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而池晏顯然是個很好的老師。他的指令始終言簡意賅,精煉有力。懶洋洋的語氣,仿佛一切都是輕松又尋常。
只是在準(zhǔn)備就緒,即將啟航的時候,他湊近在她耳邊說:“可能會有顛簸。記得低頭,彎腰。”
顛簸算什么?
被炸過的飛行器,還能飛起來就很不錯了。
松虞扯了扯唇,戴著手套的手握緊操作桿。
再一次深呼吸。
她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了自己的新角色,駕駛員。雖然她仍然肉眼可見地緊張,身體緊繃,指尖也沁出了很多汗。
突然間,另一只手攥住了自己。
隔著厚厚的手套,她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滾燙的溫度。
還有他的血。溫?zé)岬难⒖虧B透了織物,包裹著她,血和汗混在一起,黏合著她悶熱的皮膚。
”我陪你�!俺仃陶f。
兩只手共同拉動了操縱桿。
繼續(xù)將它慢慢地向上拉。
飛行器真正開始上升的時候,她才明白這所謂的“顛簸”有多么可怕,而對方輕描淡寫的語氣,又是多么具有欺騙性。她一度疑心這飛行器要在氣流的猛烈沖突里,像蛋殼一樣碎開,而她自己也要被活生生地甩出去——
但池晏將她按緊在自己的胸膛里。
于是她的心好像也定下來。
從萬里高空又回到人間。
他們會活下來嗎?
好像根本不重要了。
他們已經(jīng)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被不斷地推到絕境,又艱難地從縫隙里爬出來,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一條路。剩下的一切都只能交給命運。對她,對他,都是如此。
但松虞又忍不住想,假如她還活著,她會記住這個瞬間。就是這個瞬間,是她的人生被推向極致的濃墨重彩,是最終極的“活著”。只有生存,只有最原始的動物本能。
還有最原始的——對于同類的渴望。
假如他們死了,這會是她唯一的慰藉:至少她不是孤獨地死去。沒有人想要孤獨地死去。
這一刻,池晏還在她身邊。
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這一切。他們是彼此人生的,最后的見證者。
她永遠(yuǎn)都會記得這個男人。
記得他的心跳,他的體溫。記得這個擁抱。
她坐在他的腿上,在黑暗中,在狹窄的駕駛艙里,上半身緊緊貼著。
他們甚至不需要親吻,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這樣依偎在一起,就已經(jīng)足夠了。
松虞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笑,喃喃道;“假如我們能夠活下來……”
活下來,又怎樣?她和他會怎樣?
她自己心里都沒有答案。
好在這聲音太輕,被完完全全地掩蓋在了氣流里。池晏沒有聽到。
只是話說出口的一瞬間,記憶的開關(guān)好像也被打開了。她突然又鬼使神差地回憶起了那場爆炸之后。
當(dāng)兩人都狼狽地趴在地上,池晏也緊緊按住她的時候,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滔天的火光,勾勒出他野獸一般的、明亮的眼睛。
他對她說了很多話。那時候她因為耳鳴,一個字都沒有聽清。
但此刻她卻奇跡般地讀懂了唇語,也看懂了他要說的話。
他說:“假如我們能夠活下去,我想要告訴你……一件事。”
第59章
最終極的占有
池晏很清楚,
飛行器從貧民窟里開出來的一瞬間,就已經(jīng)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
但是他也一向相信,只有在陽光下才最安全。
越是明目張膽,
才越?jīng)]有人敢動他。
所以他們直接開到了他位于CBD的競選辦公室,
摩天大樓的頂層。實際上這一整棟樓都是他的,這樣做不過是在掩人耳目。
從飛行器上下來的時候,
松虞的后背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了。她分不清那是誰的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傷口在哪里,
渾身上下都痛得幾乎麻木。但她很清楚,與池晏的傷勢相比,自己實在不算什么。他始終都把她護(hù)在懷里。
但即使如此,她滿臉都是劫后余生的狼藉。短暫的亢奮之后,當(dāng)然是長久的震驚和恐懼。此時的她,
俯瞰著城市的星光,
意識到自己終于回歸到了正常生活,反而開始無盡地后怕。高樓的冷風(fēng)太刺骨,
令她的心臟也極速地收縮。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經(jīng)歷了什么。特工片都不敢這么拍。
盡管如此,
松虞還是竭力保持了表面的鎮(zhèn)定。站在地面上的時候,至少雙腿還是穩(wěn)的。兩個護(hù)士攙扶著她躺進(jìn)了醫(yī)療艙,給她打了一針鎮(zhèn)定劑。
“好好休息吧。”她聽到其中一個人說,
聲音溫柔,
“陳小姐,你已經(jīng)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嗎?
但這一夜經(jīng)歷了太多的大起大落,
她是一只驚弓之鳥,心還懸在高空,意識卻不停使喚,慢慢地被吸入一個沉沉的黑洞。
直到她突然聽到一個輕快的聲音說:“池哥,你跟嫂子,
就是靠著這個破玩意兒跑出來的�。俊�
松虞不知道是哪個詞驚醒了自己。
嫂子,還是破玩意兒。她勉強(qiáng)地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城市的燈光徹底地照亮面前的飛行器。這時候她才真正吃了一驚。原來它的表面被燒得這么徹底。處處都?xì)埲辈蝗�,陰森可怖,簡直像是博物館里偷出來的古董。她突然開始慶幸自己當(dāng)時視線受損,看不清楚,否則她未必還有勇氣做那個大無畏的駕駛員。
但是池晏一定看得很清楚。
而他偏偏就有這樣的膽子。
這樣的飛行器也敢開,還是讓她開。
只是她也明白,他的做法沒有錯。
這是唯一的生路。
他們絕對不能在那樣的情形下,留在斷電又沒有信號的貧民窟里。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一群人簇?fù)碓谀亲茡p的飛行器外。
池晏緩緩地從黑暗里走了下來。
最后一眼,她的視線昏昏沉沉,終于還是落在他身上。
高大的身影,危險的、鋒利的輪廓,被月光所包裹著,一步步地顯露出來。
他脫了衣服,赤著上身,露出精壯的身體。傷痕累累,與后背的刺青交疊在一起,如同浴血的浮屠。如此攝人心魄。令人恐懼,也令人無法抗拒。
松虞不禁想:池晏一定很信任他面前的這些人。否則,他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露出自己的刺青。
這是一個信號。她終于安定下來。
他們安全了。
這瘋狂的一夜,徹底畫上句號。
可是某一部分的她,竟然還感到奇怪的……悵然若失。
好像心突然豁了一道口子�?湛帐幨帲L(fēng)不斷地往里灌。
那對曾經(jīng)在黑暗里緊緊依偎的男女,孤立無援的、只能用體溫來相互取暖的男女,一旦回到城市燈光的照耀下,也就要重新披上人皮,分道揚鑣。
再一次,他們要各自踏上了彼此的路。
松虞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至少在這一刻,她不想思考這些事。
*
一旦離開了貧民窟,池晏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看醫(yī)生反而變成了最不緊要的事情。他只是草草地處理了傷勢,根本沒有時間休息,就把心腹路嘉石叫來了身邊。
今夜是傷亡慘重的一夜:跟著他進(jìn)貧民窟的人全軍覆沒,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伏擊,甚至于他自己,也差一點把命交代在那里。
還是在首都星——所謂的皇城根下。多么諷刺。
但也只能是在這里。
假如是在S星,根本沒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動這樣的手腳。
他又點了一根煙。
淡淡地叼著煙,猛吸兩口,將尼古丁都盡數(shù)吸進(jìn)肺里。
身邊一個輕快的聲音笑道:“池哥,你剛才沒有聽醫(yī)生說么?該戒煙了。”
“少管閑事�!彼唤�(jīng)心道。
“我可是大老遠(yuǎn)趕過來的,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你就這樣對我?”路嘉石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道,“你知道么?我們甚至想過,假如你真的出不來,干脆就拿一把火箭筒,直接把這破地方給轟平了——”
從池晏失去聯(lián)絡(luò)信號的那一刻開始,所有人都察覺到不對勁。
但同一時間,貧民窟開始戒嚴(yán),徹底切斷與外界聯(lián)系,顯然是有官方勢力介入。外面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尋找其他的救援方案。而池晏真正的心腹,遠(yuǎn)在S星坐鎮(zhèn)的路嘉石,也第一時間搭飛船趕來首都星。
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夜。
陰謀,刺殺,都借著濃郁的夜霧,悄無聲息地展開。
但就在他們決定不管不顧、直接沖進(jìn)貧民窟的時候,池晏的飛行器突然恢復(fù)了信號。
接著他們聽到他冷冽的聲音,出現(xiàn)在了廣播頻道里。盡管那只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話,短促的命令,還是在一瞬間,令所有六神無主的人,都神魂歸位。
他還是那個池晏。
瘋狂,強(qiáng)悍,無所不能。
最縝密的計劃,最手眼通天的刺殺者,也沒有辦法在閻王爺面前,留住他的命。
“嘉石,你的性格總是很沖動�!背仃剔魷缌藷燁^,低低地咳嗽了兩聲,邊咳嗽邊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死了,該怎么辦?”
“不可能�!甭芳问患偎妓鞯卣f,“你不會死,也不能死。我只有一個老大�!�
池晏淡淡地笑道:“人都是要死的�!�
他又重新點了一根煙。纏滿繃帶的手?jǐn)n著火光,一點危險的橙光,照亮他晦暗漆黑的眼眸。
“可是我們的人不能白死�!彼穆曇艉芷届o,“我要所有人,全都付出代價�!�
毫無感情的語調(diào),讓人不寒而栗。
路嘉石也收起了一貫開玩笑的語氣,他低下頭,順從而恭敬地說:“是,池哥�!�
*
談完事情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將明。
又是滿地的煙頭。路嘉石勸不動池晏,他知道從來沒有能改變池晏的決定,但還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該去休息了,池哥。”
池晏;“嗯�!�
他掐滅了煙頭,轉(zhuǎn)頭卻又往另一個病房走。
路嘉石揶揄地看著這高瘦的背影:“去看嫂子嗎?”
“別亂喊�!背仃虥]回頭,淡淡地說。
“哦,好吧,陳——小——姐�!甭芳问室馔祥L了語調(diào)。
但回答他的,只有干脆的關(guān)門聲。
朝霞遠(yuǎn)遠(yuǎn)地堆在天與地的交接之處,一點若有似無的、曖昧的金粉色。
光線落在松虞的臉上,為她沉睡的輪廓,也勾上一層淺淺的金邊。
他知道她被注射了鎮(zhèn)定劑,這一覺會睡得很熟。
所以無論他說什么,她都不會醒。
于是池晏平靜地拉上了窗簾。
朝霞湮滅了。高大的身影,獨自坐在黑暗里,守在她的床邊。
“這部電影,拍的是我。是我的過去�!彼f,“只有一件事,我撒了謊。”
“你知道,我有個姐姐,她死在我十八歲的那一年�!�
很多年來,他都反復(fù)地做著同一個噩夢。
這個夢的開端,總是“刷拉”一聲。
刺耳的聲音。
接著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用力地拉開了那扇紙門,站在大紅燈籠之下,怔怔地望著他。
明明滅滅的紅光,像一只凄厲的畫筆,慢慢地,以血色勾勒出那張嫵媚的臉。
而他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很多年來,都沒有真正看清過姐姐的臉。因為她總是站在門外。
這竟然是她,第一次為他打開門。
他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手臂像灌了鉛一樣,怎樣也抬不起來,無法扣動扳機(jī)。
而義父跪在一旁,嘶吼著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像窗外的疾雨,猛烈地敲打著脆弱的紙窗。像木偶師的咒語,牽動那看不見的絲線。
他呢?
或許他也曾徒勞地,低聲喚過她,“姐姐�!�
但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因為潛意識里,他已經(jīng)知道她會選擇誰。
然而他看到姐姐張開雙臂,紅裙曳地,像一只浴火的鳥,朝他而來——
在那一刻,他用力地睜大了眼睛,心臟也重新跳動了起來。
擂鼓般,從未有過的鮮活。
溫柔的、火紅的羽翼終于包裹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