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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只是自古,情深,不壽...

    到嘴邊勸說的話語突地哽在喉頭,老皇帝垂下目光,長長嘆了口氣。

    青色的幃帳在深冬的宏元宮飄蕩著,一時間,整個東玄曾經(jīng)與現(xiàn)在最為尊貴的一老一少,俱都沉默下來。

    太上皇從此沒有再提這話。

    現(xiàn)下,他只是一個一腳踩進墳頭的老父親,只想在還能看見的時候,見到疼愛的兒子,過得快活。

    渾濁散亂的目光緩緩游走挪動著,他恍惚地想起過去數(shù)十年,在這重重深宮里浮沉。

    一張張或清晰或模糊的臉飛快的在眼前閃過。

    這一輩子,自己當真過得快活嗎?

    快要走到盡頭的老皇帝想起自己愛過的女子,莊重的妻子,可愛的兒子,俏麗的女兒...

    想起身邊一個個重要的人,脆弱的生命在眼前流逝,無能為力。

    快活嗎?

    老皇帝一皺眉,忽然低低的咳嗽起來。

    玄凌耀心中一緊,一只手輕輕撫上來,替父皇順氣。然而對方卻忽然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握住了他的手。

    “父皇?”

    或許是人之將死,很多事突然有了明悟,也或許是自己遠遠稱不上快活的一生,讓他不忍心叫寵愛的兒子步上自己的后塵,亦或許...

    總之,老皇帝再也不想拿家國大任逼迫于他。

    “倘若...”他握著陛下的手緊了些,斷斷續(xù)續(xù)道,“你當真喜歡了那蕭初樓...放手去爭取便是...”

    老皇帝頓了頓,不顧帝王震驚詫異的臉色,目光變得溫和:“其實當年...你母妃,她,是被為父硬搶進宮里來的....”

    “...這是父皇一生,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皇帝垂下頭,喉間竟然低低沉沉傳出笑意。

    “你是父皇最得意的兒子,想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才是...”

    玄凌耀怔怔地望著他,嘴唇輕顫,忽而有些不知所措:“父皇...”

    這話若是放在前些天說,他必定會十分高興。

    可如今,只余下幾分辛酸,幾分澀然,幾分悵惘。

    卻并無歡喜。

    燭火在冬日寒風中搖曳。

    耀帝陛下沉默地坐在父親身邊,半張臉陷在陰影中,讓人仿佛有種脆弱的錯覺。

    年輕時候輕狂歲月,似乎有許多快樂的事情,老皇帝撿些趣事緩緩說著,慢慢的,精神似乎好了一點。

    “...那會兒,你就那么一丁點兒大,粉粉嫩嫩的,害的父皇都不敢抱,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壞了...”

    “...你這個壞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竟然爬到父皇身上撒尿,龍袍都尿濕了...”

    “你長大了,懂事了...父皇很高興,真的...”

    .......

    已經(jīng)成長為一代強勢帝王的兒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面上帶了柔和的微笑。

    記憶中,似乎沒見過沉著儒雅的父皇如此喋喋不休的模樣,要把在心里埋了一輩子的話一股腦都倒出來。

    簡直好像是....

    ——像是現(xiàn)在不說,以前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一般。

    聽著聽著,玄凌耀鼻頭微微發(fā)酸。

    然而他只是抿著嘴唇,溫和微笑,一如多年以前,幼時的他纏著父親膝頭撒嬌時,父皇寬容的笑容一樣。

    寧靜悠閑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的,宮殿外已是華燈初上。

    老太上皇目光挪到窗外點點瑩白的樹梢上,忽而淡笑道:“啊,耀兒你瞧,梅花都開了�!�

    耀帝陛下順著他的話望過去,面上微笑一瞬間不自然地僵了一下——那不是梅花,只是零星的落雪。

    口中卻道:“是啊,等父皇身子好些了,兒子陪您去院子里賞梅?”

    說了許多話,老太上皇有些乏了,不過心情倒似乎格外好,樂呵呵道:“梅花雖好,卻嫌冷清了些,倒不如御書房外的桃花來的艷麗。”

    “不若,開春以后,叫上靈嘉,咱們一家人再去坐坐?”

    驀然想起那株折斷的桃花樹,玄凌耀隱在袖中的手略有些顫抖。

    他凝視著父皇蒼老清瘦的面龐,想起先前太醫(yī)惶恐著說的話。

    ——太上皇,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耀帝陛下深吸了一口氣,尾音依舊忍不住苦澀地輕微發(fā)顫。

    良久,他動了動喉間,聽到自己沙啞著說了一個“好”字。

    他豁然明白了那日在相思湖畔,蕭初樓答應自己來年與他游湖時的心情,驀地一陣尖銳的刺痛從心臟迸發(fā)出來,刀子似的向每一寸肌膚割裂蔓延。

    老太上皇已經(jīng)乏得沉沉睡去了,呼吸很微弱——如同大多數(shù)行將就木的普通老人一樣。誰都不知道,第二天初陽升起之時,他是否還能醒過來。

    耀帝陛下緊緊握著老父親枯瘦的手,緊閉上雙眼。

    無聲地、寂寥地、再也無可抑制地,默默從眼角里淌出咸澀的淚水...

    為他所敬愛的風燭殘年的父親,為那個他情根深種的男人...

    亦為即將變得孑然一身,鰥寡孤獨的自己...

    陰雨綿綿,雨雪霏霏。帝都一日寒過一日的低氣壓冷冷沉沉地壓在人們心上,連街邊的犬只都不敢吠的大聲。

    誰都知道圣上乃是極孝順之人,與太上皇之間更是親厚非常,如今眼看就要不行了,又恰好在蜀川王不辭而別這個節(jié)骨眼上,滿朝文武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生怕觸怒了耀帝陛下。

    就這在時候,宮里頭突然又發(fā)生了一樁大事。

    卻說前些時日,耀陛下一怒之下將越貴妃禁足,后宮里議論紛紛,陛下又因為蜀川王和太上皇之事,一時心倦意怠,初時的憤怒也淡了。

    這會兒,不住地有流言從越貴妃居住的緋芳苑散發(fā)出,大抵都是指責柳貴妃嫁禍越妃娘娘以搏圣山恩寵。

    而然,柳妃只是一味息事寧人,絲毫不敢加以辯駁。

    明眼都看得出,柳妃怕極了越瓊——簡直像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中一般。

    耀帝陛下自然也看出來了,不過他并沒有多說一句話。

    不論是咄咄逼人又有野心的越妃,還是懦弱膽小的柳妃,玄凌耀都覺得倦怠而無甚意思,或許,后宮所有的污穢事兒,大抵都不過如此。

    兵部尚書越容京就在此時要求面圣。

    這個八面玲瓏的老頭要說什么,玄凌耀大概都能猜到,陛下微微皺了皺眉,還是讓他進來。

    就在越容京唾沫橫飛地訴說越貴妃的冤情,一向極少踏足御書房的柳妃娘娘,竟然親自前來。

    最不可思議的是,她還帶著一個約莫五歲的男童。

    柳妃生的端莊秀麗,她牽著那個靦腆怕生的男孩,面上帶著決然神色,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走進大殿。

    這個傳聞中懦弱無能的女子,直挺挺地跪倒,雪白的額頭重重磕在大殿冰冷的大理石磚上,清脆的聲音帶了些許顫抖,一字一字在清冷的宮殿中回蕩:

    “柳氏叩見皇上萬安,特來請罪,臣妾有欺君大罪,求皇上賜臣妾一死!”

    越容京心中咯噔一下,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玄凌耀目光緊緊盯著躲在柳妃之后、跟自己年幼時長的七分神似的男孩子,低沉的嗓音緊張而緩慢道:“愛妃何罪之有?”

    柳妃額頭滲出殷紅,她起身鼓起勇氣直視高高在上的帝王,霍然道:“臣妾欺瞞皇上,其實臣妾——早已有了皇上龍種!”

    第六十八章

    祖孫

    此話一出,大殿中所有人皆是震驚之極。

    耀帝陛下渾身巨震,驀然從桌后繞出來,疾步走到她面前,目光銳利冷聲道:“你——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玄凌耀腦中轟然一片,又是驚又是喜,又是疑惑又是憤怒,然而尚且保持著冷靜,并沒有沖昏理智。

    畢竟這種以假亂真的事,前朝并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砰砰砰”柳妃不住的磕頭,淚水漣漣:“皇上,臣妾也是迫于無奈,當年您還是一個皇子,為了得到軍方的支持而常年離家,呆在軍營之中,臣妾發(fā)現(xiàn)身懷六甲之時,您已不在宮里了,那時候,外有當年的大皇子和程皇后虎視眈眈,內(nèi)有...有越妃不懷好意在側,臣妾知道,倘若消息走漏,安兒定是無法保住的!”

    玄凌耀微微瞇起眼眸,他不得不承認,柳妃說的沒有錯。

    他轉頭望向那個卻生生的孩子,目光不由柔和了幾分,在心底喃喃,安兒?

    安平喜樂,倒也不錯。

    聽得柳妃繼續(xù)道:“那年臣妾宣稱染了傳染之癥,整日深居簡出,大半年后,好不容易到了快分娩之時,越妃她...她卻發(fā)現(xiàn)了。”柳妃面上浮現(xiàn)出痛苦之色,“她當時十分懼怕,怕這個孩子生下來會影響她的地位,她家中又勢大,臣妾身懷龍種又只有臣妾以及奶娘還有越妃三人知道,于是她趁陛下不在,逼迫臣妾打掉這個孩子...”

    “竟有此事?!”耀帝陛下眸光驟然一沉,陰狠地剜了一眼越容京,“哼!謀害皇妃皇子,膽子不�。∵@等罪夠你們滿門抄斬了!”

    “冤枉��!皇上!”越容京幾乎爬著跪倒,心驚膽戰(zhàn),“這只是柳妃的一面之詞,何況此子是否龍種還不確定....”

    其實越容京心里已經(jīng)有點拿不準了,當初越瓊是瞞著他做的那件事,他也并不知曉。否則,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

    耀陛下冷笑一聲,并不說話,只是目光越發(fā)的柔和的望著男孩,心底已經(jīng)對柳妃的話信了七八分,并不是對柳妃信任,而是父子親緣血脈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

    “皇上,當時臣妾迫于無奈,喝下墮胎藥,可是并沒有吞下去,而且那時已快要臨盆,墮胎藥除了讓臣妾早產(chǎn)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了。等越妃離開,臣妾才尋了一處隱秘的地方,偷偷生下安兒,不敢讓任何人知道...”

    “陛下一走便是數(shù)年,再回來之時,朝中暗潮洶涌,陛下事務繁忙,臣妾有心訴說卻苦無機會。更何況...隱瞞皇子,乃是欺君大罪,越妃倘若反咬一口,臣妾...也有口難言...”

    柳妃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肅然道:“皇上,若是臣妾有絲毫謊言,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皇上如果有所懷疑,可與安兒滴血認親。”

    越容京兩眼一翻,干脆的暈了過去。

    玄凌耀深深看她一眼,那雙眼眸里有著斬釘截鐵的決絕與堅定,就好似——好似二十年前,母妃為了保住他決絕地擋在刺客面前一般無二。

    陛下低頭凝視那個小男孩,烏黑的大眼睛有些羞怯,有些好奇地仰視著自己,終于伸出一截嫩嫩的手臂想去抓帝王華麗的衣袍。

    這是他的兒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的兒子。

    心中有些歉然,有些悵惘,更多是喜悅,玄凌耀面上忍不住泛起淡笑,沒有躲開。

    “拿碗水和小刀來�!彼p聲道。

    帝都又下了一場雪,前所未有的大雪,裹挾著席卷一切的鋪天蓋地之勢,仿佛要把整個帝都掩埋起來一般。

    耀帝陛下的心情卻是連日來前所未有的愉悅——如同全天下剛剛當上父親的男人一樣,激動里帶著略微的緊張,他有兒子了!

    眼下,他正疾步走向宏元宮,手中拉著兒子的小手,沉重的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

    就像當年,他的父皇牽著他,無比驕傲歡喜地去給祖母問安一般。

    父皇定然會很高興,或許也會責罵自己,兒子都五歲了,他這個做父親的居然現(xiàn)在才知道。

    或者...再給取個名字。安兒雖然不錯,到底不夠正式...

    帝王邊走邊默默想著,風雪迷眼,他滿頭青絲凌亂飛舞

    他們走得太快,以至于身后撐傘的太監(jiān)都跟不上步伐,跑得氣喘噓噓。

    轉眼宮門近在咫尺,玄凌耀剛要踏進去,倏然一個小太監(jiān)神色慌亂地跑出來,差點撞到陛下身上。

    “怎么回事?”耀帝陛下沉下臉。

    正是那天傳話的太監(jiān)小圓子,一見到陛下,頓時嚇得臉色慘白,跪倒在地哭喊道:“皇上,太上皇他....”

    玄凌耀心臟陡然揪緊:“父皇如何?”

    “太上皇——駕崩了!”

    一時間風雪大作,吹得耀帝陛下略顯單薄的身影晃了兩晃。

    一眾宮女侍衛(wèi)齊刷刷伏跪在地,似乎在說什么。

    玄凌耀沒有聽清,紛紛揚揚的大雪將他的烏發(fā)染的銀白一片,刺骨的冷。

    年幼的皇子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帝王拉著他,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一步一步往宏元宮走。

    太醫(yī)們跪了一地,整個宮殿死一般的沉寂。

    素白的紗帳在狂風中飄蕩。

    玄凌耀邁入寢殿中,只覺得周身冷得牙關打顫。

    殿門關上了,寢宮之中僅剩下祖孫三人。

    床榻上,那個素衣老人身體漸漸冰冷,玄凌耀死死握住他干癟的手,好像想要死死抓住那已經(jīng)逝去、干涸的生命。

    他覺得自己抓著一團風,一團隨時就散了,眨眼就不再存在的風。

    深沉穩(wěn)重的帝王此刻幾乎渾身都在發(fā)抖,他緊緊握著那只冰冷得沒有體溫的手,不肯松開。

    “父皇...兒子帶著安兒來看您了...”

    “您有孫子了...”

    “父皇,您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

    “好不好...”

    帝王的嗓音低沉嘶啞,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喑啞的斷弦,顫抖著,甚至帶了哭腔。

    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寒冷的冰錐,一點點血淋漓地扎進他心里。

    這位主宰了東西三十余年的老人,這位歷朝歷代都極難得的仁君,這位時常優(yōu)柔寡斷,時常懦弱迂腐,時常揣著明白裝糊涂,時常狠不下心,絕不了情的君主、丈夫、父親,就這么在天策元年的深冬里去世了。

    這位尊貴的老人,晚年喪妻喪子,甚至至死,也沒有來得及看到嫡親的孫子,哪怕一眼。

    安兒靜靜地呆在一旁,望著這個剛剛成為自己父親的高大英俊的男人,沉默地跪在床前,頭低低埋在床上老人的胸膛上,原本挺拔的背影略微佝僂,在素縞飄蕩的宮殿中,顯得極為蕭索。

    這無邊無際的絕望哀傷,讓幼小的他忽然覺得一陣惶恐,一陣悲凄。

    帝王的肩膀開始細微的震動,直至最后,已是劇烈的起伏——沙啞的悲鳴聲越來越響,幾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他是堅強隱忍的二皇子,他是東玄宏才大略的君主,他穩(wěn)重深沉、驕傲執(zhí)拗到骨子里,他并不脆弱,甚至要比這世上大多數(shù)男人都要強大且狠厲。

    然而這個男人,他在哭。

    伏在父親干瘦蒼老的身軀上,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那樣,嘶聲痛哭。

    不是眼眶濕潤,也不是輕輕流淚,而是俯首慟哭,那是悲哀到極處的摧心斷腸,宛如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支撐的擎天柱驀然倒塌崩潰。

    二十多年來,自從母妃慘死之后,他再也沒有想如今這般痛哭過,哭得如此徹底,如此哀傷,如此嘶聲力竭。

    二十多年來,他的肩頭上所背負的重擔、責任、委屈彷徨、失落迷茫、愛恨情仇,盡在這一聲聲悲鳴之中毫無保留的宣泄。

    宮外狂風暴雪,肆虐滄桑。

    那道高高的宮墻,紅漆的大門,將里外隔絕。

    屋子里失去了父親,屋子外頭,失去了愛人。

    這年的冬天分外寒冷,這場冷漠的大雪帶走了他的蕭初樓,他的父親,輕飄飄的雪花瞬間仿佛壓垮了整個世界,風雨都泣不成聲。

    從宏元宮出來的時候,玄凌耀已然變回那個睿智沉著的耀帝陛下。小皇子也已經(jīng)先叫人接走了。

    他背光立在雄偉的宮殿門口,長明燈將他修長的身影投在幽深無際的長廊上,拉下巨大的剪影。

    耀帝陛下沒有說話,沒有嘆氣,他只是默默望了一會兒身旁風雪飄搖的大殿,黑眸中是千帆過盡后的沉寂。

    長明燈在風雨之中時明時滅,映照的前方的道路也昏暗不明。

    玄凌耀忽而想起那天在皇陵前,他埋藏了母妃的手札,如今父親也要躺進去了,什么時候該輪到他了?

    他想起那個時候,蕭初樓溫暖的懷抱,還有他在自己身邊...

    而今,他旁邊空蕩蕩的,誰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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