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銀幕上的光線慢慢像潮水一樣褪去了。
九十分鐘如此短暫。
后期都還沒做完,當然也沒來得及加字幕和演職員表。但池晏并不知道。
他還在耐心地等待著畫面上出現(xiàn)那一行熟悉的字:
「導演」
「陳松虞」
但是大銀幕已變成一片漆黑。
陰影里似乎藏著什么人。
影片結(jié)束時最后的對白與靜靜流淌的吉他旋律,溫情脈脈的《流行的云》,遮蓋住了腳步聲與輪椅滑動的聲音。
但池晏像是根本不曾看見,也不曾聽見。
或者說,他早就清楚,自己并非這放映廳里唯一的觀眾。從影片開始的那一刻,就有人靜靜地蟄伏在黑暗中,和他一起觀看這部電影。
所以他只是坐在原地,懶懶地凝視著銀幕。
指節(jié)又無聲地敲了敲椅背。
銀幕又亮了起來。
重新播放。
再一次,他欣賞著影片的第一個鏡頭。
那是一個平移的長鏡頭。
鏡頭調(diào)度極其考究。俯拍的角度,金紅色的人造光,籠罩著黑夜里的房間。迷離的光線勾出三個男人的輪廓,石家父子和沈妄,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但是離開時,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畫面構(gòu)圖本身,暗示了他們最終的命運:有人走向黑暗,有人走向光明。有人走向死,有人走向生。
但真正的神來之筆在于:畫面上還交疊著一幅詭秘的畫。目眥欲裂的獸,無情地啃咬著雪白的后背。這正是那幅邪惡的刺青,農(nóng)神食子。如同惡魔鮮紅的符咒,濃厚,粘稠,占滿了整個銀幕。
只是此時此刻,銀幕畫面的一部分,卻被兩道煞風景的人影擋住了。
兩個人站在銀幕前,直勾勾地望著池晏。
一個扶著輪椅。
一個則端在輪椅上。
血紅的符咒,起起伏伏地,印在他們的臉上。這一幕實在是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甚至比身后的電影本身更具有視覺沖擊力。
因為坐著的男人,有一張惡鬼一般可怖的臉。傷痕累累,像是被烈火焚燒過,被毒蟲啃噬過。
他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極其沙啞、僵硬,帶著令人不舒服的電流。
原來那并非他自己的嗓音,只是一副機械人工聲帶。
“原來這就是你心目中,我們的過去�!睓C械聲帶一板一眼、毫無起伏地說,“池晏,你還是和從前一樣,滿口謊言,大言不慚�!�
池晏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像是在欣賞一部新電影,一幅有趣的作品。
良久之后,他才輕輕笑道:“我最親愛的弟弟,你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嗎?歷史,只是一個任人打扮的伎女�!�
*
在聽到“弟弟”這兩個字的時候,松虞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但她并沒有展現(xiàn)出自己的震驚,反而十分冷靜地對坐在監(jiān)控屏幕前的人說:“聲音關(guān)掉吧�!�
黑客希爾原本正一臉吃瓜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這時戀戀不舍地轉(zhuǎn)過頭來,十分困惑地發(fā)出了一聲:“�。俊�
松虞輕聲道:“這是他的私事,你不會想要聽到的�!�
希爾一個激靈,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哦、哦!好的!”
他眼疾手快地關(guān)閉了監(jiān)聽功能,只把攝影頭繼續(xù)開著,屏幕也放到最大,以防萬一——也不會再有萬一了。局勢已定,大票人都在外面守著,只等池晏的最后信號。
他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說:“難怪呢,我還在納悶,池先生怎么不在這個輪椅怪人剛現(xiàn)身的時候就抓住他,偏偏還要等他看完電影。”
“……原來是因為他們還有悄悄話要說啊�!�
松虞笑了笑,并沒有說什么,仍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監(jiān)控。
但她在心里糾正了希爾:
因為,他們都是這部電影的一部分。
此刻,當銀幕上的沈妄和石青在對峙的時候,銀幕下這對昔日的義兄弟,也在做著同樣的事。甚至于,連輸贏的結(jié)果都一模一樣。
電影與生活,在這一刻重疊。
真與假的命運,歸為一體。
松虞終于明白,為什么池晏要選擇以一場電影試映會作為誘餌。
因為他已經(jīng)猜到了幕后之人是誰。
而他的弟弟一定也和他一樣,在等待著這部電影的到來。等待著回憶的幽靈,重新照進現(xiàn)實。
以此為名義,他才必定會上鉤,從幕后走出來。
她同樣也明白了這場陰謀最完整的一環(huán)。
新型毒藥,生化藥人,甚至于她曾在首都星貧民窟撞到的那位販毒的大佬曾門——這背后都是同一個詞。
毒品。
而他的弟弟就是一名毒販。
事到如今,其實松虞并不在乎這背后的事情:現(xiàn)實中的石青,當年是如何僥幸地活了下來,處心積慮、蓄謀報復;而池晏又是如何終于察覺到他的存在,再一次擊潰他。這兩兄弟現(xiàn)在在說些什么,他們究竟還有什么舊日的恩仇要了結(jié)。
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
松虞的腦海中,只剩下唯一的想法:
其實她早就該想到的,不是嗎?
池晏。
沈妄。
這部電影所拍攝的,根本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可笑她最初動念來S星的時候,還抱著這樣天真的初衷:她想要給他一個機會,她想要了解他。
原來她早就了解過他了。
原來池晏早就將自己的一生,完完整整地,攤開在她面前。
原來松虞在公爵府花園讀到這個劇本的一剎那,她所產(chǎn)生的那種悸動,根本是因為——
這就是池晏。
字里行間都是最真實的他。是那個被地獄之火焚燒成灰的靈魂,在向她發(fā)出呼救。
其實松虞并非沒有懷疑過的,他為什么要拍這部電影,他最真實的動機,究竟是什么。
可是心底里總是有個聲音,在阻止自己想下去,在阻止她發(fā)現(xiàn)那個最后的真相。
或許這才是松虞最后的自我保護:
因為,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也會萬劫不復。
她再也不能離開他。
*
當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候,池晏甚至根本沒有離開過那個座位。
沒有人知道,在這座寂靜的禮堂里,這對兄弟最后究竟說了些什么。監(jiān)控錄像里所看到的,也只是近乎于靜止的黑白默片,又悄然地被關(guān)上。
當其他人終于沖進去的時候,他們只看到兩具尸體,和一個靜靜坐著的男人。
他用一顆子彈,徹底結(jié)束了自己的噩夢。
電影還在繼續(xù)。
池晏摸出一顆薄荷糖,塞進嘴里。
“收拾一下。”他淡淡地吩咐道,“我再看一會兒�!�
讓最頂尖的殺手代班清潔工,這是只有池晏才能發(fā)出的命令。但其他人毫不遲疑地照做了。他們安靜而高效地將禮堂收拾得很干凈,又無聲地離開了。
空氣里甚至聞不到一絲血腥氣。
過了一會兒,有人推門進來。輕盈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于她也拉開椅子,嘎吱一聲,坐到了池晏的身邊。
松虞并沒有看他。
她也直視著前方,安靜地看電影。不知又過多久,才平靜地說:“為什么不告訴我?”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奇怪的是,池晏竟然也知道她在說什么。
“我說過了�!彼α诵Γ爸皇悄銢]有聽見。”
“那就是沒有說。”她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直勾勾地看著他,“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
銀幕的微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輪廓。
再沒有一個男人能像他一樣。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如此耀眼。
而他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用攝人心魄的眼,凝視著她。
“嗯�!背仃痰恼Z氣甚至是溫和的,“我就是沈妄。”
停頓的瞬間,松虞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停止了。
但接著他說出了答案。
而她高懸的心臟,也在這一刻塵埃落定。
所以,他就是沈妄。
他才是她真正的男主角。
沒有哪個導演會不愛自己的主角。
她聽到自己說:“好�!�
那聲音是如此之輕。
就好像他們之間的吻。
溫柔的,綿長的,但亦是充滿傾略性的。
究竟是哪一刻開始,誰先湊近過來,誰先撬開了對方的唇,好像已經(jīng)根本不重要了。
她甚至不記得是自己主動跨過來,還是池晏撈著她的腰,又將她抱到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指撫摸她頸項上的曲線,又沿著她的脊背,慢慢地下滑。
放映機的銀色光線,投射到她雪白的皮膚上,像大片大片絢爛的刺青。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的女人。她像是深海里的幻覺,像是大雪里的鴻羽,像如夢如幻的鏡頭,像從銀幕上跳下來的,只屬于他的開羅紫玫瑰。
太美好了,所以不會是真的。他從未擁有過。
但是這一刻是真實的。
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柔軟的睫毛,她落在他喉結(jié)上的吻。
當她凝視著他的時候,那雙氤氳的眼睛,就是這世上最后一臺攝影機。搖晃的鏡頭,匆匆一瞥,望進他靈魂深處,靡麗的萬花筒,最迷幻的霓虹燈影。
某一瞬間,松虞俯下身,貼近池晏的胸膛,去聽他的心跳。那是兇猛的,近乎瘋狂的跳動。和她一樣。他們永遠都在同一頻率。
她曾經(jīng)是那樣地痛恨基因。
可是基因究竟是什么呢。
生死關(guān)頭的共感,靈魂深處的共鳴,這也是基因嗎?
對一個人最真切的感知,最深入骨髓的渴望,這也是基因嗎?
她不能再去思考。
某一天,池晏曾經(jīng)問過她,什么是她的信仰。
那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電影。
那么,她也曾將自己的全部都放在了這部作品里。
她是如此竭盡所能地去理解一個人,去感知他,去塑造他。再沒有誰曾經(jīng)與她這樣靠近過。從身到心。
而此刻,這個男人跳下了銀幕,與她緊緊相擁。
她的電影,她的角色,將永遠都是她身體里的一部分。
第74章
墜入天堂
究竟是如何離開那座禮堂的,
松虞已經(jīng)忘記了。
她只記得電影放了一遍又一遍,銀幕上的畫面最終變成絢爛的光斑,變成模糊不清的蒙太奇。
最后他們將衣服撿起來——仍然不忘交換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吻——再假裝鎮(zhèn)定地回到了他的公司,
從飛行器里出來,
坐電梯登上頂樓,去他的公寓。
“是我們的公寓�!背仃滩粎捚錈┑丶m正她。
她覺得好笑:“好,
是我們的公寓�!�
剩下的話都被吞咽在綿長的吻里。
小小的玻璃盒里,
一對貪癡嗔妄的男女,變成了兩道黃澄澄的剪影。在他們身后,無數(shù)張廣告牌交相輝映。但大千世界很快就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浮光掠影。而他們一路升上云端,腳踩著柔軟的云團,化成了空氣里爆裂的粒子。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
她甚至不知道該怎么走路了。
人回到了最原始的姿態(tài),
像兩個嬰兒,呱呱落地,
一切都是陌生的,
全新的。從電梯摸索著回到他們的公寓——這是陳松虞一生中所走過的最漫長的距離。池晏直接將她抱起來,用牙齒扯開她襯衫上的第一顆紐扣——明明這是不到半小時以前他親手系回去的。
襯衫上已經(jīng)滿是褶皺。衣物與皮膚摩擦時的刮擦聲,和他扣住她后頸時不加掩飾的兇猛,
都讓她產(chǎn)生一種錯覺:
他們像兩個瘋狂的亡命之徒,
像邦尼和克萊德,沿著無窮無盡的洲際公路,
穿越沙漠和戈壁,逃向黑暗,逃向夢的盡頭。
啪嗒。
門終于開了。又迫不及待被關(guān)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