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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還有那一大團墨汁,像是無聲地嘲笑他的緊張和猶豫。

    蕭初樓怔怔望著這張紙,愣了好一會兒。

    漸漸笑出了聲。

    起初只是輕輕咧嘴笑,后來已經是哈哈大笑。

    笑得諷意十足,笑得放浪形骸,笑得身邊跑過的小和尚疑惑地看了他好幾眼。

    足有半刻鐘,笑聲才慢慢歇了。

    蕭初樓緊緊身上披風,鼻頭凍得發(fā)紅。

    他又盯著看了會兒,然后緩緩蹲下身子,將信紙攤開在冰冷的雪地上,手掌按上去,一點點抹平那褶皺。

    蕭初樓蹲坐在清冷的禪房門口,寒風兇狠地刮在他臉上,一陣刀割般的疼。

    他伸手撈那煙桿,卻發(fā)現(xiàn)早已凍的熄火了。

    他想起老主持說的話,“健忘是門學問,王爺你大抵是沒這天賦的...”

    他又想起紫禁山上那個盛大隆重的日子,男人長袍廣袖,容姿挺拔,仿佛天地萬物都臣服在他腳下,而男人卻對自己說,“我永不負你”。

    該忘的沒忘,反而把不該忘的給忘了。

    老和尚說得輕描淡寫,細想來,卻透著滿滿的酸澀和沉重,落寞與滄桑。

    淡極始知花更艷,情到濃時...方轉薄。

    然后...薄了,淡了,累了,倦了...

    最后——忘了...

    也許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東玄耀帝陛下會依稀想起,曾經有過那么一個男人,助過他,愛過他,又負了他,最終離開了他。

    興許,他還記得有過這么一個人,可卻是...憑的如何想,也記不起這個男人長的什么樣子,甚至記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然后耀帝陛下會對身邊嬌美溫順的妻子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說,朕年輕的時候,也曾癡傻過。

    忽然喉嚨發(fā)酸,蕭初樓捏著煙桿的手指捏得發(fā)白,默默想著,那人...難道已經忘了自己了么...

    手中的信紙,抹了很久,也沒有抹平。

    夜色漸濃,月光慘淡。

    有積雪被踩碎的聲音,輕微的腳步聲正朝這里來。

    蕭初樓迅速拾掇干凈面上傷感神情,習慣性地掛了淡笑在嘴角,回過頭去,又是那個雍容灑脫、無所不能的蜀川王。

    來人一襲深色斗篷,領子也豎著遮住脖子,只露出一張臉,一張永遠理智、永遠冷靜的臉容。

    楚嘯手上提著一壺酒,走到離蕭王爺兩步遠的地方站定,幽如深潭般的眸子凝望了對方片刻,微皺了眉頭,用一種淡然而略帶了責備的語氣道:“在我面前,你裝什么?”

    在我面前,你裝什么。

    就是這么一句話,一句外人聽來近似目無尊卑、大逆不道的話,卻叫蕭初樓幾乎在一瞬間,崩潰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

    蕭初樓臉上的笑容慢慢變作苦笑,又慢慢隨著漫天狂風化去。

    他面無表情,沒有說話,只是一把奪過對方手上的酒壺,一口一口的喝著。

    只覺得酒入愁腸,喉嚨像是被火燒過一遍,這把火又燒進肚子里,讓他冰冷的身體略微有了點暖意。

    楚嘯看著他曲著條腿靠坐在墻角,看著他頹然地喝著悶酒,看著他手上仍然拽著那張信紙。

    深深沉默。

    這位從小就跟蕭王爺形影不離的管家,就這樣默默無言地挨過去,坐在他身邊。

    雪地上被月光照出兩個影子,兩個一樣孤單的影子。

    可至少...至少還是兩個。

    “咳咳...”大約喝的急了,蕭初樓嗆了兩口,轉頭瞥一眼身邊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男人,終于開口,嗓音卻沙啞的不像話。

    “他給我寫信了�!彼f。

    “信上只有倆詞�!彼终f。

    “恭喜...恭喜我做父親?還是恭喜我平定暴亂?”蕭初樓搖晃著腦袋。

    又續(xù)道:“還有珍重...珍什么重什么?珍重一家三口和諧美滿的幸福生活?”

    蕭初樓頓了一下,咧開嘴:“就像...就像他現(xiàn)在那樣?”

    也許是錯覺,楚嘯冷淡的神情似乎軟化了一些,聲音溫和著:“這莫不是...如你所希望的那般?”

    聽見這話,蕭初樓有一霎那的怔然。

    好像...好像也是。

    玄凌耀有妻有子了,皇位也穩(wěn)固了,戰(zhàn)爭在自己的推波助瀾下也快爆發(fā)了,就差揮軍蕩平西楚,他就能千古留名了。

    而自己...也能夠安心回家了。

    一切都那么完美,一切都按照自己原先的劇本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每個人都在這場浩大的戲中,盡職地扮演著屬于自己的角色。

    然而他,是不是...太過入戲了?

    “哼...”想到這里,蕭初樓輕輕笑來,“說的也是!這一切都是...如我所愿!”

    如我...所愿....

    他一頭黑發(fā)在風中毫無章法地凌亂飛舞,那笑聲低低的,恣意張揚,傲氣十足,回蕩在幽靜冷寂的山寺禪房門口,卻聽起來說不出的滋味兒。

    既似慘淡,又似酸澀。

    楚嘯一挑眉,側頭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問道:“你是否后悔了?”

    “后悔?”蕭初樓放松地靠在墻壁上,煙桿在手中打轉,嗤笑道,“荒唐,本王做事從不后悔�!�

    他停頓一下,一揮手打斷剛欲開口的管家,緊接著道:“本王該后悔什么?”

    “后悔選上了東玄?”

    “后悔選上了玄凌耀?”

    “后悔騙他、利用他、又...愛上了他?”

    “后悔離開他?”

    “還是....該后悔本王將這二十載年華,傾盡賭在一統(tǒng)天下、回歸故鄉(xiāng)上面?!”

    酒壺“啪”地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蕭初樓越說越快,越說越咄咄逼人,只是,話語里逼迫的是楚嘯,還是他自己?

    “這二十年都已經這么支撐著過來了...你現(xiàn)在居然來問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能說,這盤棋下的不好,不如再來一次?”

    “這條路走到現(xiàn)在,有時候,我?guī)缀醵纪浟顺踔允鞘裁?..”

    “前世我愛的人,愛我的人,他們的樣貌都快模糊不清了�!�

    “可是...可是...就算這條路最終是懸崖絕壁,我也必須走下去...”

    “我已經,無法停下來了...”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一字一句很輕很慢,既像是在說服楚嘯,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所以我不后悔...”蕭初樓抬起頭來,眼神冷漠,重復道,“我——不——后——悔——”

    這四個字,每個都像一柄鋒利的刀,一下一下割在他心口上。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抑制住喉頭的顫抖,說出這四個字。

    蜀川的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就立在禪房邊、懸崖旁的空地上。

    凄寒月華籠罩在他身上,籠罩著那挺拔、修長、內斂著強大力量的身軀上面,夜風疏狂卷起他玄黑的披風。

    蕭初樓薄唇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fā),就這么靜靜立得筆直,整個人幾乎融進黑暗之中。

    他的頭頂漆黑的蒼穹煙云流散,腳下是飄渺河山,曠遠蒼茫。

    沒有絲毫軟弱疲憊,沒有半分歇斯底里,他還是那個蜀川的主宰,蜀川的神話。

    談笑之間,動亂煙消云散,翻手之間,玩弄天下于鼓掌。

    那么一瞬,楚嘯恍然間覺得,對方仿佛下一刻就要飄然羽化而去。

    這么一通話說出來,直抒胸中塊壘,蕭王爺覺得似乎輕松了一些。

    這一年來,一人獨處之時,他總會時常想起前世的點滴,想得更多的依舊還是在這片土地上過去的數(shù)年。

    總會想起...遠在東玄皇宮里的那個男人。

    想起帝都郊外的那片樹林子。

    這些畫面交織雜糅在一起,漸漸生出些,讓他難以獨自承擔的撕裂疼痛的感覺。

    這番話他也只能憋在心里,無處發(fā)泄。

    楚嘯站在屋檐的陰影下面,悄聲呢喃:“這又是...何苦來哉...”

    他定定地看了會兒,嘆口氣慢慢走遠了。

    第二天清晨,山寺的主持健忘大師跑來禪房一看,里頭的人老早就沒影了,半根毛也沒剩下。

    只有門口摔得破爛的酒壺,還有一地煙灰。

    原來昨兒個深夜,蕭王爺突然收到密報邊關傳來異動,他已經帶了另外兩人連夜下山去了。

    數(shù)日后的巫城。

    這是一座偏遠的小城,人不多,街道也不寬。城西有間不為人知的寧靜小莊子,莊子里有棵大樹,枝椏上抽出了點點新綠,不再似冬日里光禿禿的蕭索。

    遠處有風來,裹挾著濕潤的雨點。

    這一場春雨,仍然微帶著冷意。

    此刻,蜀川的王正窩在樹下涼亭的躺椅里,身上裹著玄青的毛氈毯子,閉著眼睛,神色淡淡,像是只懶散無害的黑貓般,悠閑的睡上一會兒午覺。

    手邊的石桌上隨意放著幾張從王府傳來的密報。

    莊園木質的門“吱嘎”一聲被推開,隨后就悄然再無聲響。

    若非來者并未掩飾呼吸聲,簡直叫人以為那扇門是風吹開的。

    涼亭里安靜臥躺著的大宗師并沒有睜眼,但是黑衣人知道,蕭王爺是醒著的。

    于是他在亭外站定,利落地半跪在地:“王爺,屬下冰締有事相告�!�

    冰締兄妹當年是隨著蕭王府的人一道從東玄偷渡過來的,跟隨著他的還有那群曾經長皇子的天輝組殺手們。反正現(xiàn)下長皇子骨頭都化成灰了,倒是白白便宜了蕭初樓。

    “嗯�!笔捦鯛敯l(fā)出一個鼻音,卷翹的睫毛輕微撲扇著,雙眼露出一條縫,極細微的縫,將那雙丹鳳拉的越發(fā)狹長。

    他伸出手,將身上蓋著的薄毯略微上提幾分。

    闔上眼簾的蜀川王,是安詳?shù)摹⒊聊�,仿佛跟小院子里的景致融合在一塊兒般疏淡。

    然而就這么一道眼縫,銳利的眸光流露,頃刻間,強烈的存在感似乎令整個院子連帶那春風細雨,都淡化淪為黑白的背景。

    冰締垂下頭,似乎不敢直視。

    “啟稟王爺,邊關那邊,矛盾已經漸漸凸顯了,西楚頻頻調動兵馬,縱兵劫掠的事也常有發(fā)生,小規(guī)模的沖突連續(xù)不斷,就差一把火就能點燃三國混戰(zhàn)了。

    另外,煽動暴亂的禍首已經找到,只是當屬下帶人去捉拿之時,那人卻二話不說便自殺了,而且尸體頓時化為一灘膿水,尸骨無存,屬下只在那灘膿水中發(fā)現(xiàn)一只八腳小蟲的尸體�!�

    聽見這個消息,蕭王爺詫異地一挑眉,想了想便嘆息道:“是西楚魘皇教的蟲蠱�!�

    “蠱?”冰締縮了一下眉尖。作為一個信奉武道至高無上的武者,冰締大人向來對蠱毒邪術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不屑且厭惡的。

    “你也別小了看這蟲蠱,說不得什么時候就著了道,落得跟這人一般凄慘的下場,本王可沒法子救你�!笔挸鯓强此嫔仙袂榫筒碌叫睦镌谙胧裁�,才提點道,“那位魘皇教主,實在是個極厲害之人。”

    冰締心中一動,道:“莫非比王爺還厲害?”

    “嘿...”蕭初樓自嘲的搖搖頭,“若是單打獨斗,本王卻是贏不了的,做好萬全準備之前,千萬不要招惹那個瘟神。”

    冰締還是頭一次聽到蕭王爺如此自承不敵某人,不由心頭大震,對那位素未謀面的魘皇教主無端生出濃濃好奇來。

    “還有何事?”

    蕭初樓沉銳的嗓音喚回了他的思緒,冰締猶豫了一下,才道:“此外...東邊的那位,似乎于日前離宮了。”

    “離宮?”蕭初樓一怔,方才視戰(zhàn)亂如無物的鎮(zhèn)定驀然被打亂了,他猛地坐起身,卻不料幾搓發(fā)絲被藤椅勾住,一下子勾亂了發(fā)髻。

    倏然狂風驟起,拂亂了院子里那幾樹桃花。

    片刻的怔忪,蕭王爺很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緊跟著緩和了面上神情,他又緩緩躺了回去,注意到垂在額前晃蕩的亂發(fā),失笑道:“去找把梳子來。”

    冰締稍一愣,也沒說什么,依著吩咐迅速帶了一柄桃木梳回來。

    而聽到蕭王爺下面一句話,卻足足讓他神色古怪臉頰泛紅了數(shù)息功夫。

    王爺很是隨意地招招手:“過來給本王束一下發(fā)�!�

    看見冰締僵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跟個調色盤似的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蕭初樓奇怪道:“怎么,不會?”

    冰締這才明白是自己會錯了意,苦笑道:“王爺恐怕有所不知,在東玄,男子只會給自己的...夫婿梳發(fā),那是向對方示愛的意思�!�

    剛才還帶著幾分調笑意味的蜀川王,瞬間變了臉色。

    天穹虛空終于無法承受那層層疊疊被水浸透的云的重量,一場綿綿細雨忽然間可笑的變成瓢潑大雨。

    巨大的陰影投在地面上,天空也變得昏暗不明。

    “王爺...”

    冰締住了口,注視著蕭王爺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出涼亭,慢慢往那雨幕深處去了。

    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終于再也看不見,他才收回目光。

    蕭初樓站在院子門口的桃花樹下面,怔怔地望著那一片片花瓣被豆大的雨點沖刷下來,打入泥濘的泥土里。

    冰涼的雨水同樣也沖刷著他,烏黑青絲濕透了,柔順地貼在頭上,色澤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暗。

    大雨漸漸讓他的眼睛也睜不開了。

    腦海深處的被刻意埋葬的記憶在冷雨的洗練下,陡然不可抑制地翻騰起來。

    一片片花瓣飛舞成幻境,在眼前飛快的閃過。

    那血色戰(zhàn)場的黑白交織,那一夜的情迷意亂,那冰天雪地里的纏綿細語,那漫山遍野的相思樹...

    最終定格在那片不甚清晰的銅鏡里,男人溫和的眉眼。

    “初樓,我愿意。”

    御書房外的那一株桃花,如今可還盛放?

    春雨無可抑制,如同這無可抑制的悲涼。

    蕭初樓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心口,悶悶的難受。

    蕭初樓嘴唇輕顫著,一首繾綣的曲子從喉嚨深處不由自主的飄出來。

    可是我,有時候,

    寧愿選擇留戀不放手,

    等到風景都看透

    也許你會陪我,

    看細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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