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這些話,你是聽誰說的?”朗風想了想,低聲問道。
雪涯一頓,道:“是楚管家曾無意中說,王爺立小世子這件事,太操之過急了...而且,當年王爺退走東玄,也實在讓雪涯無法理解�!�
停了一會兒,雪涯輕聲續(xù)道:“何況...雪涯總覺得,王爺他——并不開心�!�
“是么...”朗風轉頭望著來時的小路,盡頭一片漆黑。
王爺當年突然離開東玄的事情,真正的原因似乎除了楚嘯,他對誰也不曾提起。
傳言是與東玄的皇帝陛下有隙...
照方才的情形看來,兩人之間果然——有不同尋常的關系。
朗風非常確定,王爺待陛下是不同的,不同于任何人,不像是君臣,而是情人之間的....
——絕對容不下第三個人的,完全占有。
雖然從很久以前他就明白,自己與王爺不肯能再有更進一步的關系,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只是一個侍寵,連男寵都不是...
倒并非是朗風在意名分,只是,他至少以為,自己在對方心里,多少是占有一席之地的。
然而如今看來,到底是他自作多情了。
朗風自嘲地笑了笑,忽然想起從前楚管家曾對他說過的一句忠告:千萬不要逾越了自己的本分,否則...他日一旦王爺不再寵你,你便什么都不是!
管家大人,你倒是——
朗風一時怔然,后面的話也想不下去了。回過神瞧見雪涯還站在原地,淡淡道:“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是�!毖┭哪克屠曙L一個人離開的背影,最后看了一眼小世子的房間,才慢慢走遠了。
時間倒是恰巧。
——恰巧耀帝陛下從蕭王爺?shù)臅砍鰜怼?br />
——恰巧在路口碰上了準備回房的雪涯。
四周都很寂靜,院子外面竹影惶惶,月色暗淡。
心中某個念頭瞬間開始蠢蠢欲動,雪涯略有些慌張地向對方請安,雖然清脆的嗓音依然平靜,可是垂落的緊握雙拳卻暴露了她的內心情緒。
心中想著另一樁心事的耀帝陛下,并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
“陛下!”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雪涯猛的站起身來,有些急切地叫住了他。
“還有何事?”玄凌耀略皺了眉——由于朗風和花林皓的關系,他對蕭王爺手下的風花雪月四大統(tǒng)領都無甚好感。
卻不料面前這個冷傲的女子驀然跪了下來,額頭重重磕在生硬尖銳的石子路上。
這一出讓玄凌耀結結實實愣住了,繼而眉頭擰得更深:“雪統(tǒng)領,你行此大禮是作甚?”
“回陛下,雪涯有罪!”雪涯額前鮮血淋淋,她抬起頭直直望著玄凌耀,死咬著唇,扣在地上的雙手越收越緊。
仿佛疼痛能讓她有勇氣說出接下來的話——
“陛下,請聽雪涯一言....關于小世子的身世!”
玄凌耀眉尖一縮,語氣沉下來:“什么意思?”
第七十九章
身世
樹影在狂風中搖擺不定。
雪涯抬著頭,目光空洞木然地望著天邊彎彎月亮。
清脆的嗓音越見低沉暗啞:
那年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她一個人被鎖在冰冷的柴房里,無人問津。
雪涯的母親曾經是青樓名妓,有一次意外懷上了一個恩客的種,千求萬求,甚至偷偷拿出自己攢下全部銀兩,才說動那個男人,買下自己母子。
去了那個男子家里,做個侍俾,連妾都不算。
可是她的母親依舊感激萬分,因為終于脫離了那個毀掉母親一生的青樓,還賜給她一個乖巧美麗的女兒。
然而,那是一個噩夢的結束,卻也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雪涯的父親對他們母女并不好,因為青樓里出來的女子總是叫人看不起的——誰知道這個種是不是他親生的,還是另一個野男人的雜種?
后來,父親的家道中落,變賣了家產,甚至連同她們母女二人也當做物品賣掉了。
那年冬天,雪涯有了一個繼父。
可誰知,剛娶進門沒有幾天,這個披著人皮的禽獸竟然把剛及笄貌美的雪涯綁到床上,肆意凌辱,白皙的年輕肌膚上盡被折騰出了血痕。
沒想到,恰巧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發(fā)瘋了一般沖上去廝打那男人。
男人早已厭煩了人老珠黃的母親,竟然當著雪涯的面將娘活活打死!
那天夜里,整個床鋪都濺滿了殷紅的血——有母親的、也有她的.....
整整三個月,她被關在柴房,每日只能吃些剩菜剩飯,夜里還要忍受那禽獸永無止境的凌*虐,母親的尸骨早就被一把火少了個干凈,化作灰飛,消散在隆冬的大雪里,再也不見。
直到有一天,雪涯趁那男人出門,想盡法子終于逃了出去,蹣跚的走在荒涼的雪地里,隨時隨地都可能倒下永遠起不來。
然而她竟到底還是活了下來,竟然到底還是沒有死?!
正從峨嵐山學藝回府的蕭王爺撿回了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雪涯——她緊緊抓住蕭初樓的腳踝,就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要死!我要報仇!
——我不要死!
這是雪涯見到蕭王爺說的第一句話。
那個時候,十五歲的雪涯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
當年的蕭王爺也不過長她兩歲,但也知道在古時候,獨身女子身懷六甲倘若被人發(fā)現(xiàn)了,會是一件多么悲慘的事情,莫說流長飛短就足夠讓她一輩子都打上卑賤淫*亂的烙印,更有甚者,會被綁起來活活燒死——人們待女子總是比男子更為嚴苛得多。
蕭初樓把母子倆安排在峨嵐山腳下一處別院里,當時雪涯的狀態(tài)非常不穩(wěn),無論是心理上的還是身體上的,這一大一小兩個生命仿佛薄如柳絮,隨時隨地都可能就這么悄然離去。
然而雪涯卻就這么硬撐著活下來了,即使再難受、再惡心,也逼著自己吃東西,逼著自己每日下床走動。
蕭初樓一直在峨嵐山上跟健忘大師學武,偶爾下山探望她,雪涯從不多話,大多時候都是點頭或者搖頭。若非雪涯曾抓著自己大聲吼著要活下去,蕭初樓幾以為她是一個啞巴。
冬過春來,肚子大的瞞不住了,蕭王爺曾以為雪涯積壓在內心的仇恨或許會因為這個不容于世的孩子而崩潰,可令他吃驚的是,這個堅強的女子沒有任何反應。
或者說,她的反應比誰都來得堅韌——無論如何,她要活下去,包括肚子里的孩子。
午后的院子里桃花滿天,蕭初樓靜靜望著那個不到十六歲的女子挺著肚子,堅持做著一些自己教她的、能強身健體的簡單運動,心中微泛波瀾。
雪涯畢竟是雪涯�。�
就在那年秋末,孩子秘密出世,很健康也很活潑,粉嫩嫩的小臉圓嘟嘟的,很討人喜愛。
只是雪涯沒來得及多看他一眼,就強忍著產后身子的痛楚,執(zhí)意回去復仇。
小訣兒一生下來就注定沒有父親,因為父親已經被娘親給殺死。
也注定沒有母親,因為母親已經決意埋葬掉自己的慘痛的過去,再也不提起。
整個蕭王府除了蕭王爺,誰也不知道雪涯的曾經,誰也不知道被蕭初樓藏在峨嵐山腳下的私生子,其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眾人只知道,王爺十七歲學藝歸來,帶回一位冷漠絕色的黑衣女子,賜名雪涯。
數(shù)年之后,冷酷女子修成絕倫武藝,長鞭之下幾無敵手,掌管“旺財”部,專司暗殺。
蕭王爺偶爾會帶上雪涯去巫城看望小訣兒,他從生下來就被告知自己是蜀川王的兒子,母親是難產而死的,總有一天,等自己乖乖長大,就會被接到王城漂亮大房子里面。
小訣兒也一直這么相信著,相信自己的父王是全天底下最厲害的大英雄——就像世間所有的孩子那樣,崇拜著父親。
雖然沒有母親這件事讓他十分介懷,不過每次蕭王爺來的時候都會花心思哄他——別的不說,論到哄人,蜀川王排第二,沒人稱第一。
更何況蕭訣天生聰慧,又生的跟雪涯一般的漂亮,實在可愛極了。
蕭王爺寵愛他,就像寵愛自己的親骨肉——或許是自覺自己怕是不會有兒子,所以對這個寶貝疙瘩委實溺到骨子里了。
而雪涯白日里卻是極少來探望,只有在深夜闌珊無人,她才會出現(xiàn)在小世子房間外面,偷偷看上那么一眼。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永遠的快樂下去——不再像他娘親那樣卑賤,那樣不幸。
得知蕭王爺要立蕭訣為世子,雪涯也曾惶恐,生怕萬一哪天他的真實身世被捅出去,她并不是怕自己名譽狼籍,而是怕兒子再也不會露出現(xiàn)在的快樂笑容。
不管這個孩子是怎么來的,雪涯也深深地愛著他,哪怕永遠不能聽他叫一聲娘親。
深夜闌珊。
玄凌耀沉默的走在幽靜地小路上。他還在想著方才雪涯所言,但看對方的眼神就知道句句沒有虛言。
雖然驚訝于這女子的遭遇,但是還不至于讓帝王有太多泛濫的情緒,只是雪涯對其子隱忍的母愛讓他頗有感觸,至少讓帝王對她的偏見淡了一些。
真正令玄凌耀震驚的是蕭初樓——他竟然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說句不好聽的,那只是一個不該出生的野種罷了。
將之認作兒子也就算了,居然還直接立為蜀川世子,這也未免太過兒戲了!
那家伙把王位繼承當做什么了?!
極其看重血統(tǒng)的帝王心中驚詫非常,于是又折返回去,定要問上那人一句為什么。
過了子夜,寒露更重了些。
書房果然還亮著燈。
蕭王爺俯首桌案,手邊的戰(zhàn)報奏折摞了一大堆,高高的、幾乎遮住了他的臉。
冷風隨著門開爭先恐后地撲進來,聽到響動,蕭王爺頭也不抬,順口揚聲:“阿風?”
門口那人一頓,隨即淡聲道:“這個朗風倒是真得你寵愛�!�
說罷便眼前一花,蕭初樓一陣龍卷風也似地繞了過來,一面摟著他,一邊順手合上門:“怎么又回來了?”
聽他一問,玄凌耀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依著這個男人的性子,表面上看起來像是玩世不恭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但是骨子里卻是對于某些——某些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執(zhí)著到偏執(zhí)的地步。
——比如所謂“回家”。
只是雖然他并不完全理解蕭初樓的想法,但依然尊重對方的選擇。
即使代價是永遠地分開。
不過,畢竟還有一段時日.....也許日后...
“你手心怎么這么冷?”蕭初樓攬著他坐在寬椅上,厚重的裘袍將兩人雙雙包裹進來,溫暖的胸膛貼上來,頓時熱乎了。
玄凌耀回過神,扭頭盯著對方的雙眼,突兀道:“即使明知蕭訣不是你兒子,你也不介意?”
蕭初樓面上神色驀然一變,愕然的瞪大眼,足足愣了三息,才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莫不是...阿涯告訴你的?”
微微一頷首,玄凌耀眉心隆起:“你為何不同我說,莫非....”還不信任我么...
后面幾字被抿起來,沒有出口。
握起的茶杯又放回去,茶水已經涼了。
“自然不是,”蕭初樓想了想,道:“這個,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知曉的人越少越好。況且,萬一捅出來,可是會很麻煩的——起初蜀川那次動亂就是因為這個起因,阿涯當年報仇的時候不小心放走了一個給宅子看門的漏網之魚,后來我暗地里派人將那一家一把火燒了個干凈,這個漏網之魚隱姓埋名了幾年,誰知酒后失言,被有心人聽見了,才引出大禍�!�
玄凌耀的眉頭皺得更深:“何必如此呢,訣兒到底沒有母親,名不正言不順,況且你——”
他本想說況且你身份何等尊貴,可是瞥見蕭初樓越見冷厲的神色,頓時住口。
“凌耀,我自己是個什么貨色,我可是清楚地很�!笔挸鯓抢湫Φ溃叭松鷣肀阌匈F賤之分,尊卑之別,古而有之,往后嘛,不管過了幾千年也是一樣�!�
“我不過是看不慣這不公平罷了。”
“....那年我遇上雪涯,她人已經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埋在雪地里倘若不說話,簡直和一個死人沒有區(qū)別,”蕭初樓瞇著眼眸,回想著當年那女子的眼神——本該是清純花季的女孩,眼神卻是冷厲至極,有一股子不死不休的執(zhí)著狠勁,直透而出。
“當時我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女子實在是個做殺手的好料子,堅韌、意志堅強、善于求生,于是我便將她撿回來,本想交與朗風調教,”蕭初樓嘆息道,“后來才知道她已經懷上孩子,本來我已經放棄這個打算了,畢竟....”
“——畢竟做了母親的女人,總是容易心軟�!�
玄凌耀聽著,并不說話。
蕭初樓轉頭灌了一口冷茶,語氣漸緩:“可是雪涯的意志實在超出我的預料,她對敵人狠辣,對自己更狠,因此,我更看重于她,而雪涯也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抬手揉了揉眉心,玄凌耀淡著語氣接上話:“依照你的期望做了你手中一枚得力的棋子?”
雖然理智上也無可厚非,只是對那女子先入為主的同情,令他在感情上頗有些不悅。
蕭王爺不過微微一曬:“這世上除了父母親情,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不勞而獲的,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也許是錢財、也許是自由、也許....旁的東西�!�
旁的東西....例如感情。
“那么那個孩子...”玄凌耀眉頭皺得更深了些。
蕭初樓突兀話鋒一轉:“假若有一日,你被告知你不是皇家血脈,你當如何?”
“胡說什么!”
玄凌耀頓時沉下臉色,蕭初樓干咳一聲急忙道,“我是說玄凌輝,還記得當年在鳳棲宮發(fā)生的事情么?”
帝王臉色依然不好看,闔上眼簾略一點頭。
“那你也該明白,你父皇為何明知玄凌輝不是自己的孩子還裝作不知道�!�
明顯不喜歡提起此事,玄凌耀猶豫片刻,澀然道:“父皇....是真將那人當做自己兒子的...”
雖然不想承認,然而年幼之時,父皇即使偏愛于自己,但對于凌過與玄凌輝也是并不冷落的。除了堅持不立太子,對待玄凌輝卻是一般常人家的父親無二,如今真相大白,不立太子并不是因為不喜愛,只是由于血脈。
可是血脈——
玄凌耀也端了那茶杯,冰冷的茶水果真醒神。
他挑眉望向蕭初樓,目光傳達著疑惑。
蕭王爺忽而笑了。
他放松身子靠在墊了軟枕的椅背上,疲憊的眉宇間有說不出的苦澀自嘲味道,那抹笑容既像是漫不經心,又好似認命般的無奈。
深深合上眼,蜀川無所不能的王輕聲道:“凌耀,我不娶妻,因為那只能葬送她們一生的大好年華,我喜歡小孩子,但是...這輩子,不,哪怕上輩子,下輩子,也沒辦法有自己的親骨肉了。所以——”
“——所以,好不容易有個漂亮的娃娃叫我一聲父王,何樂而不為?”
玄凌耀渾身一震,他怔怔望著蕭初樓帶著些許遺憾的臉容,一股濃重的悲哀如鯁在喉,久久無法言語。
半晌,他撫上對方臉頰,低聲道:“因為...我?”
蕭初樓笑了笑,抱緊他:“既因為你,也因為我自己�!�
第八十章
開戰(zhàn)
天策三年,春。
三國一統(tǒng)之戰(zhàn)在吉城這座令人瞠目結舌的廢城正式拉開了帷幕。
西楚前鋒軍一個三千人的大隊先后在吉城莫名其妙的失蹤、覆滅,甚至連一具尸體都找不到。
唯一可知的,就是那沖天而起的火色云灰,鋪天蓋地、綿連不絕。
西楚給蜀川的戰(zhàn)書,被這樣殘酷而狠辣的方式以回禮,無疑仿佛在西楚臉面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而東玄的主宰耀帝陛下突兀的蒞臨蜀川蕭王府,終于讓全天下人的目光聚集在那座,號稱永不被征服的百年雄城之中。
以耀帝陛下之尊,居然親自駕到蜀川——個中緣由不得不令人遐想了,在聯(lián)想到當年東玄帝都漫天的謠言,現(xiàn)下想來,委實曖昧不可言。
雖說謠言就是謠言,但至少可以確定一件事——東玄和蜀川的盟友關系非但沒有破裂,反而更加牢固了。
換言之,西楚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二月二十八日,這將會是一個被記入大玄史冊的日子。
一堆被炸得支離破碎、依稀可辨認類似人頭的骨肉還有一封戰(zhàn)書,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了西楚邊境的瑯琊城門口,把那天清晨巡邏的衛(wèi)隊嚇了個夠嗆。
戰(zhàn)書上只有四個字,口氣看來十分委婉、委婉的大可稱得上溫柔——就像慈悲的老太太勸服一只不聽話偷腥的貓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