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新《帝國婚姻法》出臺,明文規(guī)定,三十歲后的未婚女性需繳納高額單身稅,已婚女性則必須強制休三年產(chǎn)假。
這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尤其是后一條,在完全缺乏政府保障的前提下,貿(mào)然出臺這樣的政策,幾乎是變相地逼迫企業(yè)提高招聘女性的門檻。
當即不少女學生上街游行,說“這樣做和強迫女人婚后不許工作沒什么本質區(qū)別”。
八年前的松虞,也站在游行的人群之中�?上н@只讓她得到了五天拘留和學校的警告處分。實際上以她的出身,她本可以被直接開除。只是教授看她是專業(yè)第一,又已經(jīng)有作品傍身,傳出去實在不好聽,才幫忙求了情。
“真是諷刺啊。”身邊一個輕盈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松虞的思緒,“三年變五年,溫水煮青蛙了這些年,現(xiàn)在估計都沒什么人會去抗議吧——這個國家還真是迫不及待地要將所有女人都趕回家庭�!�
松虞轉過頭,看到一個打扮干練的短發(fā)女性,端著餐盤,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我可以坐在這里嗎?”
“當然�!彼f。
對方立刻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玻菱。”
松虞:“你好,我是……”
“我知道你,陳導演�!辈A獯驍嗔怂治⑿Φ�,“我很喜歡你的電影�!�
松虞客氣地笑了笑:“謝謝�!�
這段時間以來,她頻繁出入這個科技園區(qū),但還幾乎沒什么人認出過她。詫異之余,玻菱又故意湊近過來,壓低了聲音:“我見過你,八年前�!�
松虞微微蹙眉,凝視著對方:“抱歉,我并不記得……”
玻菱:“那時候我在首都星上學,也參加了那場抗議�!�
“原來是這樣�!币环N驟然見到盟友的心情,促使松虞和玻菱握了握手,又露出釋然的微笑。
玻菱:“我知道你是電影學院的,我學的是金融。”
她順帶提到了自己的母校:帝都星一所很有名的商學院。
兩人重新聊了聊當年的舊事,玻菱繼續(xù)道:“很遺憾的是,這并沒有改變什么,后來我的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通過基因匹配,找到了合適的結婚對象。而我則回到了S星。”
“至少這里的風氣不像首都星那么封閉,工作機會也多一點�!彼h(huán)顧四周,“這家公司的男女比例還不錯,對吧?”
松虞:“的確�!�
實際上她第一天來到這家科技園區(qū)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這里的員工組成很多元,活躍在此的也不僅是年輕女性,還有不少更年長的女性。甚至常常去池晏辦公室開會的核心競選團隊里,也見到了好幾位女性。
玻菱繼續(xù)道:“你知道我們老板正在競選S星總督吧?”
松虞淡淡頷首。
“我也投他了。”她蠻不在乎地說,“倒不是因為他在給我發(fā)工資,至少他的政治主張里,還提到了保障女性福利和改善職場性別多元化,跟梁嚴比起來,真是靠譜多了�!�
松虞:“是嗎?我記得他的政治主張是……打擊犯罪?”
玻菱哈哈大笑:“看來你最近是沒怎么看新聞吧,陳導演�!�
說著她就拿出手機,給松虞找到了另一則新聞。
事情就發(fā)生在幾天前。
池晏在一次領導力峰會上提出,自己將在S星成立一個女性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基金會,旨在為職場女性,尤其是女性創(chuàng)業(yè)者,提供商業(yè)和管理教育,以及更開放的融資渠道。
“嗯,怎么說呢,還是挺意外的。雖然在節(jié)骨眼上做這些,肯定有人要說他作秀。但是老實說,有錢人這么多,除了他還真沒人會做這些事了……”玻菱說。
松虞很專注地盯著那一塊小小的手機屏幕。
池晏站在聚光燈下,衣冠楚楚,鼻梁上又架著一副精致的金邊眼鏡。
細細的金屬框,更凸顯出他完美的輪廓的線條。任何人,在這樣一副眼鏡的加持下,都自有種儒雅的風范。唯獨他,鏡片里折射出的晦暗眸光,仍然有種野性而含蓄的誘惑。
“Chase先生,可否介紹一下您成立這個基金會的初衷?為了幫忙職場女性,更好地去平衡家庭與事業(yè)嗎?”
修長的手指,輕輕調了調麥克風的位置。
不經(jīng)意望向鏡頭的一眼,勾魂攝魄,不知要謀殺多少菲林。
池晏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女性是否能夠平衡家庭和事業(yè),這在我看來是一個偽命題。我尊重所有選擇回歸家庭的傳統(tǒng)女性,但我想,這從來不意味著家庭就只是女性的責任,或者說,女性就一定是家庭的附屬品�!�
“我身邊就有許多很優(yōu)秀的職場女性,事業(yè)這個詞本身也并沒有性別之分。話說回來,好像從來沒有人問過男人這個問題,是嗎?”
說得真漂亮。松虞心想。
但他身邊的好幾個人都笑得有些尷尬。好在主持人反應很快,立刻說了幾句話來打圓場。
“那么基金會為什么要叫這個名字呢?”主持人開玩笑地說,“你很喜歡音樂嗎,Chase?”
池晏微微一笑:“我的確很喜歡音樂——但不,并不是這個原因。只是這個字對我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
“方便透露一下嗎?”對方不屈不撓地追問道。
池晏輕輕推了推眼鏡:“這是我和她的秘密�!�
屏幕上應景地出現(xiàn)了一張被放大的海報。
無數(shù)普通女性的肖像照,被拼接到了一起,組成了這張巨幅的圖像。人人都對著鏡頭,露出了或開朗,或靦腆的笑容。有人穿制服,有人打扮光鮮亮麗,也有人素面朝天,甚至有人還抱著孩子……但無論她們身份如何,這一刻,她們是以女性的身份被看見。
松虞疑心她在這張海報里也看到了自己,并非正臉,只是一個小小的、隱蔽的剪影,像畫家的圖騰一般,藏在角落里。
但鏡頭一閃而過,又定格在了被放大的基金會名稱上。
看清那個詞的瞬間,不知為何,她并不覺得意外,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但松虞的視線還是有一瞬間的模糊。像是被太過強烈的光線所照耀著,形成了溫暖而恍惚的光暈。
海報上寫著:「Song
Foundation」。
Song.
松。
一點靈光從腦中閃過。松虞將手機交還給玻菱,慢慢地站了起來。
“抱歉,臨時有點工作,我先走了�!彼f,“謝謝你給我看這個視頻�!�
玻菱;“客氣什么呀�!�
松虞原本已經(jīng)往外走了幾步,驀地腳步又一停頓,轉過頭來,對她微笑道:“你有個很不錯的老板�!�
玻菱聳聳肩:“是吧,我也這樣覺得。”
*
在玻璃盒子往上攀升的時候,松虞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審視著腳下氣勢恢弘的,如太空飛船一般的龐大建筑物。
亂七八糟的想法,像是隕石狠狠地撞擊在月球表面,令她不得安寧。
但頭一次,牽動松虞思緒的不僅僅是電影,還有池晏。
她正俯瞰著這個男人一手打造的科技王國。
而她突然意識到:假如池晏能夠當選,或許他的確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更值得期待的未來。
松虞莫名地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他的競選海報。
那時她只感到恐懼,感到難言的威懾力。她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個多么冷酷的政客,用最滴水不漏的方式,說著大言不慚的謊言。
但是就在剛才,在宣布基金會成立的時候,這個男人分明……
就在此時,電梯門打開。
池晏恰好就門外,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怔。
視頻里那雙隔著薄薄鏡片的眼眸,與面前這雙狹長的、微笑的眼睛重疊。
松虞想:他的確是不同了。
從前他的眼里只有危險的迷霧。
但現(xiàn)在,她卻在池晏的眼底看到了真切的溫度。
究竟何時,他的鋒芒,那層堅硬的冰一一化去了,反而匯聚成了雪山的湖泊,折射出耀眼而剔透的日光?
她脫口而出:“基金會的事情,怎么不告訴我?”
池晏愣了一秒,接著才微笑道:“這么快就知道了嗎?我以為你最近不會看新聞的�!�
松虞:“我是不看�!�
她還站在電梯里。
久久沒有反應的電梯門,開始自動地闔上。
而池晏抬起手,用力地按住了金屬邊緣。
一點亮光閃過,是他平整的袖口與暗紅的寶石袖扣。
他半倚在電梯門邊,微微向她傾身,笑得很迷人:“抱歉,未經(jīng)你同意,就用了你的名字�!�
松虞:“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在她的理解里,池晏從來是個物盡其用的人。
他做了這樣的事,卻不第一時間來找她邀功,反正只字未提,這似乎不是他的風格。
“好吧�!彼钌畹赝难劬�,“我坦白……”
松虞耐心地等待著他。
但薄唇輕輕一碰,話在舌尖轉了一圈,到底沒說出口。
池晏微微一笑:“算了,回來再跟你說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攬著她的肩,輕輕抱了抱她,錯身跨進電梯。
*
飛行器無聲地開進那家地下醫(yī)院里。
路嘉石已經(jīng)守在病房門口,緊張地看著他:“池哥,這……”
“我有分寸。”池晏短促地說。
他拍了拍路嘉石的肩,推門進去。
傅奇躺在病床上。
他艱難地睜著眼,氣若游絲地說:“池先生,我、我……”
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一瞬間,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有多么尷尬而微妙。他試圖為自己辯白,但是剛剛醒來,他的身體太虛弱,急火攻心,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艱難地拼湊著破碎的、難以辨別的詞語。
池晏俯視著傅奇。
逆光之下,他的目光依然平靜。
假如是從前的自己,當然不會在乎傅奇正在說些什么。
他會直接殺了他。
他清楚這樣的自己有多么冷酷和缺乏人性,但他根本不能容忍任何疑點。任何背叛的可能。
可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池晏耳畔所回響的是那個柔軟的聲音。
“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
于是他也愿意去試一試。
第一次。
去相信一個人。至少給他一次自我辯白的機會。
一縷微弱的光,透過厚厚的窗簾,照拂在池晏的臉上。
他看著傅奇的眼睛,輕聲道:“慢慢說。別著急�!�
第69章
命運的原點
阿奇提著一份下午茶,
優(yōu)哉游哉地回到了辦公室。
推開門的瞬間,他看到一個單薄而挺直的背影,端坐在了電腦前——對此他毫不意外。這人就是個工作狂。假如人類哪一天能夠發(fā)展到純靠營養(yǎng)液進食,
他相信陳導演一定會立刻下單五十箱,
從此足不出戶,工作到天荒地老。
松虞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頭也不回地說:“我知道了�!�
阿奇:“�。渴裁�?”
他滿心滿腦還是今天中午的特供波士頓龍蝦漢堡。
“剪輯。”松虞說,
“剪輯的問題,究竟是出在哪里�!�
阿奇:“哪里?”
“——太平淡無奇了。”
她平靜地說:“所以我們重新開始,換一個思路,找你覺得能用的鏡頭�!�
話音剛落,辦公室的四面墻壁都亮了起來。太多的畫面堆疊在一起,
無盡的光影景觀,
令兩人仿佛一瞬間置身于扭曲的蟲洞。
阿奇瞠目結舌地望著大量全新的視頻素材:“這是……”
松虞:“這是之前我舍棄的內(nèi)容。全都是因為技術上面不夠完美,鏡頭有瑕疵。”
阿奇睜大眼睛,
隨便看了幾個鏡頭。
的確,
它們的缺陷是很明顯的。場面調度不那么精準,運動鏡頭的節(jié)奏不對,或者是人物和光線的配合出了差錯。甚至還有少數(shù)幾個穿幫鏡頭。
但是優(yōu)點也很明顯:或者是演員有驚人的即興表現(xiàn);或者是鏡頭語言非常抓人,
充滿情感張力。
“哈,
你要用它們嗎?”他揶揄地說,“干嘛啊,
陳導演,你不是說有電影潔癖?看到這些鏡頭,你不覺得難受?”
“是挺難受的,所以它們一開始都被剪掉了。”松虞誠實地笑道,“但是我突然覺得,
這樣的標準好像太過死板。”
一直以來,她都太冷靜,也太追求完美。
在剪輯的過程中,總是試圖讓自己抽離出來。以一個更宏觀的、更接近于局外人的視角,來審視自己的作品。
但就在剛才,在她試圖回憶,池晏的改變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的時候——松虞突然意識到,其實這部電影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自己。
拍攝這部電影的過程有太多失控的意外,這讓她也不再只是游離在攝影機和監(jiān)視器之外的創(chuàng)作者。
某種意義上,她同樣也“經(jīng)歷”了這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