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只可惜這會兒,時機委實——也忒要命了些。
天可憐見的,兩個大男人舊情重燃正是火熱的時候,做了一半沒做完也就算了,俱都硬挺著,還不讓動不讓出聲,這...
還讓不讓人活了?!
可憐的蜀川王挺尸一般窩在被子里面,哀怨地想著,真是現(xiàn)世報啊...
正按著蕭初樓耳鬢廝磨的帝王沉著一張臉,下面還直挺挺地抵在對方腿上,他怒視著一臉摸不著頭腦的北堂昂,簡直像將人一紙皇命直接扔到邊關(guān)去刷廁所。
紗帳朦朧地遮著,隱約可以看見耀帝陛下緋紅的臉容以及白皙的肩頭。
北堂昂心頭重重一跳,急忙低下頭,半跪在地請罪道:“微臣惶恐,驚擾陛下,請恕臣下無禮之罪�!�
耀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的定力又上了一層境界,既沒有拔出床邊掛著的佩劍捅他一劍,也沒有怒聲訓(xùn)斥北堂昂,只是從緊咬的齒縫里蹦出三個冷厲的音節(jié):
“滾、出、去!”
將軍大人一愣,似乎從沒見過陛下對自己發(fā)這么大的怒火,頓時一陣心虛,莫非...莫非陛下發(fā)現(xiàn)了自己齷齪心思?
北堂元帥精神恍惚,在深深的自我厭惡和自責(zé)中飛快地離開了房間。
房中一派詭異尷尬的沉默。
被這樣一攪,方才那旖旎曖昧的粉色氣氛統(tǒng)統(tǒng)被深夜的寒風(fēng)吹散殆盡。
床榻上的兩人也再提不起什么興致,只是那處鼓鼓囊囊十分難受,蕭初樓無奈地只好用手給兩個人解決了事。
喘著粗氣靠在床上,其實蕭王爺此刻很想大笑一場,不過他飛快地瞥一眼身邊的耀帝陛下陰沉鐵青的臉色,隨即緊緊閉上嘴,畢竟....他還想多活幾年。
“唉...”蕭王爺夸張的長嘆一聲,搖頭道,“真是別扭啊�!�
耀帝陛下挑一下眉毛,冷冷道:“你在說你自己么?”
也許是被北堂昂這一攪合,莫名其妙地反而讓蕭初樓輕松了一些,他低低笑了兩聲,湊過去抱住玄凌耀,眉間郁結(jié)舒展些微。
玄凌耀依然在氣頭上,一側(cè)身躲開了,那人卻不依不饒、再接再厲。
一個追,一個躲,兩個大男人在小客棧的塌上滾來滾去,滾得帳子噗噗抖動。
終于滾累得直喘氣,蕭初樓撲上去牢牢抱住他,床榻上被子床單凌亂成一團,兩人氣喘吁吁地擠在床角,忽然就不動了。
風(fēng)似也靜止了,颯颯細雨也歇了。
月華柔和,窗外嫩綠的樹椏微微晃動。
連時光也仿佛定格在此刻。
蕭初樓撫摸著男人的長發(fā),入手依舊順滑,發(fā)是烏黑的、睫毛是烏黑的、雙目也是烏黑的。
月光斜打進來,夾雜的幾縷白發(fā)鮮明而刺眼。
就在那么一瞬間,深深刺進了蕭初樓內(nèi)心。
他盯著那幾絲銀白,下意識撥開長發(fā),尋了一會兒,果然又看見幾根。
玄凌耀偏著頭,身旁的人半天沒出聲,不由蹙眉道:“你在想什么?”
蕭初樓沒有回答。
他用力按著帝王的后腦,把頭擱上他肩膀,臉藏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
可以想見,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這些銀白霜雪是如何不知不覺攀上男人的頭頂。
也許,再過幾年功夫,就變作只夾雜黑發(fā)零星?
孤燈單行,寂寞如影。
他鼻尖翕動而酸澀,這股子澀然像洪水一般蔓延,轉(zhuǎn)眼間吞沒頭頂,難受的讓人窒息。
玄凌耀仿佛感覺到自己在顫抖,然后恍然發(fā)現(xiàn),其實顫抖的是正抱著自己的蕭初樓。
“凌耀...對不起...對不起....”
蕭初樓不住地重復(fù)著對不起三個字,緩緩蹭著他的臉頰和頸窩,下巴上稍微有點胡渣,扎在皮膚上淡淡的刺疼。
帝王緊抿著唇,閉上眼睛,一語不發(fā),深深地感受到對方內(nèi)心那股苦澀透出皮膚、透出胡渣、透出這低啞暗沉的顫音,蔓延到自己心里。
玄凌耀伸手回抱著他,顫抖的雙手一下一下,撫順對方披散在肩背的發(fā)。
半晌,他低低說了一句:“那天,御書房外面的桃花樹折斷了,我命人鏟去,再也沒種上...”
連同心尖尖上的一塊,一道鏟去了,永遠不在。
那樹桃花再也沒開,而蕭初樓,一走便不回來。
蕭初樓喉結(jié)輕顫著,干枯的嘴唇也在顫,每一根眉須與睫毛都在輕顫,他使勁埋著頭,確認這個男人的氣味縈繞在鼻端。
玄凌耀的聲音沙啞的變了調(diào):“...我在夢里看見你,但是只一碰,你就沒了...”
你便沒了,再也抓不到。
上窮碧落兮,下黃泉,兩處茫茫兮,皆不見。
“我追到城郊,一路喊你,沒人答我...”
玄凌耀想要摘下手腕上的紅豆項鏈,可是手一直抖,一直抖,摘了半天也沒弄下來。
“...你只留給我這個...只有這個...”
十指掐在蕭初樓赤*裸的背上,幾乎陷進肉里,有殷紅的血色印出來。
玄凌耀牙關(guān)也在打顫,一字一字像是從喉嚨深處破碎出來:“蕭初樓——我真恨你呀...”
蕭初樓渾身微震,嘴角露出苦澀的笑容,沒有開口,只是更加抱緊了男人。
紗帳無聲飄舞,月光下,兩人臉色皆是青白。
耀帝陛下的雙眼——那雙幽深的彷如化了濃濃黑墨的雙眼,此刻深深闔上了。
靜默片刻,他有些意興闌珊:“告訴我,究竟為什么——莫非你...”
帝王頓了頓,長嘆一聲:“...莫非你倦了么?”
這一聲嘆息,不知飽含了多少辛酸與無奈。千里迢迢,只為得到一個答案,興許,得到答案,就能夠解脫了,從這場糾纏中解脫。
略抬起頭來,蕭初樓怔怔望著他的側(cè)臉,卻是想起了在峨嵐山寺廟里的那一夜。
淡極始知花更艷,情到濃時方轉(zhuǎn)薄——薄了,淡了,累了....倦了。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蕭初樓伸手摸著那張臉,那張過去英俊的、沉穩(wěn)的、傲然的,如今疲憊的、蒼白的、悵惘的臉容,指腹順著依舊硬朗的輪廓滑動。
世間五味,酸甜苦辣咸。蕭王爺以為,今兒個晚上,這短短的數(shù)個時辰間,在這小小的客棧里頭,他全都一一嘗了個遍。
良久,唇邊苦笑終于淡出苦味來:“并非如此...你道方才我是騙你的么?”
蕭初樓垂目看著玄凌耀手腕上那串暗紅的紅豆,淡淡道:“雖然我騙過你許多次,但是起碼有三件事我是沒騙你的�!�
多么可笑啊,向人家解釋的時候,不是說自己哪一件或者哪幾件說了謊話,反而是,記得有三件是真話。
玄凌耀很想笑,但是寒夜凍結(jié)了喉嚨,他笑不出來。
“我說過要助你完成一統(tǒng)天下的大業(yè),絕無虛言�!笔挸鯓撬妓髦朕o,只是說這話的時候,他嘴里有些發(fā)干。
“我方才跟你說,我要回家也是真的...”
“還有...”蕭初樓抬頭,凝視著玄凌耀的雙眸,“我說我愛你,也不曾騙你。”
玄凌耀一震,剛想說什么,一只手伸過來,掩住他的嘴。
“聽我說,”蕭初樓淡淡笑著,“你相信鬼神之說么?”
前后似乎無關(guān)緊要,怔了一下,玄凌耀才反應(yīng)過來,挑眉道:“與鬼神何干,難不成你是鬼變的?”
蕭王爺一時啞然。
須臾,自嘲般笑道:“這么說來...倒也不算錯。”
“還記得在東玄皇宮里,我跟你說的,關(guān)于那個死于地震的朋友的故事么?”
耀帝陛下眉尖一動,疑惑之色更重,沒有追問,只是靜靜耐心聽著。
垂在床單上的手指微微扣攏,蕭初樓深吸一口氣,道:“那個人,就是我。”
那個人,就是我——
在冷寂漆黑的小房間內(nèi),這句話簡直像平地里一道驚雷猛的在玄凌耀耳畔炸響!
第七十四章
一縷孤魂
玄凌耀面上神色驚愕莫名,旋即又冷靜下來,眉頭一點點擰起,終于還是壓下心中憤怒的情緒,緩緩道:“蕭初樓,你胡說什么?就是哄人...這種話,還是別說罷!”
晦暗的月光映在蕭初樓慘笑的臉上:“你覺得,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方才還暖意燥熱的床帳里,頓時直墜冰窟,一片死寂。
玄凌耀終于勃然變色,像是被冰雪霜凍住,一點一點變得慘白。
“那會兒,西南邊的一個族發(fā)生內(nèi)亂的苗頭.....他那個大隊過去出任務(wù)....南方下了大雪,釀成雪災(zāi),他老爹....那時已經(jīng)快撐不下去了,母親也終于病倒,大夫說,大約是撐不過幾個月了....”
“就好像家里的頂梁柱要塌了....他剛往大隊里申請退役,一心往家里趕,就想著,以后做點小生意,安安分分當(dāng)個小老百姓....”
“可是很倒霉,他一生的運氣好像都用完了,在路上....嘿,你猜他怎么死的?”
“——居然碰上了大地震——哈,你說他倒霉不倒霉?!”
“人死不能復(fù)生....如果可以復(fù)生呢?倘若...可以掌控呢....”
記憶剎那間如洪水開了閘,當(dāng)年在扶搖宮的夜里,蕭初樓離開的前一天,滄桑的語氣述說的那個故事,不停的在腦海中盤旋。
“你...”玄凌耀深深望著神色怔然的蕭初樓,開口剛說出一個字,又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你究竟是誰?
從哪里來?往哪里去?
蕭初樓又是誰?蜀川王又是誰?
你...究竟是不是蕭初樓?
你...究竟是人,還是孤魂野鬼?
蕭初樓抬手想要握一握對方的手,伸出去一半,又僵硬著縮了回去。
他嘆口氣,淡淡道:“我——確切一點,這具身子里的靈魂,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鳩占鵲巢了,這個軀殼雖然還是蜀川小世子,而我...”
一根手指戳了戳左胸心房的地方,他閉了眼,有些艱澀的開口:“而我,卻不是...”
“——不過是個冒牌貨罷了�!�
玄凌耀長眉糾結(jié),垂在身側(cè)的手越發(fā)握緊了些。蕭初樓話中透出的深深蕭索讓他心里極不痛快,但是,身為不得不重視這些鬼神天命的王朝帝王,硬是無法開口反駁。
“我原本生活的地方,并不在這個國家、不在東玄或者西楚,甚至不在這片大陸、這個世界上,”蕭初樓按著額角,目光透過重重紗帳,挪到窗外那抹淡淡的弦月上,“就連這月亮也不知是否是同一個...”
“我的家鄉(xiāng),非常非常遙遠,那里很大,很大,單論面積的話,就算把東玄西楚再和蜀川加起來,也不只�!�
蕭初樓一面回憶著,漸漸帶了笑意,只是那笑容六分酸澀、三分柔軟、一分悵惘。
“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非常的,非常的堅強。雖然很多人,經(jīng)常抱怨自己的家園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是,卻不容許外人來罵一句,而我,還有我的家人,也是那里的一份子。”
“我的老爸老媽,也如同這個國度一樣,一樣的堅強...”
蕭初樓聲音十分悠緩而低沉:“我在那里長大,生活了將近三十載,死的那個時候,他們已經(jīng)快不行了,那時,我以為我死定了,死前的最后一刻還不甘心地想著,倘若能有來生那就好了...”
“然而,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呵呵,沒想到還能有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
“只是,睜開眼睛的代價不光是換了一個身體,換了一個身份,甚至連整個世界都換了�!�
蕭初樓慢慢靠在床壁上,自嘲道:“我原以為老天聽到了我卑微的乞求,可是卻不曾想到,是這賊老天耍了我一道�!�
“讓我重生,給我前一世可望而不可即的無盡權(quán)勢與富貴,給我踏上武道巔峰成為九品大宗師的機會,可是,可是...”
“——偏偏剝奪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蕭初樓沉默一會兒,緩緩垂了頭,低低笑道:“這當(dāng)真是...叫人如何甘心?”
不甘心啊....
玄凌耀伸手攬住他,手掌輕撫著冰涼的臉頰,道:“這事,雖然離奇,但是只要你與我說,難道我會不信么——”
還有一句沒說出來,你說的每句話,即使明知道是哄騙自己的,他又...哪次不相信了?
“畢竟你也在蜀川呆了二十年,為了蜀川做了那么多前人無法做到的事,你的子民定會真心感激與你,不因為你有蕭家血脈,而是因為你——是你�!�
“只是...倘若只因這個,你何必離開我?”玄凌耀挑了眉梢,眸中疑惑之色深濃。
蕭初樓沉默著,沒有開口,仿佛下句話就將陷入萬劫不復(fù)。
他覺得自己有些累了,有些乏了,終于還是低聲道:“如果我告訴你...只要天下能夠一統(tǒng),就可以讓我回到家鄉(xiāng)去呢?”
話一出口,他立刻便察覺到抱著自己的帝王渾身僵硬起來。
過了許久,久到蕭初樓幾以為自己正在被這死寂黑暗一下下凌遲,才聽見對方顫抖壓抑的聲音:
“....這就是,你助我完成霸業(yè)的原因!”
到底無法說出利用兩個字,玄凌耀按捺下心中苦悶,諷刺的笑道:“你果然...不曾騙我...”
這話聽得蕭初樓心中疼如針刺,他輕嚅著嘴唇,無法開口反駁。
“對不起...”
他忽然住了口,因為玄凌耀忽然用力握緊了他的手腕,蒼白的手背依稀可見微凸起的淡青血管。
抬頭,望見對方幽深如海的黑眸。
聽見男人壓抑沙啞的聲音低低質(zhì)問:“為何不早告訴我?”
蕭初樓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手,略見顫抖,一股復(fù)雜的惆悵夾雜感動從心底涌到眼眶,另一只手覆上對方手背,“早說又有什么用呢?你...終究是一國之終究要有家室、有妻兒...
“況且,就算說出來,又能改變什么呢?”
“徒惹困擾罷了�!�
玄凌耀瞇起眼睛,冷聲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張永遠把我蒙在鼓里,自作主張擅自離去,最后,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徹底在世上消——”
聲音戛然而止,那個“失”字卡在喉嚨間,吐不出。
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某個角落,徹底消沒,就連一片灰也不曾留過。
然后,很多年以后,任他再怎么等,再怎么找,也尋覓不到。
蕭初樓微微閉了眼:“我以為,生離,總比死別來的好受些...”
玄凌耀壓抑的聲音大了起來:“這樣的生離與死別有什么區(qū)別?”
“自然還是有的,”蕭初樓撫著男人鬢發(fā),淡淡笑著,“至少你不會以為我死了,至少...心里面多少有個想念�!�
一時之間,沉默流淌在小屋內(nèi)。
燭臺上蠟燭流淚,屋外蒼穹深黑,寒風(fēng)冷雨滴滴答答,跌落傷悲。
大半夜就這么在悄然無聲中滑過,天色過了破曉前最黑暗的時刻,一絲青白的光亮從東邊透出來,預(yù)兆著黎明。
然而屋子里的兩人似乎沒有即將迎來黎明的喜悅。
玄凌耀依舊抓著他的手腕,有些艱難道:“你已經(jīng)...打定主意了?”
蕭初樓沒有出聲,只是默默點頭。
五指收攏,又扣得緊了些,玄凌耀聲音如同極北深海里不見天日的堅冰:“倘若....我以東玄君主的名義與西楚修好免戰(zhàn)呢?”
這話聽來暗淡低啞,卻激得蕭初樓心口一緊,倏然抬起目光戳進對方雙眼,語氣緩慢而冷淡道:“太遲了,早在兩個月前,我已經(jīng)命花林皓裝成東玄士兵的樣子去西楚邊境挑釁了,他在東玄軍營呆過,對士兵們的情況都很清楚。”
“蕭初樓你——”驀然豎起長眉,玄凌耀抓的對方手腕緊得勒出血印來,蕭初樓沒有皺一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