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玄稷疑惑道：“我們?yōu)槭裁床?能直接向他道明我們的身份？他應(yīng)該明白，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幫他。”
“他只?會覺得我們是沖著他手里的東西而來，怕我們卸磨殺驢，”孟琬搖了?搖頭，“況且，你說你是相王，他便信你是相王嗎？你唯一的憑證都不?見了?�！�
“那我們總不?能真把這小?子送到他外公手里，就折回去吧�！�
“也無不?可，只?要他平安到達(dá)王庭，讓北燕可汗將此事?昭告天?下?，對我們有?利無害�！�
謝玄稷嘆了?口氣，“好吧，但愿今夜無事?發(fā)生�！�
外頭的風(fēng)漸漸大了?，兩人撿了?些樹枝，返回廟中。
阿矢勒還在?原地畫著圈。
謝玄稷燃起火堆，火光將廟里照得亮堂堂的，連里面損毀的神像看起來也沒有?那么可怖了?。
謝玄稷烤著火，突然覺得手上的傷口處麻麻癢癢的。
剛剛急著趕路，被劃傷的地方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倒了?些藥粉�，F(xiàn)在?得空坐下?來了?，謝玄稷實(shí)在?覺得瘙癢難耐，又卷起袖子，將纏在?手臂上的布條解了?下?來。
借著火光，孟琬看見原本流血的患處竟開始發(fā)黑潰爛，全然沒有?要愈合的征兆，瞳孔驟然一縮。
阿矢勒也側(cè)過頭去看了?傷口一眼，道：“這是烏云霜�！�
“什么？”孟琬呼吸一滯。
“那匕首上淬了?毒，十日之?內(nèi)若無解藥，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高熱
原以?為就算會危及性命，
至少也是十日之后的事情。
可烏云霜發(fā)作起來比想象中厲害。
不過幾個(gè)?時(shí)辰，謝玄稷眼神就變得渙散，
面若金紙。只是那時(shí)他還在孟琬面前強(qiáng)撐著笑意，只是有些疲憊，休息一會兒就不妨事了。
孟琬握著他手確認(rèn)道：“真的沒事嗎？”
“沒事，”謝玄稷牽起嘴角，“我什么時(shí)候騙過你�！�
他倚靠在神像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到了后半夜，謝玄稷忽然發(fā)起了高熱，
蒼白的?面頰變成?了近乎被?熟透的?蝦子那樣的?紅。胸口微弱地起伏著，似乎一呼一吸十?分艱難。
孟琬見他干裂的?嘴唇一開一合，湊過去想要?聽他什么�？伤�?意識已然變得混沌，
半闔著雙眸，
靜謐的?天?神廟內(nèi)，
除了滯澀的?喘息聲，
什么也沒聽見。
孟琬顫抖的?手指拂過他滾燙的?臉頰，撥開他額前被?汗水浸濕的?幾縷頭發(fā)。又俯下身?，
用額頭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
好像燒得更加厲害了，
連呼出的?鼻息都是灼熱的?。
時(shí)醒時(shí)迷間，他用微不可聞地聲音了一聲：“冷�！�
孟琬聽見了。
她?立刻將包袱里所有的?衣物都翻找出來，裹緊了謝玄稷，
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又朝著火堆坐近了幾分，想讓他更暖和一些。
火光將他的?臉染成?了赤朱之?色，鴉羽般的?睫毛微微顫動。額間的?汗珠還?在一滴滴的?往下淌，
孟琬抬起衣袖輕輕替他擦拭干凈。可孟琬越是擦，汗水就流得越厲害。
他難受地悶哼一聲，
又低低喚了一句“阿娘”。
恍惚中，孟琬想起前世與?他初見時(shí)的?模樣，一時(shí)間愁腸百結(jié)。
阿矢勒從外頭進(jìn)?來，將手中的?樹枝丟進(jìn)?了火堆里，里頭傳來陣陣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他適才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孟琬看見了，但沒有攔他。
阿矢勒嘆了口氣。
不管這二人究竟懷揣著什么目的?接近他，這男子總歸是因?yàn)樗胖械?毒受的?傷，他不齒做這樣過河拆橋，背信棄義的?事情。
于是他出去打了只野兔，便又回到了破廟之?中。穿了跟樹枝，就放在火上慢慢炙烤。
火苗騰起，熱油緩緩滑下，滴落在柴火之?中，滋滋地發(fā)出聲響。不一會兒，一股焦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阿矢勒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但還?是先掰下一只兔腿，遞給孟琬。
孟琬還?在幫謝玄稷擦汗，垂首搖了搖頭。
阿矢勒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燒得很厲害了，你不能再這么抱著他烤火，得放到通風(fēng)的?地方散熱�！�
孟琬聞言，又扶著謝玄稷的?肩膀，把他往離火堆更遠(yuǎn)的?地方挪。但以?她?的?力?氣，不可能把謝玄稷抱起來，又不能將他放在地上拖拽，只好向阿矢勒投去了一個(gè)?求助的?目光。
阿矢勒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烤兔，幫孟琬將謝玄稷移到了一處土墻之?下。
頭頂有一扇破損的?窗戶，微冷的?夜風(fēng)時(shí)不時(shí)透過縫隙吹進(jìn)?來，但也不會照著人腦袋吹，溫度還?算適宜。
孟琬的?眼尾泛起濕紅，她?頷首向阿矢勒道了聲謝，仍將謝玄稷摟在懷里，和他額頭相貼，隨時(shí)留意著他的?體溫變化。
阿矢勒只好自己一個(gè)?人撕開烤肉，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才吃了幾口，又聽見孟琬叫他：“阿……阿幺，你過來看看他是不是退熱了�！�
阿矢勒起身?走過去。
孟琬抬起頭，“我覺得我額頭的?溫度和他差不多了�！�
阿矢勒用手背貼了貼謝玄稷的?臉頰，沖孟琬搖了搖頭道：“阿姐，應(yīng)該是你也發(fā)熱了�！�
孟琬的?心重重往下一墜。
阿矢勒從隨身?攜帶的?瓶子里掏出一顆藥丸，干巴巴道：“治傷風(fēng)的?�！�
孟琬遲疑了一下。
阿矢勒將那藥丸扔進(jìn)?了嘴里，喝了一口獸皮壺里蓄的?水。
他又重新給孟琬遞了一顆藥丸。
孟琬接過藥丸，卻還?是沒有服用。
阿矢勒冷道：“你這樣提防我，剛剛還?敢讓我?guī)闳そ馑�？�?br />
孟琬也把藥丸吞了下去。
她?沒有就水，咳嗽了幾聲。
阿矢勒拍了拍她?的?后背。
“阿幺，”孟琬輕聲問，“你真的?不知?道解藥要?去哪里尋嗎？”
阿矢勒沉默不語。
孟琬半真半假地同阿矢勒道：“我舅舅常常往來于南北之?間，對各種奇毒藥材也有所了解，可我從沒有聽過烏云霜這種毒藥。阿幺，這難道是北壬特有的?秘藥嗎？”
“這藥你們大齊應(yīng)該也有，只是不叫這個(gè)?名字。”
孟琬一怔，旋即急急問道：“叫什么？”
阿矢勒思索了一會兒，才答道：“行香子�！�
孟琬如遭雷殛，頭腦中一時(shí)間嗡嗡作響。
她?慌忙伸手去探謝玄稷的?呼吸，可他的?呼吸如同止住了一般，指尖沒有任何微弱的?氣流拂動。她?驚懼地收回了手，臉色頃刻間變成?紙一樣的?白。
“謝玄稷�！�
“謝玄稷，你醒醒�！�
“夫君，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她?急切地喚著他，拍打著他的?臉頰。
可他始終緊閉著雙眸，臉上已無一絲鮮活之?氣。
他再也無法回應(yīng)她?了。
怎么會這樣？
為什么還?會這樣？
難道重活一輩子，她?還?是沒有辦法留住他？
廟內(nèi)昏暗，只有幾縷微弱的?月光從殘破的?屋頂縫隙中灑下，映照著斑駁的?墻壁和破損的?神像。神像被?鍍上了一層陰冷的?光，原本的?彩繪已經(jīng)褪色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石質(zhì)，底座的?縫隙里夾雜著苔蘚。
神像的?腳下，是翻倒的?香爐。
還?未燃盡的?香灰上面結(jié)滿了蛛網(wǎng)。
惶然之?中，她?仰頭去看那尊面容模糊的?神像。
她?看不見那神像的?雙眼，只覺它姿態(tài)高傲地俯瞰著世間萬物，帶著一種詭異的?陰郁，像是人，又像是鬼。
天?道難測，神佛難倚。
她?已然不是第一天?知?曉這個(gè)?道理了。
她?幾乎想要?放聲大笑，可連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沉重，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所束縛，渾身?動彈不得。
阿矢勒見她?如泥胎般僵立在原地，想到她?或許也沒有聽過行香子，所以?才會顯出這樣的?絕望之?色。
他遲疑了一瞬，終于還?是向孟琬解釋道：“中了烏云霜之?毒后本就會短暫氣絕，阿姐不必驚慌。”
孟琬面色沉沉。
阿矢勒繼續(xù)道：“烏云霜的?確是用北境獨(dú)有的?烏云草制成?的?毒藥，用途十?分廣泛。北壬人逐水草而居，最怕遇到惡劣的?氣候和兇猛的?野獸，所以?最開始有殺奴隸祭天?神的?習(xí)俗，想以?此讓天?神保佑我們的?族人出入平安，牧業(yè)豐收�！�
“可到了我阿……到了穆利可汗成?為北壬國主之?后，仰慕漢人習(xí)俗，修學(xué)孔孟之?道。他覺得以?奴隸生祭天?神，實(shí)在是太過殘忍，就廢除了活人祭祀，只讓奴隸裝成?死?人，和那些死?了的?牛羊一起躺在祭臺之?下�！�
“可族中卻有人借此機(jī)會攻擊穆利可汗，他不敬神明?。烏熱還?找了一個(gè)?大祭司神明?是能聞到活人氣的?，他這樣欺上瞞下，必遭天?譴。他們以?此為由，要?將穆利可汗拉下汗位。”
他冷笑了兩聲，“但偏偏就在此時(shí)，手下有部族的?首領(lǐng)向他貢獻(xiàn)了烏云霜，此物能夠讓活人氣閉，呼吸停止，血色盡失，如同死?人一般。穆利可汗便讓奴隸服用此藥躺在祭臺之?下，那大祭司果然分辨不出那幾個(gè)?奴隸是生是死?�？蓻]過幾日，那幾個(gè)?奴隸竟又復(fù)活了，這時(shí)穆利可汗才向眾人道出真相。烏云草雖毒，可只要?用量輕，那便可以?用作祭祀時(shí)哄騙神明?的?假死?藥，不會傷及人體根本�！�
“后來此藥流傳到了中原，中原人嫌烏云霜這名字太難聽，便想給它換一個(gè)?好聽的?名字——行香子。阿姐或許知?道，《行香子》是個(gè)?詞牌名，此調(diào)最初是用以?歌詠拜佛儀式中的?繞行上香，正與?此藥祭祀的?用途相合，叫這個(gè)?名字倒也不算牽強(qiáng)附會。”
孟琬還?低著頭。
他只好重點(diǎn)：“所以?，就算暫時(shí)沒有解藥，只要?他們涂在匕首上的?烏云霜藥性不算是太厲害，就只會讓人暫時(shí)氣絕，至多昏迷幾日，看起來如同死?了一般。但是等藥性消散了，人就會自己醒過來的?�！�
阿矢勒一口氣了許多。
他漢話講得流利，和孟琬交流起來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任何障礙。
可他卻發(fā)覺孟琬自從聽到“行香子”三個(gè)?字之?后就跟失了魂似的?，也不知?道自己的?這些話她?到底有沒有聽進(jìn)?去。
又過了許久，孟琬方才抬眸直視著阿矢勒的?眼睛，啞聲問：“那倘若匕首上淬的?毒藥性極烈呢？”
他們即是要?取阿矢勒的?性命，難道還?會用藥性溫和的?毒藥嗎？
阿矢勒道：“那一天?兩天?之?內(nèi)也死?不了，只是大腦暫時(shí)被?毒性麻痹。他手上的?刀口淺，滲入的?毒素不多。如果十?日之?內(nèi)能找到解藥，解了大腦里的?毒素，人就能醒過來�！�
阿矢勒本不愿將這些秘密都透露給陌生人，尤其是這樣目的?不純的?陌生人。可到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時(shí)候，他掙扎了一番，還?是覺得，倘若他再不把此事告訴這個(gè)?女子，她?恐怕絕望之?下真會挖個(gè)?坑，直接把她?夫君就地活埋了。
他已經(jīng)做好了孟琬纏著他，追問他如何才能尋到解藥的?準(zhǔn)備。
不想，眼前的?女子卻仍舊目光呆滯，精氣神全無。
阿矢勒只好故意不耐煩地“啊啊啊啊”了好幾聲，作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一揮手道：“好啦，我?guī)闳フ医馑帲@總行了吧。”
孟琬仍舊沒有話。
阿矢勒沒好氣道：“你這是不相信我？”
孟琬搖了搖頭。
“我只是覺得心里很亂。”
她?此刻的?心悸不單單是因?yàn)檫@個(gè)?毒藥危及了謝玄稷的?性命。
而是這種名叫行香子的?毒藥正是她?上輩子去見謝玄稷最后一面時(shí)，加到他酒里的?東西。
假死
前?世。
暖閣內(nèi)香霧繚繞，
羅帷飄舉�？看暗膸装盖�?，凈瓶中的梅花散發(fā)著幽微的清香，
淡雅宜人。閣內(nèi)炭火燒得暖烘烘的，與外頭的萬山載雪，疏月淡星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天還未大亮，露薇推門而入時(shí)，手中還提著一盞風(fēng)燈。燈罩在風(fēng)雪之中?搖晃著，倒映在臉上的光影亦是明滅不定。
露薇放下琉璃燈，朝著孟琬地背影斂衽行禮道：“給娘娘見禮了。”
“免禮�！�
“事情辦妥了嗎？”
“回?娘娘的話，
攝政王已經(jīng)被小紀(jì)他們從?刑部偷偷送出去了。不過……”露薇斟字酌句地說道，“福寧宮那邊傳來消息，說陛下發(fā)了好大的脾氣，
連宋美人都被斥責(zé)了，
還罰了她一個(gè)月的禁足�！�
連素來最受謝昭明寵愛的宋美人都遭了池魚之殃，
看來他這一次確是氣得不輕。
孟琬附身剪去了幾條雜亂的梅枝，
方回?過頭去，微微挑了挑眉，
示意露薇繼續(xù)說下去。
露薇這才垂首道：“陛下還將太傅召到了御書房，
說攝政王弒君殺母，
勾結(jié)朋黨，意圖篡位，其罪罄竹難書，
就算是凌遲車裂都不為?過。想到娘娘就這么一杯毒酒賜死了攝政王，還給?攝政王留了一個(gè)全尸，他實(shí)在是心有不甘，
想問太傅有沒有什么法?子替他泄憤。”
“他們可聽到太傅怎么說了？”
露薇回?道：“太傅就像先前?娘娘交代的那樣，告訴陛下謝玄稷既已暴斃，
就算將他梟首掛在城門上示眾，除了能?夠泄一時(shí)之憤，對陛下也沒有別的好處。還說娘娘既然已經(jīng)為?陛下做到這個(gè)地步了，他也應(yīng)該多多少少顧念一下娘娘的感受，別傷了母子之間的情分�！�
“皇帝應(yīng)該沒聽吧�！泵乡馈�
“是，陛下當(dāng)即就紅著眼質(zhì)問太傅，當(dāng)年?攝政王可曾給?先帝留一個(gè)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