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皇后在一旁笑道:“宮里自己姐妹們,玩笑幾句算什么�!币痪湓掃^,又道:“安嬪晉封簡單,貴嬪你回宮里候著,冊封時的禮服還有些不妥,過了午時本宮再叫人給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過。
午后天暖和些,我與眉莊頭抵頭坐著,正在查看她手臂燒傷留下的疤痕。眉莊淡淡道:“好大一個疤,當(dāng)真是難看的緊�!闭f著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總算結(jié)了疤,難看些有什么要緊,前些日子老是化膿,才嚇著我呢�!蔽倚Γ骸傲耆菰o過我一瓶好東西,去疤是最有效的�!蔽抑钢约旱哪橆a道:“從前被松子抓出的傷痕,如今可不是全沒了�!�
她仔細(xì)看著,片刻笑道:“果然是沒了。只是你臉上傷痕小,我的疤那么大,只怕沒效吧�!�
我道:“我那里還有一些,你先用著。若是好,等陵容過了冊封禮,讓她再配些過來,憑什么稀罕物兒,只要有心,還怕沒有么�!闭f著喚流朱道:“從前安小主送來的舒痕膠還有沒有,去找找�!�
流朱進(jìn)來笑嘻嘻道:“要是別的奴婢還不知道,怕是在火里頭就燒沒了�?墒鞘婧勰z是稀罕物兒,奴婢又見瓶子好看,就收起來了,馬上就去取�!�
眉莊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爺也誠心不讓這疤毀了你的花容月貌呢�!泵记f半嗔著戳了我一指頭,自己卻也笑了。
流朱很快進(jìn)來,又道:“溫太醫(yī)來了,要給沈婕妤請脈呢。”
眉莊微笑:“快請吧�!庇窒蛭业溃骸澳憧傁铀_嗦,脈也不讓人家請了,只叫他看著我。現(xiàn)在可好,日日來煩我�!�
我吐一吐舌頭,只是不理。盛著舒痕膠的精致琺瑯描花圓缽里,乳白色的半透明膏體沁涼芬芳。眉莊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聞便是個好東西。”
正說著話,溫實初進(jìn)來了,對面坐著替眉莊把脈,見我隨手把玩著舒痕膠,有意無意地看了兩眼,道:“請問娘娘,這是什么?”
我遞與他,“去疤用的舒痕膠�!�
“哦?”他似乎有了興致,接過仔細(xì)看了又看,又用小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輕嗅,我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么?本宮已經(jīng)用了大半了,并未覺得有什么不適啊�!�
溫實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時也說不出什么,不知娘娘可否允許臣帶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細(xì)心穩(wěn)妥,又對我的事格外上心,當(dāng)即首肯道:“好。請?zhí)t(yī)必要好好為本宮看看。”
眉莊見我驟然神情嚴(yán)肅,吃驚道:“怎么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總覺得哪里不對了。
眉莊握一握我的手,關(guān)切道:“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等下可要去太廟行冊封禮了�!�
我勉強鎮(zhèn)定心神,笑一笑道:“沒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禮的時辰卻快到了。在太廟中行完冊封禮儀,依制要去皇后宮中聆聽皇后訓(xùn)導(dǎo),向帝后謝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聲,道:“小姐,這……”
我低頭聞聲望去,不知何時,冊封所穿禮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長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驚,冊封用的禮服形同御賜,怎可有一絲毀損。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發(fā)現(xiàn),豈非大罪。內(nèi)務(wù)府總管姜忠敏此刻亦隨侍在側(cè),禮服由其內(nèi)務(wù)府所制,出了差錯他也不能脫了干系,不由也急得黃了臉。
心中的急惶只在片刻,我很快鎮(zhèn)定下來,道:“能否找人縫補?”
姜忠敏道:“冊封的禮服是由幾名織工以金銀絲線織就。所用絲線只夠織這一件,現(xiàn)下只怕尋只能再開庫房,怕是要大張旗鼓。”
我搖頭:“不可�!�
時間一點點過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誤了時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兩日皇后宮里拿了件衣服來織補,乍看著頗有禮服的儀制,雖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來暫時換上,應(yīng)該能抵得過�!�
我遲疑:“可以嗎?”
姜忠敏道:“那件衣裳樣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東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從前穿過的,因也沒催著要,補好放著也兩三天了,想是不要緊�!彼p聲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過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過,還不快去。”
我攔道:“不可,皇后的衣裳我怎可隨便穿了,豈非僭越無禮。”
槿汐是宮里的老人了,她見事情緊急,皺眉想了想道:“若是皇后的禮服,那是斷斷不能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來應(yīng)急,只是娘娘須得向皇后請罪。畢竟娘娘從前晉貴嬪時因日子來不及也用過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過先例的�!�
姜忠敏想了想道:“的確是常服的,而且恐怕是皇后娘娘做妃子時的衣裳,用的是孔雀錦,繡的是翟鳳,而不是后服的鳳凰圖案�!�
槿汐松一口氣,道:“那也就可以了。”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來復(fù)命。
他小心翼翼捧著,那的確是一條極美的外裳,長長拖曳至地,蕊紅色聯(lián)珠對孔雀紋錦,密密以金線穿珍珠繡出碧霞云紋西番蓮和青碧翟鳳。霞帔用捻銀絲線作云水瀟湘圖,點以水鉆,華麗中更見清雅。而觀其大小,也正與我合身。
流朱嘖嘖道:“皇后的衣裳,再舊也果然是好東西�!�
浣碧急急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顧不得避嫌,匆匆換下鉤破的衣裳,披上禮服,坐進(jìn)翟鳳玉路車中。簾子垂下,惟聽見背后槿汐一聲疑惑地嘆息,“怎么這樣眼熟�!�
我沒有閑暇去回味她話中的意思,心中唯想著不要太晚過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層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對的厲害,卻也沒有多余的時間許我揣測了。
注釋:
(1)、申時一刻:下午15點30左右
七十六、君心半夜猜恨生
昭陽殿深幽而遼闊。
我端正垂手站著地下,半炷香時間過去,卻不見玄凌與皇后出來,半分動靜也無。
正疑惑著,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累昭儀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頭風(fēng)發(fā)作,難受得緊,此時皇上正陪著娘娘在服藥,等下便可出來,請昭儀稍候。”
我和悅笑道:“有勞姑娘來說一聲,不知皇后娘娘現(xiàn)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藥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鳳體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齒不過,忙陪笑道:“奴婢就說,昭儀娘娘是最把咱們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靜,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內(nèi)監(jiān)宮女,只余了我一個人。
很奇妙的感覺,有一絲的錯亂,只屬于皇后的昭陽殿,此刻是我一人靜靜站立其間。奇異的靜默。
窗外是雪,殘雪未消下的紫奧城顯得異�?諘绾图澎o,皇后宮里素來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時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彌漫一殿,只叫人覺得肅靜和莊重。
似乎有腳步聲,有人失聲喚我:“莞莞�!蔽肄D(zhuǎn)頭,卻是玄凌,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藍(lán)的帷簾,他身上所著的明黃衣袍更加顯眼。
“皇上……”我輕輕喚他。
隔得遠(yuǎn),殿中光線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燒時有纏綿的白煙繚繞在殿內(nèi)。隔著這裊裊白煙,我并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你怎么不喚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驚詫,在皇后的宮中,雖無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還在追問,這追問里一意以“我”相稱。
那是我第二次聽見他這樣稱自己。
于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這里�!�
他“唔”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依舊是遲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驚肉跳得厲害,口中卻依舊極其溫柔地應(yīng)了一聲,“是我。”
他向我奔來,急遽的腳步聲里有不盡的歡悅,昭儀冊封儀制所用的八樹簪釵珠玉累累,細(xì)碎的流蘇遮去了我大半容顏,壓得我的頭有些沉。他緊緊把我摟在懷里,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寶復(fù)又重新獲得了一般,喚:“莞莞,你終于回來了——”
他的語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驟然沉到了底,被他緊緊擁抱著,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他抱著的人,是不是我?莞莞?這個本不屬于我的名字。
我動彈不得,他擁得緊,幾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樣,肋骨森森的有些疼。這樣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參見皇上。”
他仿佛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凜,漸漸漸漸松開了我,他用力看著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這樣的神情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頭而下,骨子里皆是冰涼的。我極力維持著跪下,輕輕道:“臣妾參見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離,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過一道灼熱的怒火,語氣中已經(jīng)有了質(zhì)問的意味:“這件衣裳是哪里來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釋,他抓資源熊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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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頭皇后聽見動靜,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來,見如斯情景,“哎呀”一聲,便向扶著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驚,也不顧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并未暈去,只以手撫頭,吃力道:“臣妾有些頭痛�!�
剪秋忙斟了熱水進(jìn)來,皇后并不喝,只轉(zhuǎn)了頭四處尋著什么人,問:“繪春呢?”
剪秋會意,忙喚了繪春進(jìn)來,皇后一見她,臉也白了,一手指著我,一手用力拍著椅子,想繪春道:“你瞧瞧她,這是怎么回事?”
繪春一見我,立時大驚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純元皇后舊時的衣物,發(fā)現(xiàn)這件霓裳長衣上掉了兩顆南珠,絲線也松了,就讓奴婢拿去內(nèi)務(wù)府縫補。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來的,誰知這兩日事多渾忘了。不知怎么會在昭儀娘娘身上�!彼龂樀猛丝蓿疵念^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腦中轟然一響,只余了一片空白。誤穿了純元皇后的故衣,可當(dāng)如何是好?
皇后又氣又急,怒不可遏,喘著氣道:“糊涂!本宮千萬交代你們對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們竟全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么?旁的也就罷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這是她第一次遇見朕的時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著玄凌:“皇上還記得,那時姐姐進(jìn)宮來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聲,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們這樣說著話,只余我一人在旁邊,像是一個被拋棄和遺忘的人,孤獨地看著他們。莞莞?我心頭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來都是別人!
他很快逼視我,語氣陌生而冰冷,簡短地吐出三個字:“脫下來!”
我一時有些尷尬,脫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紋的襯裳,是絕對不合儀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脫了下來,雙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誤穿了純元皇后故衣�!�
皇后覷眼瞧著玄凌,小心道:“昭儀一向謹(jǐn)慎,必不會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緣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說�!�
我平靜搖頭,道:“臣妾在來皇后宮中時發(fā)現(xiàn)禮服破損,不得已才暫時借用此衣,并不曉得衣裳的來由�!贝浇锹弦豢|凄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若非如此……”我盯著玄凌,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錯,臣妾愿意領(lǐng)罰。”
在我心里,何嘗愿意在他眼中成為別人。罷了。罷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復(fù)雜而遙遠(yuǎn)。我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
這樣生冷的寂靜。片刻,皇后遲疑著道:“昭儀她……”
玄凌面無表情道:“昭儀?雖然行過冊封禮,卻沒聽你訓(xùn)導(dǎo),算不得禮成�!�
我心中已然冰涼,如此卻也一震。不覺苦笑,罷了,我在他心里原當(dāng)不得昭儀,他所一念牽掛的人,并不是我呵!
他看著我,仿佛是遠(yuǎn)遠(yuǎn)居高臨下一般,道:“棠梨宮已經(jīng)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著思過吧。”
我的失寵,就是在這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全盤顛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宮,雅致精巧的棠梨宮,象征著榮寵高貴的棠梨宮,亦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籠。
我的淚,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個暢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我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炭盆里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灘冷寂的死灰。那樣深刻的恥辱和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
我醒悟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自那件毀損的禮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給我的一切情意與榮寵,不過因為我是個相似的影子�。�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過是純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靜之后,終于有人推門而入,是槿汐。她輕聲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著。棠梨宮中的人皆隨著我被禁閉了起來。合宮的驚惶不安,亦不敢來打擾我。槿汐行了一禮,緩緩道:“娘娘千萬保重自身,別傷心壞了身子。”
我已無淚,殿中陰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我抬頭,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著槿汐,喉嚨有沙啞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來,“槿汐,從前我問你為何無故對我這樣忠心,你只說是緣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靜跪在我身邊,只是沉默以對。我的唇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為我像去了的純元皇后是不是?”
她緩緩點頭,又搖頭,道:“娘娘與純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我質(zhì)疑地輕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語,“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倍隋醮我娢业纳袂轶E然浮現(xiàn)在眼前,她何以見我時會驚訝,何以說那樣的話。她的入宮最早的妃嬪,自然熟悉純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輕輕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讓皇上情動了。”
我愴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讓你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純元皇后�!�
槿汐恭謹(jǐn)跪著,懇切道:“奴婢并無福氣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緣際會曾得過先皇后一次垂憐�!遍认届o看著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幾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過純良,而娘娘雖然心軟,卻也有決斷。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緣故,更是為娘娘自己。”
我望著她,難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純元皇后,那是怎樣一個人?”
槿汐微微一笑,眼圈卻紅了:“純元皇后是不該活在世間的,世上沒有比她更良善更好的人了�!彼娢以尞�,只道:“先皇后娘娘宛若謫仙,世間的風(fēng)塵只會玷污了她�!�
我驚異難言,幼時聽人說起純元皇后,只曉得她美好柔婉而有婦德,擅作驚鴻舞,甚得玄凌愛重,宮中無一不服。而在宮中,我對她也不過一知半解,只曉得端妃的一手琵琶出自她手中,這樣的才情,是我望塵莫及的。
我低婉了心性,道:“她……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吧。”
槿汐輕輕道:“若娘娘是帶刺薔薇,純元皇后則是水中百合,只可惜了宮中塵土泥濘,百合是開不好的�!�
槿汐說得坦誠直白,我頗為觸動。我側(cè)首看她,凄然道:“帶刺薔薇?即便是帶刺,怎敵得了這恁多的明槍暗箭。圈套之中百口莫辯,如今的我已然失寵,這次不比往日,恐怕難以翻身,再對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鄭重叩首,道:“此次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覺得衣衫眼熟,一時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舊物,何況姜公公從前并未服侍過先皇后,的確是咱們中了別人的算計。”槿汐頓一頓,道:“昨日娘娘剛被送回來,聽聞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亂棍打死了。”
我聞言一震,心下更是難過:“他是受我的牽連,也是被算計的一顆棋子�!蔽椅兆¢认氖�,歉然道:“我不該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著先皇后,至少也是為我�;噬蠀s——”我沒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費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見得?”
“若非她有意,誰能動得純元皇后的舊物,又何來如此湊巧?”心下顫顫,皇后的手段我并非是不曉得的,聯(lián)手對麗貴嬪的驚嚇、華妃的鏟除,我們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狡兔死,走狗烹��!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并無對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圣寵,皇后想必忌憚。”
我起身,茫然四顧,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傷處�!�
槿汐蹙眉:“今日之事眼下確實無法轉(zhuǎn)圜,娘娘只能靜待時機�!�
“時機?”我環(huán)顧修繕后精致的棠梨宮,此時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宮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日玄凌為了保護(hù)我避開前朝后宮爭斗之禍送我去無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閉怎能同日而語。罷了,罷了!
日子過得死寂,曾經(jīng)棠梨宮一切的優(yōu)渥待遇盡數(shù)被取消了。外頭的人更不曉得在怎樣看我的笑話,冊封當(dāng)日被貶黜,我也算是頭一個了吧。玄凌只讓內(nèi)務(wù)府給我貴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內(nèi)務(wù)府的人自然見風(fēng)使舵百般苛刻,送來的飯食粗礪,大半也是腐爛生冷的。棠梨宮中一些粗使的小內(nèi)監(jiān)小宮女自然怨聲載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們還彈壓的住,眾人也是盡力忍耐。
我心中縱然悲痛,卻也不愿意再以淚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與怨忿硬生生被壓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漸漸也遠(yuǎn)離了茶飯。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過,棠梨宮地處偏僻,又多陰寒潮濕之氣,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內(nèi)務(wù)府?dāng)嗔�,無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幾乎潮得能擠出水來。雖然多穿了幾層衣物,不消幾日,原本嬌嫩的手足就長滿了累垂的凍瘡,顆顆紫如葡萄,鮮紅欲滴,不時迸裂血口,泛出鮮紅的縷縷血絲。浣碧與流朱焦急不已,也顧不得忌諱,夜夜和我擠了一處睡,互相取暖。我才發(fā)現(xiàn),她們的手足也俱已開裂破損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三人抱頭垂淚,我含淚道:“昔年在府中為奴為婢,你們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這樣的罪。”
浣碧用腿暖著我的足,傷感道:“小姐又何曾這樣辛苦過�;噬弦蔡�
流朱抹了淚,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內(nèi)務(wù)府可以通融送些醫(yī)治凍瘡的膏藥來,或是拿些黑炭來也好啊!誰曉得他們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門外百般奚落。當(dāng)初他們是怎么討好巴解咱們來著�!�
浣碧嘆氣,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還嫌不夠鬧心么?”
流朱恨道:“總有一日,我便要他們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厲害!”說著把我的手捂在她懷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懷中一點暖氣,盡數(shù)暖給了我。我緊緊摟住她們,心下更是難過,道:“原本要為你們謀一個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難保了,卻拖累了你們�!蔽覍︿奖谈抢⒕危颁奖�,我更連累你�!�
浣碧輕輕擺首,只是默然落淚。流朱慨然道:“難道奴婢跟著小姐只是為享福的嗎?!奴婢自小跟著小姐,既跟著小姐享了安樂,更不怕陪著小姐分擔(dān)。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們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淚光閃爍,“流朱說得不錯。小姐待咱們不同奴婢,難道還怕一起捱過去么?必沒有什么過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發(fā)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輾轉(zhuǎn)側(cè)身吵醒了身邊的流朱和浣碧,便僵著不動。月光森森的落在帳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細(xì)勒如鉤,生生的似割著心。月圓月缺,日日都在變幻不定�?墒钦f到人心的善變多端,又豈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可以比擬半分的呢?
我在惆悵里,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許是連日的飲食無常,整個人都失了力氣,精神委頓�;蚴且驗檫@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準(zhǔn)確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身體和心都是說不出的酸脹難過。槿汐焦急不堪,幾番要為我疏通了侍衛(wèi)去請?zhí)t(yī)來。奈何守衛(wèi)棠梨宮的那些侍衛(wèi)極是兇蠻,態(tài)度也惡劣,絲毫不加理會,逼急了只道:“皇上有過旨意,不許這宮里有一個人出去。別的咱們也管不了�!庇谑茄矍浦乙蝗諒�(fù)一日的憔悴虛弱下去。
終于那一日晨起換衣時,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虛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來時卻是溫實初在近旁,殿中復(fù)又生起了炭火,溫暖而明亮。溫?zé)岬牟菟幵谛°y銚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應(yīng)換了松軟干燥的,塞了一個銅制的湯婆子焐在腳邊取暖。
我抬一抬手,卻見手上厚厚包了層軟布,不由驚詫,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別動,剛涂了治凍瘡的貂油,怕臟了衣服�!彼肆艘煌胙喔C輕輕吹著,用銀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邊。我頭暈?zāi)垦�,身上軟綿綿的乏力,只瞪著周遭的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來這樣的禮遇,而腳邊的湯婆子熱熱燙著腳,分明又不是虛幻之景。
我望著溫實初,乍見故人,眼中不由熱了,道:“溫大人�!�
他應(yīng)了一聲,眼中漾起稀薄的溫情和悲惜,極力抑制著,行禮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不自覺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著望著他:“是嗎?”
槿汐落下淚來,輕輕轉(zhuǎn)首拭了,偕了一宮的宮女內(nèi)監(jiān)齊齊跪了下來賀喜:“恭喜娘娘�!彼溃骸疤t(yī)說娘娘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卻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傷。我曾經(jīng)深切地期盼著有一個孩子卻不得,如今這個時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還是連累他了。我撫著小腹,幾欲落下淚來。
待得眾人退下,唯剩了溫實初和槿汐在側(cè)。槿汐在旁照拂著藥爐,溫實初為我看過脈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氣不穩(wěn),切勿再要動氣傷心了�!�
我別過頭,忍著鼻中的酸,道:“大人以為本宮眼下如何?”
他長長嘆了口氣:“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機會了�!彼麑捨康溃骸盎噬弦呀�(jīng)下旨由微臣照顧娘娘的身孕,雖未恢復(fù)貴嬪應(yīng)有的禮遇,也準(zhǔn)以嬪禮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顧娘娘的飲食起居,娘娘盡量放寬心吧�!�
我卻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為這是本宮翻身的機會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說了這許多,怎未聽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語。何況這所謂的嬪位禮遇,也是為本宮的孩子,并非是因為本宮�!�
他默然,也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著風(fēng)爐的手,垂首不已。殿內(nèi)一時靜靜的無聲,只見小銀銚子里的的熱氣“嘟嘟”滾了出來,白白的一嘟嚕一嘟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