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到了后半夜,一場疾風(fēng)吹刮過,雪籽簌簌撲打?在窗紙上,還有“砰砰”的敲打?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惱得人難以安歇。謝玄稷煩躁地睜開眼,側(cè)過頭?,這才發(fā)?覺孟琬也醒著。
“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所以才睡不著嗎?”
孟琬沒應(yīng)聲,只傾過身?去,將手重新搭在了那逐漸復(fù)蘇的物什上,沒頭?沒尾地問?道:“你這樣?不難受嗎?要不要我?幫你?”
“不必,”謝玄稷對于她這樣?的顧左右而言他只覺得十分?疲倦,甚至到最后已經(jīng)有些無奈了,“孟琬,其?實你大可不必每次都對我?使出這一招。你明明知?道,即便你什么都不做,只要你開口,我?什么都會答應(yīng)你�!�
不知?是不是熄滅了熏爐的緣故,孟琬忽然覺得身?上好冷好冷,像是有一道寒流直從頭?頂沖了下來?,將她封進(jìn)了一塊寒冰之中。
片刻過后,她輕聲道:“我?想要你。”
謝玄稷抑制不住冷笑出聲,而后更是放聲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
他撇去臉上的淚水,扼住孟琬亂動的手腕,“孟琬,我?們對彼此?可不可以稍稍坦誠一些。你到底要什么,你直接告訴我?,不要再弄出這樣?虛情假意的做派來?騙人騙己,好不好?”
目光像劍鋒上的寒光直直投射而出。
他隨即冷聲逼問?道:“你同我?說一句實話,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琬仍只道:“我?想要你�!�
不單是她,此?刻的謝玄稷也覺如墜冰窟,失望透頂。他近乎自暴自棄地扯去了身?上最后一層中單,露出灼熱結(jié)實的胸膛,和上面一道一道觸目的傷痕。他重新覆壓在她身?上,如同跟她較勁似的,嘴角勾起一抹極其?難看的笑意。
他連連說了好幾聲“好”,語帶譏誚道:“娘娘要臣如何伺候娘娘?臣但聽娘娘吩咐�!�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孟琬卻抬手捧住他的臉,倏然銜住了他微冷的唇瓣。
謝玄稷頭?皮一陣發(fā)?緊,立時將她推開,又近乎崩潰地問?了一遍:“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留下一些東西。”
說罷,她不等征求他的同意,直接將他拉下來?,發(fā)?了狠一般朝著他翕張的唇咬了上去。
這一回,他沒有推開她。
雙唇分?開時,兩人微微喘息著,眼眶都有些濕潤。
他們之間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癡纏地云雨過,有好幾次謝玄稷有些冒進(jìn),擔(dān)憂地問?她有沒有不適,她也只是微微牽著嘴角搖了搖頭?。
“快活嗎?”孟琬含淚笑著問?。
謝玄稷替她理著頭?發(fā)?,也笑著答道:“快活�!�
最后一次了,她想。
以后再不會有這樣?的機(jī)會了。
孟琬平素意志力極好,除非是有意,否則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響。可這一次,里頭?的動靜連門口值守的露薇都聽得一清二楚。
謝玄稷在她的默許下,同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天明。
不知?何時,云雨已然平息。寒風(fēng)中夾雜著細(xì)密的雪花,穿梭于低矮的廊檐間,最終輕輕停棲在雕刻著竹紋的花窗上。
雪停了,正是一天最冷的時候。
孟琬靠在謝玄稷懷中,臉頰就貼在他滾燙的胸口上。她鼻尖輕輕蹭了蹭他的下巴,又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昀廷,我?要去北燕和談了。”
“什么時候出發(fā)??”
“一會兒便出發(fā)?,馬車我?已經(jīng)讓露薇替我?備好了�!�
謝玄稷揉了揉她的頭?發(fā)?,“那恭喜你�!�
孟琬怔了怔,“什么?”
“你同我?說過,你想做馮嫽那樣?的人,如今也終于算是得償所愿了吧。”
就是這句話讓孟琬瞬間淚如雨下。
謝玄稷小心翼翼地吻去她臉上的淚水,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有什么好哭的�!�
旋即又從解下的衣袍里尋出了半只銅制的猛虎。
孟琬難以置信地望著他,“你這是做什么?”
“你帶著我?的親衛(wèi)去北燕吧,換了旁的,我?總歸是放心不下,”謝玄稷將兵符放到孟琬的手心,將她的手裹緊,“我?不喜歡離別的場景,所以這一次,我?就不去送你了�!�
孟琬默默許久,正準(zhǔn)備起身?穿衣,卻發(fā)?覺兩個人的一縷頭?發(fā)?不知?為何纏在了一起,還被打?了一個死結(jié)。
謝玄稷笑道:“其?實我?們相識這么多年,也算是結(jié)發(fā)?了不是?”
孟琬沒有作聲,只從枕邊摸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將糾纏在一起的兩縷頭?發(fā)?斬斷。
冰雪琉璃世界,天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孟琬乘著馬車,一路向北行?去,車輪在地下碾出一道道黑色的車轍。
出了永安門城樓之后,孟琬像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讓車夫停下馬車。
她回望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城墻,一幢青灰色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跌落到了眼中。
發(fā)?覺她回頭?,那抹青灰色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
天地山川一片寂寥,只剩耳邊灌進(jìn)肅肅的風(fēng)聲。
抉擇
孟琬從永安門回來,
便?病倒了。
鄭貴妃聽聞此事還專程遣了宮里的太醫(yī)到孟府為她診治。
太醫(yī)搭了脈后,只說相王妃脈象虛濡,
舌質(zhì)干燥,顯然是中暑之癥。應(yīng)當(dāng)是在城樓上站了太久,熱邪侵襲,耗傷氣陰。取些綠豆湯、金銀花茶這樣的清涼之劑,每日多飲幾?次,便?能消解暑熱,不必太過憂慮。
江氏聽太醫(yī)這樣說,
總算是松了口氣,一直將太醫(yī)送到了府門口,又連連道了好幾?聲?謝,
才折返回臥房。
她頗為不悅地?瞪了孟尚懷一眼,
責(zé)備道:“那朱太醫(yī)畢竟也是來?給咱們琬兒看病的,
你一直拉著張臉不說,
人同你說話你也是愛搭不理的,這實在不是待客之道吧。”
孟尚懷卻始終是冷著一張臉,
不咸不淡道:“我?的臉色不是給朱太醫(yī)擺的,
我?的氣也不是對朱太醫(yī)發(fā)的�!�
“這倒奇了,
屋里就只有?朱太醫(yī),琬兒,珂兒和我?,
誰敢惹你孟尚書不痛快?”
“還能有?誰,還不是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孟尚懷陡然?升高了聲?音,將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拍,
“要不是他,琬兒能跑去求貴妃嗎?要不是他,
琬兒至于和相王生這么多齟齬嗎?”
“你又在這里攀扯我?弟弟做什么?”江氏也紅了臉,“我?知道你向來?對他有?偏見,可?這一回分明就是裴知行想要尋個莫須有?的罪名往你身上扣,這才找到了我?弟弟頭上。他清清白白一個生意人,平白無故遭了一頓打,這是因為誰?我?還沒說他是被你牽連的,你怎么還怪起他來?了?孟尚懷,我?江家雖不算什么顯赫的門第,可?我?江家人也不是這么隨便?你糟蹋欺負(fù)的。”
“好了,我?也就這么隨口一說,你這般急頭白臉的做什么?”
說完,孟尚懷也自知理虧,隨即把語調(diào)降了下來?,扶著額頭岔開話題道:“端娘你說,琬兒到底是什么時候和鄭貴妃扯上的關(guān)?系?怎么她生病,皇后不來?遣人探望,倒輪得到她這般殷勤?”
江氏心里更?不痛快了,沒好氣道:“你不提還好,一提我?便?氣不打一出來?。琬兒稱病這么久了,皇后娘娘這個做家姑的沒想到請個太醫(yī)來?給琬兒看看也就罷了,就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也難怪琬兒在這相王府待得不舒心,非要和相王和離�!�
孟尚懷聞言,臉色變得愈發(fā)難看,怫然?道:“我?看琬兒就是被你慣壞了,所以行事才一點分寸也沒有?。她這般不顧及相王顏面大剌剌住回到家里來?,明顯就是在裝病�;屎竽鞘遣幌氩鸫┧�,要太醫(yī)來?了發(fā)現(xiàn)她壓根沒病,你覺得皇后還能賞她什么好臉?”
“話也不能這么說,”江氏回嗆道,“琬兒都說是回來?探望家人了,也算是給他們夫妻之間留了幾?分余地?的。可?都那么長時間了,相王府那邊一直不來?接人,那她一個女兒家也不能上趕著自己?回去啊�!�
“娘,相王府是派過人來?過咱家接琬兒的�!�
門外遽然?傳來?孟珂的聲?音。
江氏回頭,只見孟珂長長嘆了口氣,走到了她身前。
孟珂接著說道:“就是前幾?天,馮總管說是要請琬兒回府主持家事,其實也是要琬兒去送送相王的意思�?�?琬兒怎么都不肯回去,我?也只好回了馮總管說琬兒還病著,就不能去永安門城樓相送了�!�
江氏詫異道:“那琬兒怎么今天還是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我?一開始也覺得納悶?zāi)兀泵乡娴�,“后�?竹苓跟我?說,好像是因為琬兒做了一個夢�!�
“什么夢?”孟尚懷問。
孟珂搖了搖頭,“竹苓也說不清楚,她只看見琬兒在夢里一直不停地?重復(fù)‘我?沒有?想要你死’。她心想琬兒應(yīng)該是做噩夢了,馬上就把琬兒叫醒了,可?等琬兒醒來?,任她怎么追問,琬兒都不肯說是怎么回事。”
“再后來?琬兒就問竹苓是什么時辰了,一聽說快到午時了,竟連衣服也顧不得換,就火急火燎地?讓小廝備馬車送她去永安門,一直到黃昏時候才回來?�!�
“典儀不是申時就結(jié)束了嗎?”孟尚懷思忖著思忖著,忽而想起一件事,臉色又“唰”地?沉了下去,“說起來?,我?下衙前還在吏部遇到裴知行了,他明里暗里的拿著琬兒和相王的事情嘲諷我?,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當(dāng)真是……”
他說得來?勁,見江氏一副不甚感興趣的樣子,才想到自己?將話題扯遠(yuǎn)了,又重新說回了孟琬的事情,“那琬兒怎的還在永安門那里留了這么久,還中?了暑?”
“聽馮總管說琬兒不知怎的,一直站在城樓底下不肯走,后來?還哭了。按馮總管的說法?,要不是陛下叫人攔著,她都差點騎馬追出去了�!�
“還有?這樣的事?”連江氏覺得難以置信。
孟尚懷也困惑道:“你們說,琬兒她這個腦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江氏嘆道:“罷了,女兒家的事,你們兩個人大男人也別在這里議論了。有?些話,我?私下去問問她吧�!�
廚房里的雪泡豆兒水正好也晾得差不多了,江氏親自端了一碗到孟琬房里。
往常她總是點著燈,在桌前看書習(xí)字。今日房里卻是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江氏只好借著月光摸到她床榻前,將案前得燭臺燃亮。
黑暗中?驟然?出現(xiàn)一道亮光,孟琬下意識抬起手,擋在了眼前,嘴角抽搐了兩下。
江氏只好將燭臺挪遠(yuǎn)了一些,然?后才在孟琬床沿邊坐下,輕聲?問:“琬兒,你睡了嗎?”
孟琬自回來?以后就一直躺在床上,頭腦昏昏沉沉的,醒著和睡著幾?乎都是一個樣子。她揉了揉眉骨,緩緩睜開眼。也不知是不是光線太暗的緣故,她臉色一片灰白,目光都是黯淡的。
江氏端起湯碗,舀了一勺綠豆湯,送到孟琬嘴邊,“太醫(yī)說你是中?暑了,得多喝些清涼解熱的東西。乖,張嘴�!�
孟琬道:“娘,我?實在是沒胃口�!�
“琬兒,”江氏嘆了口氣,“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沒事�!泵乡瓜卵劢蕖�
“你別瞞我?了,那個馮總管送你回來?的時候,你就跟丟了魂似的,可?把我?和你爹爹嚇壞了�!�
“是女兒讓娘擔(dān)心了�!�
江氏深深地?看著她,摸了摸她的臉頰道:“琬兒,有?什么話是連娘都不能說的嗎?”
繞是孟琬經(jīng)歷了兩輩子的風(fēng)霜雨雪,以為自己?足夠獨當(dāng)一面�?�?此刻在母親面前,她倏然?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眼淚竟是抑制不住簌簌落了下來?。
她慌忙抬起手揩了一把眼淚,又用手遮覆住自己?的臉頰,生怕被江氏看見。
可?她的心事終于還是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
江氏擱下綠豆湯,柔聲?問道:“琬兒,你同娘說句實話,你喜不喜歡相王?”
“我?先前已經(jīng)同娘說過了,我?對他并沒有?……”
話到嘴邊,孟琬卻突然?頓住了,霧濛濛的雙眼直視著江氏。看著母親關(guān)?切的眼神,她忽然?覺得好不甘心。
兩輩子了,她都把自己?包裹在一層堅硬的外殼之下。
為什么面對自己?最親近的母親,這個一定不會傷害自己?的人,她都還不能夠說一句實話呢?
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在心底涌起。
它像狂風(fēng)挾著滔天巨浪翻涌而來?,幾?乎只要一瞬,就能將她經(jīng)年累月修筑起來?的防御壓垮。
她像往常一樣用力掐這手腕,寄希望于痛覺讓自己?清醒,可?一貫奏效的手段卻在此時忽然?失靈了。
砰——
有?什么東西在轟然?坍塌。
“不,不是的,”孟琬低聲?喃喃了幾?句,倏然?一把摟住了江氏,撲在她的懷中?,像一個孩子一般嚎啕痛哭起來?,“娘,我?喜歡他,我?喜歡他�!�
語罷,她已然?是泣不成聲?,雙手掩面道:“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他�!�
江氏被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可?她沒有?追問孟琬和謝玄稷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待到她呼吸平穩(wěn)下來?,才又溫聲?問:“那你還想和他在一起嗎?”
屋內(nèi)驟然?變得極其安靜,連風(fēng)聲?也聽不見。
孟琬遲疑了一瞬,終于還是重重點了點頭,哽咽著開口:“可?是……我?不可?以�!�
江氏不明所以,將她臉上被淚水濡濕的頭發(fā)別到了鬢后,沉默了一會兒,柔聲?問:“那相王喜歡你嗎?”
孟琬點了點頭。
她也知道這個回答一定會讓人十分困惑,卻也只能含糊地?解釋道:“我?曾經(jīng)做過許多傷害他的事情,倘若他知道了,是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江氏不知道孟琬到底是做了什么傷害謝玄稷的事情才會驚懼至此,也知道自己?怕是沒有?辦法?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的,千言萬語也只能融化?成一聲?無奈的嘆息。
不過對自己?的女兒,江氏總歸還是偏心的。
于是她認(rèn)真地?問道:“你之前做的那件事情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傷害到他嗎?”
孟琬沉默了。
她真的不知道。
案上燭火搖曳,倒映在她眼中?的光芒零落微茫。
前世的事情終究已經(jīng)在前世了結(jié)了,她不過是帶著記憶重生了而已。
她非要和他坦白嗎?
但下一刻,她又想到了謝玄稷的夢境。
既然?他已經(jīng)想到了徐堯,會不會有?一天,他會連同他們之間的所有?事情都一并想起。
那么那個時候,他會不會更?加厭憎自己?的隱瞞和欺騙?
可?孟琬心中?終究還是存了一絲僥幸。
她自私地?想,如果只是夢境,她大可?以矢口否認(rèn)。
到時候,謝玄稷難道真的會因為虛無縹緲的夢境舍棄他們之間的感情嗎?
江氏還在等待孟琬的回答。
她最后搖了搖頭,壓抑住了聲?音里的顫抖,輕聲?道:“那些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以后不會再傷害他了�!�
“那就瞞他一輩子吧,”江氏道,“如果你能一輩子瞞著他的話。”
孟琬緩緩闔上雙眸,似是又重新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種?選擇。
可?如果這樣,她這輩子注定要帶著一道沉重的枷鎖活著。
孟琬沒有?辦法?下定這個決心。
江氏見她這樣的反應(yīng),沒有?催促她馬上做什么決定,只又重新端起綠豆湯,微微一笑道:“既然?拿不定主意,咱們就先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旌攘税桑俨缓壤镱^的冰都要化?了�!�
孟琬這才勉強(qiáng)擠舒展開緊鎖的眉頭,從江氏手中?接過綠豆湯,咧了咧嘴角道:“謝謝娘。”
她以為自己?還有?許多時間去思考究竟要不要做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