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失神地站了片刻,便邁開腿一步一步離開。
步伐緩慢而堅定,平靜而肅然,方才黯然和悲痛好像從沒存在過帝王的身上,每一道眼神、每一縷長發(fā)都在傳遞著他的堅強與強大。
再孤獨的路,他也要繼續(xù)走下去,哪怕是獨自一人。
痛苦亦或者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第六十九章
恭喜,珍重
大事一件接著一件在東玄天策元年發(fā)生著,宛如一場場峰回路轉(zhuǎn)、令人目不暇接的戲,將這年的秋冬拉的分外長。
皇子的出現(xiàn)總算為人丁凋零的玄家皇室增添一絲喜慶,耀帝陛下立柳妃之子為太子,取名玄嘯安。隨著東玄皇儲的確立,這個格外寒冷的冬日,終于悄然遠去。
礙于皇室的臉面,關(guān)于小太子隱秘的過去被遮掩起來,越貴妃被廢去了貴妃頭銜,降至越嬪。連消帶打越容京也安分了許多。
不過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耀帝陛下依然沒有立后,只據(jù)說陛下曾與柳貴妃長談過一次之后,柳妃便安心呆在后宮的養(yǎng)心殿中,再沒有踏出過一步。
其實自從蜀川王突然回歸蜀川之后,陛下的震怒,還有對待后宮的態(tài)度,再加上此前宏遠宮里傳出的傳言,明眼人還是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先前多如雪花般的選秀仕女圖,再也沒有誰膽敢不怕死地呈上御書房。
畢竟在朝堂上混得開的,哪個不是察言觀色的老手?當(dāng)然,像北堂昂將軍那樣的純臣,到底是鳳毛麟角。
先帝駕崩,全國戴孝哀悼。陛下親自前往皇陵守喪,臨走之時,耀帝一身玄衣,隔著那條小河,沉默地站在雄偉凄涼的皇陵對岸。
上次站在這里的時候,他來送三弟,那時候秋雨颯颯,他埋葬掉一段悲痛的往昔,天真的以為暗黑后的黎明已經(jīng)到來。。
現(xiàn)在,他來送父親,這時候冬雪綿綿,素白的雪色將大地霜草俱都掩蓋,卻掩不住心中的寒冰澀冷。
他曾恍惚以為那明暗不定的天色是黎明的征兆,如今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黃昏。
宏元宮的臘梅終于在冬末的時候姍姍來遲,耀帝陛下偶爾過去在樹下坐坐,就坐在先皇生前經(jīng)常躺著曬太陽的軟椅上,一坐便是一下午。
御書房的桃花樹都被鏟光了,種上了一圈紅豆樹。
冬末春初,正是相思子長得最盛艷之時,滿園的朱紅妖嬈,讓人有種向來清冷的御書房不再寂寞的錯覺。
御書房雕花鏤空的窗戶旁,依然立著一架鳥架,那扇窗戶時時都開著,卻不見陛下再養(yǎng)過哪怕一只雀鳥。
耀帝陛下偶爾會在書房作畫,就像曾經(jīng)作為二皇子時的喜好一樣,從沒有人見過御筆下繪的是什么。
小皇子亦沒有見到過,他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書房的角落里,習(xí)字讀書,間或偷偷瞥一眼那位挺拔冷峻又肅穆嚴(yán)苛的父皇。
小皇子帶著濡慕的、敬畏的、崇拜的目光,悄然望著父皇的背影——他的父皇靜靜地站在那扇永遠敞開的窗口,凝望窗外的紅樹艷子。
年幼的玄嘯安并不明白,他的父皇到底在眺望些什么。
直到下了第一場春雨,驅(qū)散了嚴(yán)冬的肅殺寒意,帝都城郊外的相思湖畔,簌簌冰雪融化了,多了許多游人與船只,還有零星的冰花凝在紅豆樹梢上,見證這里曾經(jīng)的一片凈白銀裝。
只是,曾經(jīng)承諾要來游湖賞景的人,同那霜雪一般,消散在風(fēng)中。
那位在天策元年的東玄投下濃墨重彩一筆的蜀川王爺,亦再也沒回來。
時光如流水,眨眼落年華。
春,暖光熠熠,和風(fēng)緩緩。
所謂一年之計在于春,無論是卑微到田地里的一個農(nóng)人,還是尊貴到皇宮里的帝王,皆是忙碌的時候。
新年祭禮、春祭、春闈,屯兵、屯田,修生養(yǎng)息...
待這一段過去,能喘口氣的時候,春光已然如同俱已凋零殆盡的梅花桃花般悄然遠去。
而宏元宮里那棵古老的參天大樹,也早已重生出了無數(shù)枝椏,布滿了茂密的綠葉。
夜里,微有蟬鳴。
轉(zhuǎn)眼間,又是夏去秋來。
黃金般的麥穗滾浪似的連綿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
微服私訪的耀帝陛下抱著已經(jīng)六歲的小皇子,就站在那層層疊疊的麥穗之間,目之所及,金色的稻穗與天邊火紅的晚霞交相呼應(yīng),深邃的蒼穹中,是流動的云彩。
秋天來了,冬日還會遠么?
平淡無波的天策一年,就在風(fēng)雨雪的回環(huán)往復(fù)中走到了盡頭。
這一年里,大陸西南那一角,尚有消息斷斷續(xù)續(xù)經(jīng)過重重橫斷山脈的阻隔,傳達到北邊東玄帝都,御書房那扇寬大的窗子后面。
據(jù)說蜀川當(dāng)時的暴亂,是西楚長年埋伏的釘子探查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據(jù)說蜀川王爺,在峨嵐山腳下的一個座小城里,藏著一個私生子,生母不明,來歷不明。
據(jù)說蕭王爺已經(jīng)準(zhǔn)備將來立其為世子,沿襲蜀川王的爵位。
又據(jù)說,這個私生子,其實并非王爺?shù)挠H骨肉....
一個血統(tǒng)不明、不知哪里來的野種如何能繼承王位,傳承蜀川王的神話?
加上蕭王爺久居?xùn)|玄未歸,于是,關(guān)于王位繼承的問題,在有心人的煽動下,成了蜀川動亂的導(dǎo)火索。
還據(jù)說,蕭王爺為了辟謠,在平定各地動蕩之后,于這年冬天親自前往峨嵐山,將那個私生子接回了王府。
據(jù)說,據(jù)說.......
等這一切的據(jù)說,終于有了確切證據(jù),并通過各種渠道跨越緊張的備戰(zhàn)區(qū)、送到耀帝陛下案臺的時候,新帝即位的東玄已經(jīng)迎來了第二個春天。
此時的耀帝陛下,正端坐在御書房的太師椅上——或者說他這年大部分的時光都是這里渡過的。
面前桌上是攤開的行軍地形圖,手邊是兩堆批過的折子,放的工工整整,一絲不茍。
一旁的茶水已經(jīng)置放的太久而冷透了,有宮女想要進來添茶,卻被圣上訓(xùn)斥一頓,便再也沒有人敢來打擾。
墨筆擱在硯臺沿上,帝王目光落在一張密報上,定定地看了許久,久到有些怔然。
蕭初樓...
這三個被刻意隱藏的字在他眼前、心尖上蹦跶地正歡。
仿佛離的久遠,遠得像前世的事,又似乎很近,近得只要一低頭就能瞧見。
——華貴的明黃袖袍下面,手腕上微微滑動著一串舊的褪色暗紅的手鏈。
桌邊那方木盒里,收藏著許許多多畫。
那個人的肖像,有近、有遠、有背影、有側(cè)臉、有颯然舞劍者,有統(tǒng)領(lǐng)千軍者,卻惟獨...唯獨沒有正臉。
興許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那個疏朗瀟灑的男人已經(jīng)僅僅只在帝王的心里,剩下一個鮮明的輪廓,強烈的存在感,而已經(jīng)遺忘那張臉到底長什么樣子...
也或許是對對方的感覺太過深刻,深入骨髓,融入血肉,以至于根本無法付諸于膚淺的筆墨,在蒼白的紙上描繪...
縱使如此,縱使匆匆流淌的時間已然抹平了許多東西,玄凌耀卻仍覺得心中一陣鈍痛——并不尖銳、也非悲傷,只是一種煩悶,一種倦怠,一種抓而不住、揮之不去的無力感。
他從案上抽出一張素白的信紙,忽然的,他想要寫點什么。
提筆,半晌不曾落。
一滴濃濃的墨汁順著毛筆滴在信紙上,頓時暈開了一朵黑色的花。
耀帝陛下最終輕輕寫下四個正楷字。
筆意淡雅而圓潤。
——恭喜。
——珍重。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東玄大部分的土地上,碧樹開始抽枝了,然而高遠的西川,仍零星尚有落雪。
待這封短得似乎微不足道的信箋,跨越千山萬水送到遠在西川峨嵐山腳下的巫城之時,蜀川王殿下此刻卻并不在城內(nèi)。
峨嵐山拔地通天,高聳入云霄,其頂終年白雪皚皚,云霧飄渺,即使在山川巍峨眾多的蜀川,也并不多見。
沿著山腳蜿蜒的青石板路,拾階而上,看著青草綠樹漸漸蕭索成漫漫白雪,腳下看似永無盡頭的青石也漸漸破損歪斜,在一股子撲鼻而來的古舊質(zhì)樸的氣息中,無端的生出些滄海桑田之感。
山腰處有間古老的寺廟,香火很旺。據(jù)說百年以前,曾有位大宗師圓寂于此,留下的武功心法秘籍遺澤后人。
現(xiàn)時的主持也算是其徒孫輩,只是資質(zhì)并非上佳,中規(guī)中矩地練就到八品之境,僅僅與九品隔了那么一層看不清摸不著的紙,卻生生被這薄紙擋在大宗師之外,窮盡二十載也沒能戳破。
這位主持法號健忘,當(dāng)年蜀川王殿下還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小世子之時,曾經(jīng)在武道上指點過他,說起來,也算與蕭王爺有過師徒之宜。
此時,身份尊崇的親王殿下正窩在山寺小廟一間清幽的禪房里,同健忘大師下棋。
普通的木質(zhì)棋盤,普通的棋子,在兩人一來一往的交鋒中,變得驚心動魄、其趣橫生。
棋面上王爺?shù)陌鬃油鹑缫粭l巨龍雄雄盤踞,然而大師的黑子卻仿佛溫吞包容的大海,無論巨龍怎么翻騰飛舞,始終溫溫和和又鍥而不舍的包圍著它。
一點一點,不知不覺中侵蝕著它的血肉,蠶食著它的身軀。
終于,當(dāng)蕭王爺再次心不在焉地落下一枚白子之后,健忘大師笑瞇瞇地下了一個子,毫不留情地吞掉那條巨龍的尾巴。
握著煙桿的手一下子僵住,蕭初樓惱火地瞅著被吃的慘不忍睹的白龍,抿了抿嘴,在徹底丟臉和丟一半臉的思想斗爭中,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撐在棋盤上的手肘稍微挪動了一下,“嘩啦”一聲,盒子被絆倒,里面的棋子統(tǒng)統(tǒng)灑在棋盤上,眨眼就讓一盤棋局變得凌亂不堪。
“哎呀呀,本王手滑了一下...”蜀川王面上帶了十足的歉然神色,“這可如何是好?不如...”
——咱別下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面不改色耍無賴的蕭王爺,朝著對面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無言抽搐的主持大師,無比淡定且無辜地眨眨眼。
忽然,老主持“嘿嘿”露出一絲冷笑,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準(zhǔn)確無誤而飛快地將散落在棋盤上多余的棋子一個個捻了出來。
健忘大師可一點都不健忘,他望著蜀川王一臉懊惱地悔青腸子的面色,終于心滿意足地笑了:“王爺,現(xiàn)在可以繼續(xù)下了。”
擦!居然算漏了這老不死的變態(tài)記憶力。
蕭初樓狠狠抖了抖臉皮,小聲嘀咕:“小氣鬼...都這么老了還沒老年癡呆...”
其實老主持并不老,將近四十歲的樣子,正是猥瑣大叔的年紀(jì)。上面是圓溜溜的光頭,中間是假正經(jīng)的嚴(yán)肅又欠抽的嘴臉,至于下面么...偶爾還是挺有活力的。
咳咳,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紅色的袈裟隨意的擺在一邊,身上淡黃的僧袍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頗有些道骨仙風(fēng)的味道。
此刻道骨仙風(fēng)的老主持掏了掏耳朵:“王爺方才說什么?”
“啊,那個啊...”蕭王爺老神在在地放下煙桿,裝作沒瞧見棋盤,舉目四顧道,“嗯,何時開飯?本王忽然有點餓了。”
老主持默默道:“這個借口,王爺上一盤已經(jīng)用過了。”
蕭初樓一噎,依然死要面子道:“本王又餓了不行么?”
老主持沉凝的目光落在對方閃爍的黑瞳里,良久,淡淡嘆了口氣道:“王爺怕不是腹中空空,而是心中空空吧�!�
彼時,夕陽的殘輝斜透過古廟的淡雅紙窗,映照在蕭初樓略帶些僵硬的面龐上,像是偽裝驟然被撕開,聚光燈將刻意隱藏的真實情緒無限放大。
蕭初樓微微側(cè)過臉,避開那迫人的霞光,將神情埋藏在垂下的烏黑額發(fā)下面。
禪房中一時寂靜。
青黑的屋檐下風(fēng)鈴叮叮,也有沉沉的敲鐘聲和悠揚的誦讀聲飄然入耳。
在老主持睿智深邃的雙目注視下,蕭初樓花了大半年時間包裹得層層疊疊的心仿佛裂開了一道縫。
但終究只是一瞬間。
再次抬頭的時候,蕭王爺微現(xiàn)波瀾的黑眸又重歸平靜,甚至還帶了一點笑意:“大師什么時候改行當(dāng)相士了?”
老主持并不理會對方的說笑,慢吞吞道:“山下有信送來,不過老衲瞧王爺心如止水,想來也是不想看的,所以便自作主張將送信之人攔在外面了。”
蕭初樓一愣:“什么信?”
老主持雙眼望天,嘴朝夕陽的反方向努了努。
——東邊來的。
伸出去拿煙桿的手不易察覺地輕微一顫,蕭初樓輕輕“哦”了一聲,又若無其事地端起煙桿往嘴里送。
“王爺....”
蕭初樓皺眉望著老和尚——還啰嗦什么?
和尚瞥了他一眼,淡定道:“你拿反了...”
“........”
這盤棋,到底也沒有繼續(xù)下完。
當(dāng)晚霞不甘地從窗欞下流淌而去,健忘大師要給寺里僧人們上晚課了,臨走的時候留下一席話:
“老衲當(dāng)年也曾有過那么一段,不想放下卻又不得不放下的故事,于是給自己取個名兒叫健忘,總想著便是一年兩年忘不掉,十年八年也該忘了...”
“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該忘的沒忘掉,反而把不該忘的給忘了...”
老和尚頓了頓,指著蕭初樓的鼻子搖頭晃腦地總結(jié)道:
“健忘是門學(xué)問,王爺你大抵是沒這天賦的...”
蕭初樓懶得理會這瘋和尚,徑自一口一口抽著水煙,隨手“咻”的朝他臉面上扔了一枚棋子。
健忘大師不屑地冷笑一聲,十分瀟灑且從容的轉(zhuǎn)身躲開,然后....
——然后“啪”地撞上了門板,發(fā)出驚天一聲巨響。
生生把那張花季大叔的臉給整平了....
正所謂,有不靠譜的師父,就有不靠譜的徒弟。
蕭王爺嘖了一聲,關(guān)切問道:“沒把門撞壞吧?”
主持大叔:“...........”
第七十章
我不后悔!
入夜了。山寺里燈火通明。
斷斷續(xù)續(xù)有入寺上香的香客下山離開,也有人干脆留宿,人來人往的如同白天一般熱鬧。
蜀川王這次上山探望健忘,順帶登山賞景,散散心。
老主持對此十分不屑,明明是特地登山散心,順帶看看他這大叔死沒死。
總之,蕭王爺并沒有張揚,也沒帶侍衛(wèi),只有雪涯和楚嘯跟著。
此時蕭初樓披著一身青黑色的裘袍,正靠在青黑色的屋檐下面,緩緩?fù)鲁鲆豢谇嗪谏臒熑Α?br />
獨自一人的他望著不遠處熱鬧的人群,可惜熱鬧是別人的,自己什么也沒有。
他手里只捏著一封揉得皺皺的信。
蕭初樓猶豫了再猶豫,信依然尚未開封。
說不清這會兒的心情——就如同分手后的情侶,在心底期望對方仍然會時常想著自己一樣。
蕭初樓隱約希望玄凌耀還念著自己,就像自己心里到底忘不了他、忘不了那段纏綿往事那般。
然而同時,他又不希望那個沉默執(zhí)著的男人傷心痛苦——雖然這份傷心痛苦都是自己賦予的。
放下煙桿,煙草味似乎讓自己有了點勇氣,蕭初樓深吸一口氣,終于還是抽出了信箋。
夜晚的山風(fēng)寒冷而凜冽。
吹得蕭初樓露在外頭的手指略略打顫。
素白的信紙上,最初入眼是那團干涸的墨汁,然后才是那四個字,看起來讓人一頭霧水的四個字。
恭喜
珍重
沒有稱呼,亦沒有落款,甚至連個標(biāo)點符號都懶得奉送。
信紙很皺,蜀川王對著月光看了半天,翻來覆去的看,依然就這么短短的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