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從那日宮門之事后,整個盛京風聲鶴唳,承恩公府這煊赫人家竟是一朝傾覆�!�
“承恩公府小公爺王元慶,被判處腰斬,秋后執(zhí)行。”
“可憐承恩公府老公爺,忠烈之后,竟連最后一絲血脈也保不住�!�
”可憐承恩公府老太君,一把年紀竟被發(fā)賣教坊,實是荒謬至極。“
說書人再次感慨嘆息。
不料抬頭一看,滿堂之人都沉默的看著他。
這茶館并不高檔,只是開在碼頭邊,供碼頭力工午間歇腳,兩個銅子就能喝上一碗涼白開并聽上一段書。
往常都是熱熱鬧鬧,叫好聲一片,今日下邊卻是安靜得很。
連沒有坐處擠在門外的,一身短打扮的力工也都盯著他看。
說書先生頓時慌了神。
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茶館說書,要搞黃色,要么說些聳動的趣聞。
平日里,聽見承恩公府這樣的慘事,聽見權(quán)閹一黨又迫害忠良,下邊反應是最熱烈的。
待到將人情緒煽動起來后,在突然攔腰一停。
下邊的聽眾想繼續(xù)聽,賞錢自然也不少。
今日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竟是這樣詭異的反應?
說書先生捋了捋兩縷老鼠須,想說些什么話時,一只被腳汗腌入味的布鞋朝他丟來。
“你爺爺?shù)�,老子打死你們這些顛倒黑白的雜碎�!�
扔鞋的一個黑瘦漢子,個子不高不壯,卻是脾氣極暴,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沖到了說書的臺子上。
沙包大的拳頭,直直印在說書先生的眼窩上:“王元慶那兇徒惡少,到了你們這些人嘴里,竟是忠臣之后?”
“那助紂為虐的老虔婆,竟也值得可憐了?”
說書先生還沒反應過來,眼眶一疼,腦子都迷糊了起來。
打人的,是一個碼頭扛貨的力士。
說巧不巧,他家鄰舍就有被王元慶禍害過的人,巡夜司還曾有一個長得漂亮討喜沒架子的千戶大官,來請他做過證。
沒多久,鄰人的冤屈就得以洗清。
他們本以為王元慶背靠承恩公府,冤屈再難有昭雪之日。
不料,不但惡首王元慶,連帶著一票尸位素餐的無能狗官都一應落馬。
鄰人知道此事,瘸著腿在巷子口放了兩餅爆竹慶祝。
就是這樣的大好事,在這些搖唇鼓舌的說書人嘴里,竟成了冤屈?
這黑瘦漢子越想越氣,撿了先前擲上來的鞋。
一手拽住說書先生的衣襟,一手捏著鞋子。
啪啪啪。
用鞋底子去抽說書先生的嘴。
他常年在碼頭干活,身量不高,但力氣極大。
抽了兩下,說書先生就滿嘴腥咸,吐出兩粒大牙。
滿堂都是看戲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他挨打。
“好漢,好漢停手�!彼某榭涨箴�,“您聽我說�!�
黑瘦漢子聞言,甩甩鞋子,暫時罷手。
“好漢必是被閹黨謠言所惑�!闭f書先生話音剛落,嘴上又被抽了一鞋底。
“你爺爺我親身經(jīng)歷,那惡少王元慶惡貫滿盈活該去死,又怎么被謠言所惑了?”
“你們這些胡言亂語之人,才該挨打。”
“無論是誰,能給咱百姓沉冤昭雪出口惡氣,就是好人,就是好事!大家說對不對?”
這黑瘦漢子轉(zhuǎn)頭,問下邊的人。
這個問題,放在文人聚集的高檔茶室,或是書院問出,必然會得到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不對!
清流讀書人與狗閹黨、朝廷鷹犬勢不兩立。
但現(xiàn)在這問題,是在碼頭腳店茶館問。
這些身上掏不出幾文錢,也沒念過書的人會回答——對!
這事,干得大快人心。
平�?匆娋笇幮l(wèi)出緹騎抓人,叫人害怕,現(xiàn)在卻只讓人覺得痛快。
一時間堂下紛紛傳出叫好聲。
說書先生一手捂著嘴,眼看揪著他的黑手漢子又要扇他。
頓時著急閃躲。
他忽然看見兩個個穿著五城兵馬司差役服的公人,正笑嘻嘻的站在門邊看熱鬧,急忙求助:“打人啦!打人啦!”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一時沖動打人的黑瘦漢子頓時一慌,眼睛一掃就準備跑路。
卻見那兩個公人視線斜斜向上看,吹著口哨轉(zhuǎn)身就走,嘴里還道:“今天天氣真好。”
“剛才是不是有什么聲音?風太大,沒聽清�!�
開玩笑,他們新任大頭目張大人,就是閹黨一脈。
王元慶一案,也是五城兵馬司協(xié)查。
他們抓什么人?辛苦什么勁?
那哪叫打人,分明是說書先生用臉去撞人家鞋底碰瓷。
兩個公人出現(xiàn)時,茶館中出聲叫好的人都是一靜。
等看他們唱著雙簧扭頭走,茶館中便又是一陣歡聲笑語。
黑瘦漢子也是一喜,總覺得自己被差役撐腰了,氣勢也更壯幾分。
揚手欲打。
那說書先生再也撐不下去,抱著頭交代道:“好漢別打了好漢!”
“我也是拿錢辦事�!�
“今日說書的本子,全是有人寫好了送來的,我說一場給我二十文茶水費�!�
他一邊說話,一邊吐唾沫。
“饒了我吧,下次再也不說了。”
黑瘦漢子愣了一下,隨即更怒:“你這混蛋,原是拿錢說話蒙騙我等,想來往常也說了不少謊�!�
說書先生被他扯得亂晃,慌慌忙忙的擋臉求饒。
又用鞋子抽了個盡興,這黑瘦漢子才在人的提醒下撒了手,套上鞋子溜出門去。
只留下說書先生哀嚎不已。
在這茶館的二樓,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笑嘻嘻的從窗戶收回。
趙鯉脖頸上纏著阿白,看戲看得不亦樂乎。
沈晏見狀嘆了口氣,又垂下頭去給她們剝路上買來的茶雞蛋和糖炒栗子。
第243章
下江南
這件雅室十分隱蔽,有單獨的出入口。
與下邊的大堂不同,這里的陳設十分素雅。
在一角還擺放著一張書案。
在這屋里,窗戶半敞,正好可以觀察到下邊的情況而輕易不會被人注意。
這里,是靖寧衛(wèi)的暗處據(jù)點。
整間茶樓都是靖寧衛(wèi)的產(chǎn)業(yè)。
換言之,樓下那帶節(jié)奏挨打的說書先生,就是靖寧衛(wèi)的布置。
倒在臺上的說書先生,哭哭啼啼的被茶室的小二扶下去。
臨走前還不忘撿走自己掉在地上的幾粒大牙。
大景街頭已經(jīng)有了鑲牙服務,撿回去再嵌金絲戴上,好歹是自己,不必用那些來路不明的死人牙。
趙鯉看得好笑,縮回頭來。
坐到桌邊飲茶,阿白順著她的手臂爬下,盤在桌上。
沈晏修長的指尖,捏開一粒沾著糖沙的栗子,將圓滾滾的栗仁,從殼里完整的抖出。
他面前擺著兩個碟子,一邊裝著一粒剝了殼的水煮蛋,一邊裝著一大把完整撥好的栗仁。
分別將兩個盤子推到了趙鯉和阿白的面前,然后才用帕子仔細的擦手。
趙鯉不動,他就故意問道:“還要嗎?”
說完作勢又要去剝。
“不必了�!壁w鯉從栗仁里捻了一個,小聲道了句謝謝。
自從那日,兩人之間朦朧的紗揭開一角。
趙鯉就進入了一種,從前從未有過的狀態(tài)。
她就像是一只莽莽撞撞的小動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森林里,出現(xiàn)了一個闖入者。
不知道應該親近接納還是呲牙趕走。
于是偷偷躲在樹后觀察。
沈晏十分準確的拿捏住了她的這種心態(tài),一直不動聲色的靠近,保持著她不會逃走反感的距離。
趙鯉嚼著栗子仁,忍不住回避沈晏的視線。
沈晏見狀,岔開話題道:“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么�!�
為什么靖寧衛(wèi)開設的據(jù)點茶館,會請說書先生來詆毀。
談到公事,趙鯉果然松了口氣:“不必問,我知道的�!�
現(xiàn)在沈之行雖為太監(jiān)之身,卻干著內(nèi)相的差事。
而沈晏則是掌控者大景全境的靖寧衛(wèi)力量。
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想試著去親善文人,美名遠播,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會敲響喪鐘。
這也是為什么,靖寧衛(wèi)明明掌握輿論權(quán),偏生沈家叔侄名聲差上天的原因。
那些詆毀的文章大多出自于沈府,出自于靖寧衛(wèi)中。
見她通透,沈晏眼中露出點點笑意:“聰明�!�
明明只是簡單兩個字,由他說來,卻有點寵溺意味。
趙鯉不自在的挪動了一下身子。
她以前也沒覺得沈晏那么能撩啊。
小心肝正噗通跳著,門外的腳步聲讓她得到了解脫。
魯建興叩門而入:“沈大人,趙千戶,從江南來的船到了�!�
趙鯉聽聞,松口氣站起身來:“好,去看看。”
沈晏心里有些遺憾,伸手接了盤在桌上,肚子吃得鼓鼓的阿白在袖中,也站起身來:“走吧�!�
將近秋算,核查人口賦稅。
盛京之中,已經(jīng)借著王元慶的事情掀起風暴。
在隆慶帝的授意下,沈晏將再下江南,到那富庶之地巡查。
趙鯉也正好想做系統(tǒng)任務,索性就跟著沈晏出一趟公差。
方才碼頭有小船擱淺,上不了船,兩人就在這處暫時歇腳。
兩人都沒穿公服,低調(diào)的從暗梯走下去。
茶館后邊就是一道長長的巷子,從這里可以直達碼頭。
行至碼頭,趙鯉看見停泊在遠水的巨大樓船眼前一亮。
朱紅的船體,矗立在水中,即便是見過現(xiàn)代船體的趙鯉,也不禁為這四五層樓高的巨大樓船感到驚訝。
大桅和前桅上的風帆收起,底尖、上闊,船首有一巨大的銅獸首。
間隔有些遠,但是趙鯉還是認出來,那是狴犴的虎頭雕塑。
“沈大人,這是?”
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沈晏卻點了點頭:“這是靖寧衛(wèi)的官船。”
趙鯉倒吸一口涼氣。
一般大景官府有專門的官船,供官方事物使用。
但無論戶部兵部也沒聽說過會有專屬船只的。
而且這支樓船規(guī)模極大,裝備上床弩火炮,說是水軍也不為過。
但靖寧衛(wèi)這樣的執(zhí)法部門,竟然能有這樣的裝備。
趙鯉只在想,沈晏這趟去江南莫不是要去干仗的?
不知為什么,滿腦子都是后世白頭鷹家的國稅局IRS。
趙鯉跟著沈晏搭上碼頭來接的小船。
小船開到樓船下方,近距離看著更加龐大。
大景一直給人一種很窮逼,皇帝也很窮逼的感覺。
每一年都有皇帝訴苦錢不夠花,找臣工借銀子的趣聞。
但現(xiàn)在看見這艘樓船,趙鯉有些懷疑,大景財政狀況真的那么糟糕?
阿白也從沈晏的圓領袍子里探出頭,黑色豆豆眼里的驚訝,和趙鯉一模一樣。
沈晏有些好笑,拽著她的胳膊踏上樓船放下的梯子。
上了大船,獵獵的江風吹得人衣衫嘩啦作響。
趙鯉頗有興趣的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在趙鯉那個年代,大明寶船一直是一個傳說。
現(xiàn)在的大景樓船,如何能不讓她充滿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