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許七安點點頭:“儒家的屠龍術再怎樣厲害,終究還是皇權更強一些。學成文武藝,貨于帝王家。這句話便道盡了一切。自古以來,不管是貪還是賢,只要是個權臣,就沒有好下場。”
把持朝政只是一時的,到最后都會被清算,因為臣子永遠是臣子。許七安上輩子讀歷史時,無冕之皇太多了,哪一個有好下場了
曹阿瞞不算,皇權坍塌的戰(zhàn)亂年代是另一回事。
許新年有些急迫的追問道:“有何破解之法”
大哥與他說的這些,學院是不會教的。
“無解”許七安搖了搖頭,嘆息一聲:“朝堂如戰(zhàn)場,黨爭一時爽,全家火葬場�!�
他說的話稀奇古怪,偏偏眼睛里仿佛有千年文史在醞釀�?粗@雙眼睛,許新年愣了愣。
“不過大哥這里還有一個思路。”許七安話鋒一轉。
“大哥請說�!�
“錢大儒的事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當你能對一國氣運造成影響,你就從依附皇權的讀書人,變成了能與皇權平起平坐的強者。”
許新年眼睛一亮,臉上剛浮現(xiàn)欣喜之色,便聽許七安悠哉哉的說:“二郎聰慧過人,孺子可教�!�
“”許二郎這才反應過來,明明是我在考校他
許七安沒有繼續(xù)說話,思忖著心里的一個疑問,云鹿書院雖然在官場的前途被掐斷,但仍舊是掌握著儒家修行體系的圣地。
斷絕的只是仕途而已。
盡管許新年沒有說明是書院的仕途開始衰弱,還是整個儒家體系開始衰弱,可許七安覺得是后者。
因為結合瀑布邊,許二郎說的話:兩百年來,儒家最高只有三品。
是因為三品之后,儒家體系必須入場為官還是涉及到儒家氣運之類的東西
“那這塊碑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會立在這里�!彼麊柕馈�
許新年凝視著碑字,眼神復雜,嘆息道:“這是儒家正統(tǒng)之爭的后續(xù),或者說,是一部分�!�
“那位程亞圣驚才絕艷,他建立國子監(jiān)后,知道想要超越云鹿書院,就必須有一套自己的教育體系。否則,國子監(jiān)的學生,依舊是云鹿書院的學生。
“于是他潛心研究圣人經(jīng)典,重新為之集注,并融入自己的思想。歷時十三年,終于創(chuàng)建了一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教育體系�!�
“存天理滅人欲”許七安心里一動。
許二郎點點頭,有了剛才的交談,開始愿意和粗坯堂哥講解學術問題,說道:
“程亞圣認為,世間萬物都依循著某個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叫“理”,理是世間最本質的東西,也是最正確的。”
“萬物依存于理,才能蓬勃發(fā)展。但是人在世間萬物的紛擾交錯中,會迷失自己,迷失理�!�
“因此就要存天理滅人欲”許七安道。
存天理滅人欲是國子監(jiān)思想流派的大綱,具體怎么操作,許七安等待許新年的解說。
許新年繼續(xù)道:“程亞圣為圣人集注,制定了一整套的規(guī)矩,讀書人遵循這套規(guī)矩,便不會出錯,便是正確的,便是應和天地規(guī)律的。
“這套規(guī)矩將忠、孝、節(jié)、義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
許新年嗤笑一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為大義當舍生;為保節(jié)當赴死�!�
許七安沉默的聽著,忽然問道:“那辭舊覺得呢,這是對是錯”
許新年愣住了,他呆呆的看著堂兄,張嘴欲言,但有神秘力量卡住了他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來。
許七安明白了,這種力量叫“思想禁錮”。
“所以,才有了這塊碑”許七安把目光轉回碑文。
“嗯。”許二郎點點頭:“云鹿書院和國子監(jiān)之爭,是學術之爭,是理念之爭。但這塊碑屹立在亞圣學宮兩百年,它始終不倒,它一日不倒,云鹿書院就一日勝不過國子監(jiān)�!�
“院長枯坐學院十幾年,皓首窮經(jīng),試圖反駁碑文上記載的東西,試圖創(chuàng)立一套更成熟更正確的理念,但他失敗了�!�
“因為它代表著真理,代表著正確�!痹S七安說。
“是�!痹S新年嘆息:“不止院長,其實書院歷代大儒、先生,都在和這塊碑文較勁,可沒人能成功。亞圣的思想,豈是等閑之人可以駁斥。”
“那邊上那塊空白的碑”許七安心里有了猜測。
“是院長立在那里的,但十幾年來,他從未上面落筆�!痹S新年指著空白石碑邊的桌案,說道:
“后來有學子和大儒們嘗試在石碑上題字,與程亞圣的碑文抗衡,只是第二天都會被擦去。不過桌上的筆和硯臺倒是留了下來,或許是院長也抱著一絲期待吧�!�
“正因如此,每當學子們突發(fā)奇想,自我感覺優(yōu)秀時,就會來這里題字�?上г洪L期待的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我曾經(jīng)以為我可以,也在石碑上題過字”說到這里,許新年沒有繼續(xù),顯然是不打算把曾經(jīng)的年少輕狂告訴堂兄,免得再社會性死亡一次。
仗義死節(jié)報君恩,流芳百世萬古名許七安面對碑文,沉默了片刻,沉聲道:
“辭舊,大哥問你,君王重,還是天下蒼生重。”
許新年毫不猶豫:“自然是天下蒼生�!�
許七安再問:“那你讀書,是為什么”
許新年下意識道:“忠君報國”
說完,他自己愣住了。
許七安毫不在意,繼續(xù)問:“名垂青史,真的是讀書人的畢生追求嗎”
許新年沒有回答,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云鹿書院兩位大儒為了蹭詩的所作所為,也說明了一切。
許七安幽幽嘆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憑什么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憑什么
這狗屎般的社會不能多點人權許七安笑道:“我非讀書人,但也想寫些什么,辭舊,替我研磨�!�
許新年皺了皺眉。
許七安道:“反正筆墨擺在這里,不就是讓人寫的嗎,如果大哥寫的不好,明日自然會有人擦掉�!�
許新年聽完,便去磨墨。俄頃,他持筆站在碑前,問:“大哥想寫什么”
“這次我要自己寫�!痹S七安劈頭奪過筆,凝視著空白的石碑。
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今早吃早食的攤主的那張臉,明明肉疼的要死,卻不敢要銀子�?蓱z的像只狗。
大奉王朝的胥吏問題積弊已久,滿殿衣冠禽獸一口一個忠君愛國,卻從未對底層的百姓垂下憐憫的目光。
他想到了周立當街縱馬時,囂張跋扈的姿態(tài)。想到了京城中衙內橫行無忌的記載。
超凡武力的存在,讓封建王朝的弊病展現(xiàn)的愈發(fā)淋漓盡致;也讓底層百姓連揭竿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他上輩子至少還知道幾起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但在這個世界,農民的起義連成型的機會都沒有,便被迅速撲滅。
許七安深吸一口氣,重重吐息,提筆書寫: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寫完,許七安只覺神清氣爽,一吐胸中郁氣,把筆一拋,大聲說:“辭舊,這才是讀書人該做的事�!�
轟隆
許辭舊的腦海里,仿佛一道雷霆劈下,劈開了混沌的靈識,劈開了靈魂的枷鎖。
他呆呆的望著堂哥,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二郎似乎看到堂哥頭頂濃郁紫氣一閃而逝。
咔擦
邊上那塊石碑忽然發(fā)出崩裂的聲響,一道貫穿上下的巨大裂縫出現(xiàn)。
兄弟倆吃了一驚,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整個亞圣學宮震顫起來,穹頂“簌簌”掉灰,燭臺傾倒。
亞圣雕塑沖起一股清氣,綻破山頂白云,數(shù)十里外皆見異象。
許七安懵了,臉色極其難看:“怎么回事好好像惹禍了�!�
“惹什么禍,惹什么禍”許新年情緒激動,大聲說:“這跟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從沒有來過亞圣學宮。”
說完,抱著腦袋就奪門而出,逃之夭夭。
“讀書人,你等等我。”許七安拔腿追了上去,心說關鍵時刻,還是讀書人應變能力強。
第44章
逃之夭夭
兄弟倆跑出亞圣學宮,沒敢走大路,從院子側邊的小路拐進山林,跑了很久才停下來。
許七安氣息平穩(wěn),許新年扶著一株松樹,氣喘吁吁,因為劇烈運動,白皙的臉蛋涌起一抹動人心魄的潮紅。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許七安打算請教一下“做事有章法”的小老弟,并試探道:
“我剛才算不算是為學院破開了一個千古難題”
他沒料到自己的那句口嗨會造成如此可怕的異象,也不清楚會產(chǎn)生怎樣的后續(xù),所以很從心的跟著許二郎逃跑了。
許新年喘著氣,一邊平復心跳,一邊傲嬌的“呵”一聲:“頂多是兩百年的難題�!�
許七安摘下水囊,遞過去。
許二郎接過喝了一口,繼續(xù)說:“如果是初入學院的我,會建議你留在原地,等著接受學院師生的膜拜和感激�!�
“但現(xiàn)在的我,只想帶你趕緊離開�!彼阉覓伝靥酶�,等了一下,見他臉色如常,沒有疑惑。
有些失望和欣賞。
欣賞,當然是因為堂哥很有腦子,與父親那種粗坯不同。這讓自視甚高的許新年由衷的欣慰。
失望,則是不能在堂哥面前人前顯圣,制造智商上的優(yōu)越感。
是的,哪怕堂哥多次作出令人驚嘆的詩詞,哪怕堂哥剛才在石碑上寫出這般劈山開地般的句子許新年依舊覺得自己的智商是更高一籌的。
沒這份心態(tài),做不出“天不生我許新年,大奉萬古如長夜”
兄弟倆快速在林子里穿梭,悄咪咪的摸向馬廄方向。
不辭而別是此刻最佳的選擇。
許七安留在現(xiàn)場,迎接他的或許是云鹿書院的感恩戴德,甚至奉為大儒雖然不太可能。
這是好的一面。
壞的一面也很明顯,云鹿書院與國子監(jiān)是道統(tǒng)之爭,許七安接受云鹿書院感恩戴德的同時,必定招來國子監(jiān)出身的讀書人的敵視。
滿朝朱紫貴,都是國子監(jiān)。
一個稅銀案就遺禍無窮了,而這比一百個稅銀案還危險、麻煩。
辭舊與我想法不謀而合許七安呵呵道:“辭舊,你是真的狗�!�
很好,二郎不是迂腐的讀書人,這或許是他精讀兵法的緣故。
“粗坯。”許新年反唇相譏,接著說道:“只要我們離開,事后,相信書院不會肆意宣揚,會替我們保密�!�
他不再說話,一邊趕路,一邊凝眸沉思,顯得沉默寡言。
圣人學宮外的大坪。
穿麻衣,頭發(fā)花白的趙守,忽然做了個令人意外的動作,他驀然轉身,凝望學院后方。
稍后幾秒,三位大儒做出了同樣動作,臉色凝重的眺望。
長公主心里困惑,下意識的順著他們的目光扭頭,晴空朗朗,什么都沒有。
但在下一瞬間,一道肉眼可見的清氣沖天而起,貫穿了云霄。浮在清云山的厚重白云,在眾目睽睽中崩散。
趙守率先消失,三位大儒隨后展現(xiàn)言出法隨的神異,將自身三尺挪移到書院后方。
長公主柳眉輕蹙,提著裙擺,疾步急促又不失儀態(tài)的跟上。
她身段高挑,曲線曼妙,疾走時的風韻不可描述,只可意會。
亞圣學宮,燭臺傾倒,蠟油綿密流淌。
空曠的大殿中,清氣如春風蕩漾,凸顯出趙守的身影,他迅速掃過大殿每一寸角落,而后目光聚焦在裂開的程氏亞圣的碑文。
這院長古井般的瞳孔里掀起了狂濤駭浪,同時迅速分析出那股沖天清氣的緣由。
鎮(zhèn)壓學宮的碑文崩裂,云鹿書院內蘊的浩然之氣掙脫了束縛,充盈自溢,才造成了剛才的景象。
問題是,程氏亞圣的碑文怎么可能平白無故的崩裂
很快,趙院長明白了,他的目光被當初自己立在殿內的石碑吸引,他看著碑文上的內容,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淡化,在消失,唯有那一行丑陋的字體深深烙印在瞳孔里。
烙印在心里。
成為此刻世界的唯一。
令人如沐春風的清氣蕩漾中,三位大儒的身影顯化,他們下意識的掃視整個大殿。
看到崩裂的程氏亞圣石碑時,瞳孔不自覺的收縮。
好端端的,石碑怎么會裂不,這是好事,意味著鎮(zhèn)壓云鹿書院氣運的封印產(chǎn)生了動搖李慕白心里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院長的狀態(tài)不對。
是一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失魂般的狀態(tài)。
石碑竟然裂了,在亞圣不出的年代,居然有人能撼動程氏石碑張慎和陳泰相視一眼,從各自的眼里看到了震驚與疑惑。
緊接著,他們與李慕白一樣,發(fā)現(xiàn)了趙院長的異常。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天平”張慎喃喃道。
他完全被這句話里蘊含的氣魄、風骨、志向所震撼,渾身雞皮疙瘩暴凸的東西,胸腔里的熱血仿佛也沸騰了。
“這才是一個讀書人,真正該做的事�!标愄┳炱ぷ宇澏叮骸盀楣�,當為民,為國,為天下蒼生,不該為一姓之家,為少數(shù)幾人�!�
這位被譽為有治國大才的大儒,這一刻渾身不受控制的發(fā)抖,聲音嘶�。骸磅囗�,醍醐灌頂啊”
李慕白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這是誰寫的”
三人同時望向院長趙守,院長閉關十幾年,為了推翻程氏的理學,嘔心瀝血。當世如果有人能開創(chuàng)新的學術流派,非他莫屬。
但院長剛才與他們一起,而且,院長此時的態(tài)度已說明了一切。
回應他們的是沉默,許久之后,趙守低聲道:“你們先出去,有什么話,事后再議。”
他接著說:“君子緘默�!�
三位大儒躬身作揖,并肩離開。
殿門關閉,四周寂靜,趙守沉默的站在碑前,背后是鏤空的門窗,陽光斑駁灑入。
很久之后,他正了正衣冠,朝著碑文行弟子大禮:“朝聞道,夕死可矣�!�
長公主提著裙擺,終于趕到亞圣學宮之外,卻發(fā)現(xiàn)學宮十丈之內,被一道宛如倒扣的碗般的氣罩包裹,隔絕內外。
她沒有急,沉靜的站在學宮外的臺階下,像一朵靜謐盛放的鮮花。
俄頃,三位大儒并肩出來,臉色沉凝,但分辨不出是好是壞。
“三位先生,可否告之”長公主目光遙望學宮。
“公主莫問了�!标愄┳饕�,“此事,我等暫時也摸不著頭緒。”
長公主笑了笑,難掩貴氣的臉蛋一如既往的平靜。
告別三位大儒,她獨自往雅閣方向行去,山風里,羅裳裙帶飄飛,仿佛是山中的精靈,下凡游玩的仙子。
兩列披甲持銳的士卒依舊守在雅閣外,宛如一尊尊沉默的雕塑。
這支二十四人的金吾衛(wèi)是她的護衛(wèi)隊,山下還有一支由七名打更人組成的隊伍。
只是書院對魏淵極為厭惡,不允許打更人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