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睡吧�!彼f,“我們?nèi)メt(yī)院�!�
*
松虞醒來時,人還很虛弱,恢復意識的同時,沒來由地一陣犯惡心,立刻趴在床邊吐了出來——三個護理機器人同時沖了起來。
這次的護理機器人很聰明。訓練有素地給她遞毛巾,擦身,喂水,清理現(xiàn)場。
記憶仍然像被打亂的拼圖,毫無頭緒。她只記得自己想要逃出貧民窟,卻被一個小混混攔住了。之后發(fā)生了什么,盡是一片混沌。
但盡管如此,她的身體還殘存那張高度警戒的本能。
于是松虞一把拔掉了插在手臂上的管子,從病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
赤著腳,近乎于無聲地踱步到門邊。
這是一間高級病房,門也是特制加密的電子門。
但站在門邊,隱隱能聽到門外的聲音。她側(cè)耳趴在門上。
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語傳了進來。
“她的身體抗藥性非常強……生理反應……正常人被注入這個劑量,早該……”
這幾個詞已經(jīng)足夠松虞如臨大敵。
她四周逡巡,試圖找出自己的診療記錄。
身后卻傳來另一個機械的女聲。
“滴——滴——身份確認——”
門開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
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這令她的心一沉。
“陳小姐去哪里?”池晏問。
她慢慢扶住墻面,面不改色地撒謊:“……洗手間�!�
“哦?需要我?guī)兔�?”他好整以暇地笑道�?br />
松虞不禁冷笑一聲。
她徑直問出自己最關(guān)心的問題:“我怎么了?”
“嗯?你不記得了嗎?”池晏挑眉,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意味深長。
她又想要說什么,但是卻膝蓋一軟,險些摔倒在地上——這身體可恥地綿軟無力。
池晏一怔。
三步并作兩步地過來扶住她。動作倒很輕。
松虞低聲道:“讓機器人來就行�!�
他輕笑一聲。
“那可不行�!�
他竟然將她橫抱了起來——
從病房門口到病床的短短這幾步路,變得比一個世紀還要長。
松虞被迫倒在他的臂彎里。
“我到底怎么了?”
“沒什么。”他輕描淡寫地說。
他的手臂是如此有力,松虞聽到他的心跳,穩(wěn)定的律動,而她像一株黑暗中的草,一切都是未知。突然之間,她更迫切地想要說些什么,來撕破這虛假的平靜。
“你知道了�!彼捎菡f。
“知道什么?”
“那一夜在S星,我的確拍到了你們……”
“噓�!�
池晏低頭,打斷了她。
“不要亂說話�!彼偷托Φ溃斑@里是醫(yī)院�!�
松虞:“你知道我在說什么。”
而他意味深長地說:“陳小姐,我一向是良好市民�!�
他終于將她放了下來,讓她平躺在病床上。人卻還站在床沿,俯視著她。陰影慢慢籠罩松虞的臉。
“喝水嗎?”他又問。
松虞:“不用了�!�
但池晏像沒聽到。他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親自為她倒水,調(diào)高了床板,令她的上半身坐立起來。
低頭。薄唇輕啟。他沿著杯壁,慢條斯理地吹過,才將她的肩膀扶起來。
這一套動作,越是溫柔和體貼,就越讓人感到頭皮發(fā)麻。
這不合理。她想。
他明明已經(jīng)知道她的芯片里拍到了什么,這樣致命的秘密,卻還避而不談。這按兵不動的態(tài)度,更令人……懷疑。
她不禁冷笑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但池晏只是若無其事地將玻璃杯湊近到她唇邊。
“啪�!�
松虞直接伸手打掉了那只杯子。
杯子直挺挺地摔到地上,變成一大攤碎片。
“別繞彎子了�!彼舶畎畹卣f。
而池晏仍然是那副輕描淡寫的態(tài)度。
他突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我的手指也沾到水了�!�
松虞皺眉:“你在說什……”
話說到一半,她察覺到了危險。
因為他在意味深長地盯著自己看。
她的嘴唇干燥而緊繃。
她咬緊牙關(guān),不再說一個字。但是已經(jīng)遲了,蟄伏的野獸伺機而出,狠狠地叼住她的后頸——
池晏朝著自己俯下身來。
修長的拇指和食指,沿著松虞柔軟的唇瓣,仍然在反復摩挲著她的唇峰。
酥酥麻麻的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
而冷冰冰的手指,含著水汽,不斷地游移,勾勒出一個曖昧的、潮濕的形狀。
糾纏不休,充滿暗示的動作,仿佛還在伺機而入,尋找她呼吸的罅隙。
她從他晦暗的眼神里,看到了……渴望。
野火燒過枯草的平原。摧枯拉朽的渴望。
不,那并不是渴望。
只是基因而已。
于是松虞對準他指尖,狠狠地咬下去。
“唔!”
這一刻她用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恨不得要從他手指上咬下一塊肉來。
懸而未決的秘密。失控無力的身體。她將所有的恨、隱忍、躁郁不安和……不可名狀的恐懼,全部都發(fā)泄出來。
驅(qū)使她的純粹是本能。
直到淡淡的鐵銹味縈繞在舌尖,松虞才陡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難道她被池晏同化了嗎,竟然也做出這么瘋的事情。
但就在此時,亂糟糟的大腦里,突然出現(xiàn)了蒙太奇一般的畫面。
針頭。眩暈。疊影。
他的血液,仿佛觸發(fā)了某種記憶的開關(guān)——
她想起來了。
自己之所以會失去意識,是因為那舞女將一根臟兮兮的針管,扎進了自己的手背。
松虞驀地收回牙齒。
池晏根本沒有被觸怒。
他甚至是含笑著問她:“咬夠了嗎?”
方才他清楚地看見那一排碎玉般的貝齒,是如何緊緊咬住自己的手指。他的皮膚能感受到她嘴唇的顫抖。這顫動一直傳遞到心臟。
就像一副素凈畫絹,因為被涂上了他的血,而擁有了色彩。
但松虞并沒有說話。
她的臉色白得像紙。
沉默片刻,她才艱澀地問:“我被注射的是什么?毒品嗎?”
“你想起來了�!背仃痰穆曇糇兞�。
她露出一個苦笑,喃喃道:“是啊�!�
松虞想起自己方才偷聽的那段對話。
她隱約猜到了自己的命運。但大難臨頭時,尚且還能保持冷靜。
于是她只是直視著池晏,語調(diào)平靜地問:“那是什么藥?我染上藥癮嗎?”
池晏斜倚在床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突然說:“如果我說是,你會怎么樣?”
“是”這個字說出來的一瞬間,松虞簡直大腦一片空白,呼吸猛地一滯。
即使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她到底還是存著一絲僥幸。而此刻池晏這冷淡的、事不關(guān)己的聲音,徹底打破了最后一道精神防線。
像是陰云密布的天空,終于被撕裂開一道口子。雷聲滾滾,暴雨傾盆。她站在冷冰冰的海水里,被吞天的浪潮徹底拍打下去。
她感到痛苦,甚至于絕望。
但是壓倒一切的卻是憤怒。
“那我還不如去死�!彼淅涞氐溃半y怪你還留著我的命。既然我是個癮君子,當然知道什么事都無所謂,只能任你擺布了�!�
即使語氣冷硬,松虞的聲音卻這樣低。她的臉迅速地凋零下去,變得灰敗和絕望。
池晏望著她,心中慢慢被某種奇怪的情緒填滿。
他想要告訴她,這只是個糟糕的玩笑。
卻見松虞突然抬起頭,以一種奇怪的漠然,看向自己。
她的聲音更低,說的話卻字字誅心。
“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是你派人給我扎那一針?是,你是良好市民,你根本不用殺人,因為你最懂的,就是如何不費一兵一卒,徹底毀掉一個人……你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話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氣壓低得嚇人,缺氧一般,令人窒息。
而她眼睜睜地看著池晏的臉色慢慢變得漠然,像鉛灰色的云層,一層壓過一層。暴風雨即將來臨。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低低笑道:“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這種人�!�
“——砰!”
松虞耳邊傳來一聲爆破的激烈聲響。
池晏大概砸了什么東西,又或者是直接踩爛了一個護理機器人。
這聲音喚醒了松虞記憶深處的某個畫面。
這讓她變得更加漠然,只是無動于衷地微闔著眼。
基因。去他媽的基因。
100%又如何?他們都恨不得生啖其肉,是彼此的死敵。
她聽著他離開。故意拖著腳步,每一步都陰沉至極,像是要踏穿地板。
噠噠噠。
大概另外兩個護理機器人跑過去收拾殘局。
走了也好。走了最好。
她想要先睡一覺,暫時拋開這些事�?上冀K不能平靜下來,滿頭大汗,燥熱難耐,像有一把火從骨頭里燒出來,把她整個人都要燒干。
機器人不在身邊。
而松虞醒來后,到底還沒有喝過一口水。
她伸手在床邊摸索,虛弱無力的手指,碰到了玻璃杯,卻失控地往外一滑。濕噠噠的溫水澆在她手背上。玻璃杯也歪倒了出去——
等了半天,都沒聽到玻璃碎開的聲音。
一只手平靜地牽住了她。
又拿起柔軟的毛巾,仔仔細細地擦拭她的手指。
松虞一愣。立刻明白這是誰。
但她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刻,究竟該說些什么。
最后她只能說:“我以為你走了�!�
而池晏仍低著頭,捏著她蔥白的手指,動作很輕,仿佛在對待一件藝術(shù)品。
“放心,你沒有染上毒癮�!彼f,“醫(yī)生說你的身體抗藥性很強,你很幸運�!�
“那女人不是我的人。我也沒有讓徐旸去殺你�!�
“我承認,在他自作主張之后,我猶豫過。殺你的確是最萬無一失的方法。我不出面,也許就不會心軟�!�
“可是我還是錯了�!�
他再一次站了起來。
松虞感覺到一只手撫上自己的臉。
他的掌心有粗糙的繭,反復摩挲她細膩的皮膚。皮膚相碰之處,都帶給她真實的、戰(zhàn)栗的溫度。她一陣陣心悸。
而他又捏住了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
她正正落進池晏眼底。
一時之間,松虞在他眼里看到了許多情緒。
那依然是她熟悉的上位者的雙眼。
這雙眼本該寫滿了冷酷,涼薄,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