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馮九似乎也沒?起疑,只笑了笑,“看來還是王府的規(guī)矩太多,我瞧你在?王府的時候,都不大愛買這些?東西到屋里?吃�!�
竹苓憂心多說多錯,索性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原地。
那邊馮九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過門?檻,又?回轉(zhuǎn)身朝竹苓眨了眨眼,“小竹苓,你說我以后還能在?王府見到你嗎?”
竹苓被馮九這般吊兒郎當?shù)难凵衽脺喩聿蛔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圖,也不知道回什么合適,干脆咬了咬嘴唇,掉頭跑開了。
直到門?合上,馮九才斂去臉上強行?堆出的笑容,緩緩搖了搖頭。
跟隨馮九前來的小廝見狀趕忙湊到馮九跟前,小聲道:“不對啊,總管。剛剛孟將軍不是說王妃是起了丘疹,怎么總管剛剛和竹苓姑娘說王妃得的是傷風時,竹苓姑娘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會不會這王妃的病根本就是……”
“許是竹苓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沒?有指出來,”馮九匆促打斷了他半截沒?說完的話,隨即又?朝著那小廝皺了皺眉頭道,“對了,這些?話和我說說也就算了,可別到殿下跟前胡說�!�
“是,是,小人?明白�!毙P連聲應(yīng)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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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的濃云催得暮色早早來臨,大雨猶如銀河倒掛,激起的水花似白珠碎石。因書房的窗邊留有一道窄窄的縫隙,飛濺起的雨滴便得鉆了空子隨風飄至屋內(nèi),將書卷都染上了一股土腥氣。
筆觸被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打斷,最后在?暗黃的稿紙上洇開了一個極大的墨點。謝玄稷胸中一陣煩悶,將紙攢成一團,仍在?了地上。
紙團正落在?馮九腳下,馮九彎下腰正欲將紙團撿起,便被謝玄稷喝止。
馮九只好直起腰,垂著頭走到謝玄稷跟前,等著被他訓話。
果然,謝玄稷冷笑一聲,又?抽了一張熟宣,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如今越發(fā)會當差了,說說吧,又?背著本王鬼鬼祟祟地去干什么了?”
“殿下這話說得也忒難聽了,”馮九拱了拱鼻子,“小人?只是想著王妃回娘家?也好一段時間了,怕傳出去不好聽,這才領(lǐng)著人?前去探望王妃,也好讓外人?知道殿下和王妃之間并無嫌隙。”
“那你見到王妃了嗎?”謝玄稷不咸不淡地問。
“沒?呢,”馮九故意擺出笑嘻嘻的一張臉道,“孟將軍說王妃起了滿臉的疹子,這才整日躲在?府里?,誰都不肯見�!�
謝玄稷驀地抬眸,同馮九對視了片刻,又?將視線移開,繼續(xù)在?紙上畫圖,“可有叫宮里?的太醫(yī)看過了?”
“孟將軍說王妃已經(jīng)快好了,只是這幾日還見不得太陽,吹不得風。而且姑娘家?嘛,總不愿滿臉紅點子給人?看見�!�
謝玄稷“哦”了一聲后,也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吩咐道:“我走以后,府里?的日常事務(wù)你大可以交由手底下的人?來管。你這邊,還是需要多留意鄭貴妃和裴知行?那邊的動向。許將軍和廖將軍都不在?軍中,你若覺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可匯報給張侍郎�!�
馮九躬身道:“小人?遵命。”
“還有孟府那邊,你平素也須多關(guān)照些?,別再鬧出之前江臨那樣的事�!�
說罷,又?補充了幾句:“孟珂與我有同袍之誼,孟尚書也是朝廷二品大員。只要本王與孟家?還是姻親,那在?外人?眼里?相王府和孟府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本王不得不多幫襯著孟家?�!�
馮九道:“殿下不必解釋這么多,小人?都明白的�!�
謝玄稷仍不放心,又?叮囑道:“我不在?你的這些?日子你千萬要當心,以自保為要,萬勿沖動行?事�!�
“小人?知道了。”
謝玄稷仰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長長嘆了口氣,“這場大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
馮九也道:“是啊,小人?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艷陽天了�!�
暴雨接連不斷地下了三?日,然而到了大軍出發(fā)前,天空竟奇異地放了晴。風輕日暖,萬里?無云,暑氣也不重,最適宜行?軍。
皇帝大喜,認為這是上天有意襄助大齊,竟在?永安門?城樓上擂起了軍鼓,城樓上鼓聲震天,城下的士兵亦山呼萬歲,士氣高漲。
謝玄稷隨皇帝登樓,就站在?他身側(cè),劍眉斜飛,目光如炬,猶如一棵筆直的青松,傲立于山巔,極目遠眺。他一襲戎裝,墨發(fā)高束,曜黑色的鎧甲上閃爍著刺眼的寒光,朱紅的披風被獵獵西風卷起,為原本冷峻的面容更添上幾分肅殺之意。
一曲《破陣樂》畢,皇帝丟開鼓槌,招來一個內(nèi)侍。
內(nèi)侍端上一個細長的鐵盒,呈到謝玄稷面前。
皇帝笑道:“吾兒,打開看看吧�!�
“是�!�
謝玄稷打開盒子,卻見一柄泛著燦燦金光的寶劍置于其中,鎏金的劍柄上鑲嵌著數(shù)顆鴿血紅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
“此劍為云崖山一位道士進獻,劍身由隕石打磨而成,堅韌無比。太宗皇帝呈此劍斬下數(shù)十個敵軍將領(lǐng)的頭顱,開疆拓土,奠定我大齊的百年?基業(yè)�!�
皇帝接著說道:“吾兒將征,朕心甚憂,然朕亦對三?郎寄予厚望。汝乃國之棟梁,當為社稷披堅執(zhí)銳。朕賜汝御劍一柄,愿汝仗此劍光,掃除胡寇,安邦定家?。”
謝玄稷單膝跪地,抱拳道:“多謝陛下厚愛,臣誓不辱命�!�
皇帝拍了拍謝玄稷的肩膀,“盼汝早日凱旋,共慶升平�!�
儀式結(jié)束后,謝玄稷走下城樓,掀起衣擺跨上棗紅色的駿馬,策馬揚鞭飛奔出了城門?。馬蹄踏起陣陣煙塵,將他的背影隱入其中。
然而未行?幾步路,馬上之人?卻猛然提起韁繩,掉轉(zhuǎn)了馬頭。駿馬傳來一聲急嘶,兩只前蹄霎時間立了起來,深紅鬃毛在?風中揚起。
謝玄稷仰頭回望高高的城樓。
城樓上旌旗飄飄,金鐸搖曳,皇帝和文?武官員正立在?墻垛前,目送他遠去。
看到他回頭,皇帝甚至還做作地沖他張開雙臂用力揮了揮,接著從內(nèi)侍手里?一把奪過鼓槌,在?鼓面上賣力地敲擊,高歌著為兒子送行?。
謝玄稷端坐在?馬鞍上,在?原地靜立須臾,最終還是微抿薄唇,收回目光,重新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著北邊疾馳而去。
待到謝玄稷的背影消失在?了蜿蜒的道路盡頭,皇帝才揉了揉略有些?發(fā)酸的眼眶,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裴知行?,忽然有一點赧然。
皇帝悄悄撇去了險些?溢出來的淚水,嘆息道:“裴卿,你說相王剛剛的表現(xiàn),是在?埋怨朕嗎?”
裴知行?道:“相王殿下與陛下是君臣是父子,不管是作為臣子還是兒子,他都沒?有埋怨陛下的道理�!�
皇帝久久沒?有作聲。
旁邊的大臣和內(nèi)侍亦是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緩緩轉(zhuǎn)過身,忽然想起了什么,問侍立在?身側(cè)的內(nèi)侍,“三?郎媳婦怎么沒?來?”
內(nèi)侍回:“相王妃是內(nèi)眷,按理說是不能登城樓的。”
“這些?說辭就不要拿來哄騙朕了,”皇帝道,“朕也是從親王的時候過來的,那時候朕去南邊賑災(zāi),先皇為朕餞行?,云紓就默默站在?先皇身后。她什么也不說,可她的心意,朕卻是知道的�!�
云紓是皇后的閨名。
皇帝已許多年?未在?人?前這么稱呼過皇后,左右侍從,包括裴知行?都不免有些?錯愕。
“你們也不必瞞朕,朕一早就聽說相王與王妃不睦,只是一直沒?得空關(guān)心相王。而今看來,傳言非虛啊�!�
裴知行?道:“陛下,兒孫自有兒孫福,這是強求不來的。陛下便是有心讓他們夫妻如何如何,他們怕也不愿意聽�!�
“這倒是句實誠話。”
皇帝笑呵呵地覷了一眼旁邊的內(nèi)侍,那內(nèi)侍也是笑著附和。
裴知行?卻話鋒一轉(zhuǎn),“只是臣聽聞相王與這孟氏是陛下賜的婚,他們二人?不和,是不是……”
話還沒?說話,城樓之下忽跑上來一個小黃門?,跪倒在?地上稟告道:“陛下,相王妃求見。”
皇帝一怔,“她怎的現(xiàn)在?才來?”
“那陛下要宣嗎?”
“來都來了,便叫她讓來看看吧�!�
不多時,孟琬也登上了城樓。
她身著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形容憔悴,頭發(fā)也只松松垮垮綰了一個單髻,上頭沒?有一點簪飾。甚至還有幾綹頭發(fā)似乎因為趕路太匆忙,直接垂落了下來。
這般儀容不整,實在?是有些?不像話。
幸得皇帝今日動了幾分舐犢之情,不與她計較,只嘆了口氣道:“你來得太遲,三?郎他們已經(jīng)走了�!�
孟琬微愣,氣喘吁吁地匆匆行?了個禮,便疾步走到城墻前。
她踮起腳,朝北邊望去。
卻只望見遍地的足印和馬蹄濺起的飛塵。
舊夢
風煙俱凈,
天空澄碧,正午的日?光直直投射在城樓上,
晃得人睜不開眼。許是光線太過強烈,刺得人視線模糊,孟琬眼前浮現(xiàn)起一團白亮的光暈。
分?明是晴朗的夏日?,她卻望見了宣和十六年漫天的大雪。
仿佛是一個尋常的黃昏,停云靄靄,天霧蒙蒙的,透著徹骨的寒意。厚厚的積雪覆滿檐上墀上,
隱去朱墻碧瓦的顏色,壓彎了壽安宮內(nèi)的幾樹梅枝�;ò曛痫L飄落而下,被雪掩住,
連雪也沁出了脈脈幽香。
露薇在院中折了一支梅花,
朝暖閣走去。才推開門,
融融暖意便撲面而來。她徑直走到紫檀桌前,
將紅梅插到凈瓶之中。
“娘娘�!�
露薇向孟琬行?畢了禮,視線不覺落到了梅瓶旁吞云吐霧的鎏金狻猊熏爐上。孟琬彎腰揭開了爐蓋,
取了小半勺香蜜灑在爐中,
云霧似的輕煙緩緩飄出,
香氣稍稍有些嗆人。
露薇蹙眉問?:“這是迷離香?”
“他最近提防我?提防得厲害,不若如此?,恐怕拿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可攝政王如果是在娘娘這里丟了兵符,
娘娘日?后要如何和他交代?”
孟琬淡淡道:“你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做好,不必去管以后如何。”
露薇心頭?一凜,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娘娘這是要對攝政王動手了?”
孟琬默默合上爐蓋,
沒有回答。過了半晌,才又側(cè)首吩咐露薇:“你再摘幾支梅花進來?,
看能不能把香氣掩一掩�!�
露薇頷首,又彎腰從案上拿起了另外一只空的梅瓶。
“這熏香的味道確實重了些,不及梅花清淡好聞�!�
身?后乍然響起的聲音驚得露薇險些摔了手里的東西。
甫回頭?,就見謝玄稷站在門前,鴉青色的斗篷上落滿了雪籽。
守在門口的內(nèi)侍已然不見影蹤。
露薇迅速斂住面上的驚愕,嘴角牽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斂衽行?禮道:“奴婢見過攝政王,王爺來?此?怎的也不讓人通報一聲?”
謝玄稷沒有說話,只邁步走到孟琬身?后,負手而立。
孟琬沒有回頭?,只不慌不忙地掀起爐蓋,用鑷子夾起一塊鐵片,按熄了香爐中跳躍的火焰。微紅的火星消失在了香灰之中,濃郁的香氣也隨之散去。
孟琬這才轉(zhuǎn)過身?沖謝玄稷微微一笑,握住他寒涼的雙手,柔聲道:“什么時候來?的?”
“剛來?不久,”謝玄稷道,“放心,你們主仆二人密謀什么,我?一句也沒聽見�!�
露薇不動聲色地退到了屋外。
看來?今日?是不適宜再做什么了,只是還需穩(wěn)住他,千萬不讓他尋出什么破綻。
孟琬替謝玄稷解了斗篷,勾著他的腰帶,引他到榻上坐下。
孟琬抬手輕輕拉開謝玄稷的衣領(lǐng),便見側(cè)頸處有一道血痕。
傷口并不深,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痂了,可那位置實在驚險,再稍稍偏一些,抑或是稍稍深一些,他就不可能再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了。
孟琬問?:“有沒有讓太醫(yī)看過?”
謝玄稷握住孟琬的手,將它從脖頸處挪了開,冷嘲道:“那刺客的武功還是太差,要是當時能夠一劍封喉,倒也省去了你許多煩惱�!�
“謝玄稷�!泵乡吐暤馈�
謝玄稷一愣。
她每次叫這三?個字,都是像是被逼急了,非得惡狠狠地刺他一下。
這還是頭?一回,她用這樣?柔軟,甚至稍顯脆弱的語氣完整地喚自己的名字。
她啞聲問?:“你就一定要和昭明爭一個你死我?活嗎?”
謝玄稷才剛覺心中漾起幾分?暖意,此?刻卻是又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了,額頭?上的青筋劇烈地跳動了幾下。他赤紅著雙目,欺身?而上,一手制住她的手腕,舉過頭?頂,一手去解她的衣扣。領(lǐng)口處的銅扣太過嚴絲合縫,他單手解不開,索性一把將衣料撕開,露出了一截修長的脖頸。
他照著她雪白?的側(cè)頸就是用力一嚙,剎那間,她脖頸上與?他相同的位置處留下了一道鮮紅的齒印,倒與?外頭?雪地里的紅梅一樣?了。
孟琬吃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隨即含恨瞪了他一眼,罵道:“你瘋了!”
謝玄稷冷笑一聲,捏住孟琬的后頸道:“孟琬,你給我?弄清楚,今天是他要我?的命,不是我?要他的命。找刺客在背后偷襲的人,是你的好兒子,不是我?!”
熾熱的吻逐漸下移,落到那顆黑痣上,他更是發(fā)?了狠似的用力一吮,將她的眼尾催得通紅。她咬牙道:“你殺人父母,與?他本就有血海深仇。不論他對你做什么,你都理應(yīng)受著�!�
謝玄稷也不反駁,只將粗礪的大掌覆上黑痣,而后又滑向別處。
她越是抖動得厲害,他的力道就越重,待把她弄得眼神渙散,徹底失了魂,他才又輕嗤道:“我?是欠他的,可不曾欠了你的,要非得這么論,我?對你做什么,你都合該受著�!�
孟琬緊閉著雙眸,時而覺得自己要沉入無邊無際的水底,幾乎快要溺斃,時而覺得自己自己要被熊熊燃燒的大火燒成齏粉。耳畔的呼吸聲逐漸變得沉重,她的寢衣被汗水洇濕了大半。他這般蓄意縱火,終于是惹得孟琬蹙緊眉尖,登時連罵他的聲音都變了個調(diào)子。
“你這個混蛋!”
見她這般情態(tài),謝玄稷又是起了折騰她的惡意,只伺機而動,就是不讓她暢快。她的腿原就勾在他腰間,被這樣?細細密密地求而不得折磨了許久,終于是耐不住將他更纏緊了幾分?。
謝玄稷額頭?汗津津的,不覺發(fā)?出了幾聲悶哼。
孟琬也備受刺激,竟情不自禁回抱住了他。
到緊要關(guān)頭?時,他抬手按在她的肩頭?,正要支起身?子,卻被她驀地拉了下來?,雙臂緊緊擁著他,聲音里竟帶了幾絲嗚咽,如同懇求,也像是挽留,“你別……”
帶著顫抖的聲音戛然而止。
“別什么?”
猩紅的雙眼直對著她晦暗不明的雙目。
他愣了一瞬。
他發(fā)?覺自己在她眼中看見了一樣?東西。
一樣?他期待卻從來?不敢確認的東西。
謝玄稷一把扣住她的后腦,“孟琬,你說清楚,我?別什么?”
這樣?急切的逼問?讓孟琬驟然間清醒過來?,她垂下眼簾,將眼中那些不該流露出的情緒打?落。最后只緩緩松開了撫在他后背上的手,將頭?偏朝一邊。
謝玄稷于是像往常那樣?抽身?離開。
孟琬這時才輕輕道:“你別傷害昭明,好不好?”
謝玄稷無聲地笑了。
笑得痛徹心扉,形貌近乎癲狂。
又過了良久,他背對著孟琬面無表情地躺到了她的身?邊,闔上了雙眸。
兩人就這么各懷心事?地睡在同一張榻上,始終一言不發(fā)?。
屋內(nèi)光線晦暗,謝玄稷背對著孟琬側(cè)臥在床上,寬闊了的肩膀擋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燭光。孟琬翻過身?去,想從身?后摟住他,可手指才觸上他的胸口,便聽見他疲倦地說了一句:“睡吧�!�
孟琬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