,不系帝謚,后世也不許累上尊號。否則難消今日之恨!”
我聽他如此打算,只是默然。汝南王一意為其母求榮,哪知道榮辱只是只手翻覆之間就可變化。一時之榮,招致的將是以后無窮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只道:“只是尊崇太妃為后宮之事,理當(dāng)稟告太后、知會皇后的。”
玄凌道:“這個是自然的�!�
我輕聲在他耳邊道:“皇上,只消我們循序而進(jìn),自然可以對他們了如指掌。臣妾兄長一事,臣妾略有些計較,請皇上權(quán)衡決斷。”
我細(xì)細(xì)述說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語花’,這樣的主意也想得出來�!�
我含笑道:“皇上為天下操勞,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積于跬步。你為朕考慮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連最后一抹斜陽也已被月色替代,風(fēng)靜靜的,帶了玉蘭花沁涼柔潤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鬢邊。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內(nèi)的巨燭點亮。殿中用的是銷金硬燭,每座燭臺各點九枝,洋洋數(shù)百,無一點煙氣和蠟油氣味,便不會壞了殿中焚燒著的香料的純郁香氣�;鹧嬉稽c點明亮起來,殿中亮堂如白晝。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燭臺邊,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轉(zhuǎn)動,終于狠一狠心腸,再狠一狠,艱難屏息,聲音沉靜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靜道:“請皇上再廣施恩德,復(fù)慕容妃為華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剎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復(fù)她之位,如何對得起你?更如何堵眾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幾乎就要忍不住變色——這樣把慕容世蘭放在一邊,雖不寵幸,卻依舊是錦衣玉食,如何又是對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寧可復(fù)她妃位。這樣的女子,一旦得意放松才會有過失可尋。更何況只有她復(fù)位,慕容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這樣想著,心里終究是酸楚而悲愴的,眼中澹然有了淚光,冊封玉厄夫人為太妃于玄凌是勉強(qiáng)和為難。而復(fù)位華妃由我說出口,豈不更是為難與勉強(qiáng)?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繃緊的弦,才能讓箭射得快、準(zhǔn)、狠。方才勸慰玄凌的話,亦是勸慰我自己。
強(qiáng)壓下喉頭洶涌的哽咽和悲憤,靜靜道:“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復(fù)位華妃安的是慕容一族的心。縱使汝南王無心帝位,卻也經(jīng)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的攛掇,只怕是個個都想做開國功臣的�;噬先艨习矒崛A妃,那么便是多爭一分慕容家的心,多一分勝算�!�
他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這樣是委屈你�!�
我緩緩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為了皇上,臣妾會盡心忍讓華妃,不起爭端�!睖I,終于自眼中滑落,是為了他,更是為了自己。
為了安撫慕容一族,他遲早會重新復(fù)慕容世蘭的位分。最低便是再與華妃之位,若情勢所迫,只怕再封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如此,寧可我來說,寧可給她華妃之位,寧可讓玄凌因為我而給她封賞時有更多的無奈、被迫和隱忍;以及,對我的感愧和心疼。這樣的情緒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穩(wěn),寵愛就更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變得這樣工于算計,這樣自私而涼薄。連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細(xì)想。
玄凌只是沉默,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道:“好。”
殿外嗚咽的風(fēng)聲有些悲涼之意,玄凌的聲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墜了什么沉重的東西,燭火的影子一搖一搖,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說的漢光武帝,不得已為了朝局穩(wěn)定立他不喜愛的郭氏為后,卻讓心愛的陰麗華屈身服侍郭后。朕今日的無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寵幸一個不喜歡的女人�!�
我搖頭:“臣妾怎能與陰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觀看史書,后來郭皇后家族謀反,光武帝廢了郭后,立陰麗華為后,總算如愿已償�!蔽彝�,“皇上的功績,必定不遜于光武帝�!�
他抱緊我,突然道:“嬛嬛,你曉得朕為什么在你失子之后不太去看你么?”
他這樣驟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記憶,那一日儀元殿后聽見的話,終究是耿耿于懷的。我別過頭,道:“想來是臣妾生性倔強(qiáng),失子后傷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頸上,有些生硬的疼,“雖然你性子倔強(qiáng)些,卻也不全是為了這個緣故�!彼穆曇粲行⿺嗬m(xù),只是緊緊抱著我:“你知道慕容妃為什么沒有孩子么?”我心下一驚,身子便掙了一掙,他依舊說下去,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飄渺和壓抑的痛楚:“她宮中的‘歡宜香’,是朕獨獨賞賜給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聞得多了,便不會有孩子了�!�
這其中的緣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這樣親口告知與我,我更多的是驚異。
這樣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曉個大概也就罷了。真正面對這樣血淋淋的真相,真正聽他告知與我,盡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覺得不堪想像和回味。
我垂首,傷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訴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聽朕說。你在她宮里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chǎn)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聞了‘歡宜香’的緣故。每次見你以淚洗面思念孩子怨恨華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華妃朕便覺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們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淚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著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語。
他的語氣沉重如積雪森森:“你是否覺得朕不是個好父親?”
我凄然搖頭:“不……”半晌才艱難啟齒:“君王要有君王的決斷的……”
他拍著我的背,凄愴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夠。華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會扶這個孩子為帝,朕便連容身安命之所也沒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寵幸她來安撫人心。朕出此下策,卻不想無辜連累了你�!�
我驟然想起一事,睜眸驚道:“那末當(dāng)年華妃小產(chǎn)?……”
他緩緩點頭:“端妃當(dāng)年是枉擔(dān)了虛名�!�
我落淚:“此事必然隱秘,只是皇上為什么要告訴臣妾?”
他眼只隱隱有淚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側(cè)一側(cè)頭,“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報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