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孟琬一怔。

    “說來這還與你?有關(guān)，”謝玄稷頓了頓，方道，“我夢見你?對我說了一句話。”

    孟琬不解道：“什么？”

    “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

    聞言，孟琬手中驟然冒起涔涔冷汗。

    她記得此事的?淵源。

    前?世?，姚植在自己的?文章中寫謝玄稷“弒父鴆母，殺兄屠弟”。此事傳到謝玄稷耳朵里，他?不痛快了好久一陣子，還跟孟琬抱怨：“這弒君殺弟我做了，要是?這母指的?是?鄭氏這個庶母，也勉強(qiáng)說得過去�？稍趺锤富蜀{崩也平白無故怪到本王頭上？”

    孟琬哄他?：“這姚植是?個文人?，寫文章講究個對仗�！�

    “那便為了對仗又?多?給本王扣了一個罪名？”

    孟琬又?非常沒?有誠意的?寬慰他?道：“這有什么，還有人?為了對仗把自己家人?寫死的?呢。你?聽沒?聽過‘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

    身后仿佛有一陣寒風(fēng)襲來，耳邊是?竹葉沙沙的?幽鳴。

    可孟琬再無賞竹的?興致。

    謝玄稷怎么會夢見這句話？

    這到底是?個巧合，還是?……

    想到這里，孟琬手腳漸漸冰冷，還未走到晏善淵府邸大門前?就停下了步子。她竭力穩(wěn)住心神，擠出一絲笑容，問道：“殿下，你?還夢到了些什么？”

    外放

    這個問題孟琬問得心虛，

    謝玄稷聽著亦是心虛。

    一想到孟琬這般信任自己的為人?，可自己?卻做了許多那樣冒犯她的夢，

    他?就羞慚不已。

    他?原本也不是想要刻意隱瞞她什么，只?是夢境里的畫面過于淫靡，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描述，步伐也隨著聲音一起停頓了一下。

    就是一遲疑的功夫讓孟琬意識到謝玄稷應(yīng)當(dāng)也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她心中存有諸多疑惑，也的確十分想要?弄清謝玄稷究竟夢見了什么，可一想到自己?先前在謝玄稷面前露出這樣多的破綻，他?卻仍舊承諾了自己?“不相問，

    不相疑”，不覺生出了幾分愧意，暫時打?消了想要?刨根問底的念頭。

    孟琬十分通情達(dá)理地回道：“殿下如若不愿說……”

    話還未說完，

    謝玄稷的聲音就和她同時出來了。

    “不是什么好夢�！�

    孟琬心頭一緊，

    手指驟然?蜷縮了一下，

    不解地重復(fù)了一遍他?的這句話：“不是什么好夢？”

    謝玄稷倒比她想象的坦誠，

    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實話實說道：“夢到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

    孟琬怔了怔，

    脫口問道：“你能對我做什么不好的事？”

    視線不經(jīng)意掃過謝玄稷緋紅的耳緣，

    孟琬一下子反應(yīng)了過來他?指的是什么，

    臉頰微微熱起來。她立時把視線移向了別處，轉(zhuǎn)過頭去看墻上的竹影，不去看謝玄稷。

    她咳嗽了兩?聲，

    以?此來掩飾尷尬，紅著臉悶聲道：“不妨事的�！�

    謝玄稷眉頭一皺，“不妨事？”

    這個詞她平素說順了嘴，

    而且方才知曉謝玄稷不過是做了一個春夢，并沒有夢見什么要?緊的事情時，

    她也確是實打?實的松了口氣?。

    然?而等話說出了口，她才意識到話里的不妥。

    旖旎的氣?氛迅速在二人?之間蔓延開來。

    孟琬略帶尷尬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

    “琬琬。”謝玄稷冷不防又喚了孟琬一聲，不慎將她沒說完的話打?斷。

    他?見她還有話要?說，又謙讓道：“你先說�！�

    孟琬搖了搖頭，含含糊糊地應(yīng)道：“沒什么�！�

    說著又微微垂下頭去。

    謝玄稷看著她脖頸處越來越深的紅暈，終于可以?確定，他?的感受并不是錯覺。

    即便她不久以?前才剛剛拒絕過他?。

    無端的，昨夜衛(wèi)淇的那句醉話再一次浮現(xiàn)在他?腦海。他?自然?知道醉鬼的話不能全信，可人?總是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而且除了她那張巧舌如簧，顛倒黑白的嘴，他?在她身?上壓根找不到任何?喜歡衛(wèi)淇的痕跡。

    這些天以?來，他?們之間經(jīng)歷的種種，似乎都在指向同一個答案。

    “琬琬，”謝玄稷的聲音像是被粗礪的砂紙打?磨過，“昨晚……”

    “殿下，我們到了�！泵乡�突��?揚(yáng)高了聲音，聲音緊繃得厲害。

    說完，她小跑上前叩門?，故意將他?甩在了身?后。

    直到她身?上的氣?息逐漸遠(yuǎn)了，謝玄稷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其?實他?做的夢也不全然?只?和與她的情愛相關(guān)。雖然?時常穿插在和她激烈的情.事當(dāng)中，但也能透過零星的線索，拼湊出一些朝野內(nèi)外的政局。

    此刻站在這座府邸前，謝玄稷亦想起，近來他?也是夢見過晏善淵的，而且夢里的晏善淵對他?仿佛并不友善，還罵了他?一句——

    他?頭腦傳來一陣刺痛，突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那邊孟琬已經(jīng)叩開了府門?，他?也只?好加快步伐跟上去。

    再見到晏府院中那棵參天古樹，孟琬不覺有些恍惚。

    說是與晏善淵數(shù)月未見，其?實加上上輩子，他?們已經(jīng)有十余年未見了。

    晏善淵而今還是一頭烏發(fā)?，身?體也還算硬朗。因他?本就是一個出世淡泊的人?，所以?世人?眼里的懷才不遇，家計清貧之苦并未給他?的精神氣?象帶來半分減損，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還是以?爽朗豁達(dá)的形象示人?。

    見小廝引了孟琬夫婦進(jìn)來，他?也不拘俗禮，仍正坐在案前，只?抬手示意二人?入座，隨即親自為他?們點茶。

    第一盞茶晏善淵遞給了謝玄稷。

    謝玄稷作了個揖道：“多謝晏大人?。”

    晏善淵“嗯”了一聲，仍低頭用茶筅擊拂茶湯，打?出綿密的沫浡后，將茶盞推到了孟琬跟前。

    孟琬含笑道：“多謝先生。”

    晏善淵冷哼了一聲，“別光顧著謝我，這些日子還有在讀書習(xí)字嗎？”

    孟琬訕訕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沒回話。

    晏善淵道：“你在詩書上頗有造詣，雖說如今做了這王妃，受宮規(guī)束縛，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廣交名士，交流學(xué)問�？晌乙膊皇墙心闳ギ�(dāng)什么女學(xué)究，你自己?私下里若是肯用功，那也是一樣的。要?進(jìn)了王府內(nèi)院就這么荒廢了一身?本事，實在是可惜�！�

    孟琬頷首道：“先生教訓(xùn)得是，學(xué)生自當(dāng)勤勉不輟�！�

    “殿下�！�

    卒然?被晏大學(xué)士叫到，謝玄稷下意識地挺直了腰，生怕也遭一通訓(xùn)話。

    晏善淵卻笑道：“殿下不必緊張�！�

    他?拿過謝玄稷跟前已被飲盡的茶盞，又添了新的茶粉，隨即說道：“琬兒性子跳脫，殿下看起來倒是個沉穩(wěn)的人?。若她�；�躲��，殿下也該多提點她才是�！�

    他?頓了頓，往盞里注入沸湯，待茶粉調(diào)成融膠狀，才又抬起頭，提醒道：“對了，琬兒最?愛撒嬌唬人?，你得提防著她些。”

    “是�！敝x玄稷一本正經(jīng)回道。

    孟琬忿忿道：“先生——”

    晏善淵瞥了孟琬一眼，笑著同謝玄稷道：“你瞧，就是這樣�！�

    杯中乳霧洶涌，幾乎要?溢盞而起，搖曳回旋，卻又紋絲不動。等到茶湯細(xì)白如雪，能夠咬盞持久，晏善淵才將茶盞遞回給謝玄稷，又轉(zhuǎn)頭對孟琬道：“也虧你來得及時，趕上了陛下賜我的幾錢新茶�！�

    孟琬笑道：“還是陛下看重先生，這太平猴魁就連我們王府里也沒有呢�！�

    晏善淵道：“所以?趁今日多飲一些，日后便沒有了�！�

    孟琬不覺一怔，從他?肅然?的神情中，看出了這并不是尋常打?趣人?的話。

    “先生這是何?意？”

    “我不日便要?去雁州任職了�！�

    一陣寒意從后背襲來，連帶手心都變得僵冷。

    孟琬不覺將手中的瓷盞又握緊了幾分，滾燙的茶湯灼得她手心發(fā)?紅。她思緒凌亂，尚不覺疼痛，等回過神來，才有一陣火辣辣的觸感傳來。手上一松，瞬時將茶湯打?翻在案上。

    茶湯正正灑在謝玄稷衣擺處，他?一下子站起身?來。

    孟琬連忙致歉，即刻拿了手帕去擦泡沫，卻被謝玄稷握住手腕，沖她搖了搖了頭，“我自己?來就好。”

    她這才注意到弄臟的地方一些不大方便，不尷不尬地收回手。

    謝玄稷隨小廝去里屋簡單清理了一下衣袍，很快就回到了座位上落座。

    他?側(cè)過頭看了一眼孟琬，不過轉(zhuǎn)瞬間她就換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適才臉上松弛的笑容蕩然?無存。

    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孟琬潑了自己?一身?茶湯的緣故，又低聲寬慰她道：“不礙事的。”

    孟琬彎了彎嘴角，笑意卻未抵達(dá)眼中。

    自雁州這個地名從晏善淵的口中出來，孟琬的耳畔便在嗡嗡作響。

    這些日子她太過沉溺于和謝玄稷之間的情愛中，險些忘記了一件關(guān)乎她身?家性命的大事。

    更?準(zhǔn)確地說，她自以?為時候還未到，也確信能夠憑借著前世的記憶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化險為夷，所以?并沒有要?未雨綢繆的打?算。

    依照前世的記憶，此時距離晏善淵外放到雁州任職還有一年有余。而且前世晏善淵此時還是一個五品的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并未得皇帝賞識。當(dāng)時的中書令裴知行略略向皇帝上了些眼藥，便讓他?被貶到了塞北苦寒之地。

    可這一世，皇帝剛剛將晏善淵擢為翰林院學(xué)士。雖然?翰林院學(xué)士品級也不算太高，但勝在能接觸機(jī)要?，主?持經(jīng)筵，大部分宰執(zhí)在出任六部長官之前也都擔(dān)任過此職，足可見皇帝對晏善淵的看重。

    怎么這么十幾日之間，圣意便產(chǎn)生了這么大的轉(zhuǎn)變？

    難道又是裴知行？

    還是因為她的緣由被鄭貴妃牽連？

    晏善淵看出了孟琬的困惑，面帶微笑地向她解釋道：“自古以?來，仕途之人?以?得中央之高位為榮。京師是天下中心，權(quán)柄所系，聲名所聚，自然?能吸引無數(shù)英才競相奔赴，與之相反的是，地方往往賢才凋敝，百姓苦難�！�

    “陛下想要?遣一批才干出眾京官到地方任職，以?廣人?才而強(qiáng)國家�？删┕俣嘭潙倬�師之繁��，覺得地方清苦，邊境更?是荒涼，此去又遠(yuǎn)離天子，恐再難以?得到被提拔的機(jī)會，因而不愿意前往。世人?都道我擅作文章，留在翰林院方能施展才華�？珊擦衷褐心芪恼擢q如過江之鯽，可又何?曾用翰墨為國朝除去沉疴？而今唯有專心實務(wù)，方為救世之道。我想先做這個表率，自請到雁州赴任，巡行四方，遍察民情，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得知晏善淵自請前往邊境任職，而不是遭奸人?構(gòu)陷才被貶謫，孟琬稍稍松了口氣?。

    只?是她渾身?緊繃的弦仍舊無法全然?松懈下來。

    畢竟就是在雁州這個地方，差點讓晏善淵背負(fù)不白之冤，差點斷送了她兄長的一條性命，也差點讓整個孟家都成為了國朝的罪人?。

    前世她是靠著鄭貴妃和謝玄翊的幫助才洗刷掉了身?上的冤屈，保住了孟家、晏家、江家總共幾百口人?的性命。

    然?而這一世即便她再不愿意與鄭貴妃結(jié)仇，她都已經(jīng)與她不再是同路之人?。若孟家還會出事，她不火上澆油就已是仁慈之極，決計不可能再替她在圣上面前說什么話。

    那便只?能求助于現(xiàn)在的夫君謝玄稷了……

    如此一來，她又要?虧欠他?一份人?情不說，就算她真的能厚著臉皮求謝玄稷相助，她也不確定以?他?現(xiàn)在的積累，能不能幫助孟家脫困。

    孟琬又不自覺瞥了謝玄稷一眼。

    他?這個人?平素張揚(yáng)乖戾，可在她的親友師長面前禮數(shù)倒是十分周到。和晏善淵的言談之間也是不卑不亢，既不讓人?覺得他?過于自謙，也不讓人?覺得急功近利。

    只?是孟琬現(xiàn)下心里是一團(tuán)亂麻，實在沒心思聽他?們在說些什么。又坐了一會兒，仍是覺得如芒在背，終于還是暗示謝玄稷借著更?衣為由先行離開。

    臨別前，孟琬難得地說了些晏善淵不愛聽的話勸他?，“之雁州一事，還望先生三思�！�

    晏善淵也意料之中地回了她一句：“我意已決�！�

    孟琬因而不便再多說什么。

    離開晏府之后，孟琬左思右想，還是讓馬車在中途停下。

    謝玄稷問：“怎么了？”

    “殿下先回去吧，”孟琬道，“我想去見我舅舅�！�

    謝玄稷心頭一凜。

    馮九這些日子為著那個孟琬夢囈里的“徐堯”跟江臨往來頗多，今早又不死心地往江家去了。

    孟琬這一去只?怕是要?碰上。

    叮囑

    “等等�！敝x玄稷攔住孟琬。

    孟琬才要起身，

    聽到?這稍顯緊繃的語氣?，扶在轎廂上的手不覺頓了頓，

    一頭霧水地看朝謝玄稷，問?道：“殿下是要與我一同去見舅舅嗎？”

    其?實謝玄稷一直不大喜歡江臨這個人，覺得他歪心思太多，為人也不甚真誠。只礙于他是孟琬舅舅的緣故，對他仍擺出恰當(dāng)?shù)亩Y節(jié)，也給足了他金錢上的回報。但真到?與江臨打交道的時候，他總是遣馮九上門轉(zhuǎn)達(dá)他的意思，

    不大愿意親自登門拜訪。

    這一點孟琬也是能隱約覺察到的。

    她這一問?，倒叫他怎么回答都不大合適。

    他知道孟琬與舅舅關(guān)系親密，并?不想讓她誤會自己?是因?為對江臨懷有偏見才不肯同去�？梢�真撞上馮九，

    他又實在難以跟孟琬解釋。

    左右為難之?際，

    孟琬沒等來他的回答，

    抬手撩起了轎簾，

    謝玄稷卻急中生智，猝不及防地咳嗽了兩聲，

    脫口道：“我身子實在不適，

    你先陪我回府好不好？”

    “啊？”孟琬一愣。

    他這個身板是再結(jié)實不過了，

    上輩子除了被刀箭刺傷需要休養(yǎng)，沒聽說過他有什?么病有什?么災(zāi)的。

    謝玄稷見她一臉狐疑，又把謊編得更圓了些，

    攥了個拳頭抵到?胃上，擰著眉頭道：“太醫(yī)先前說過我胃氣?損耗，不宜飲茶過多。”

    孟琬這下想起來了，

    嘆了口氣?道：“那?你方才怎么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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