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受凍之后再烤火,他抖得更厲害。
一邊抖一邊哭著將書院發(fā)生的事情說了。
黑瘦男人扎著一條青布腰帶,解了外衫裹在魏山身上。
他是個暴脾氣,站起來一腳踢了凳子:“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小山別怕,沒人能欺負咱們盛茂坊的人。”
一旁的桃色衣衫的女人,卻是沖他翻了個白眼:“嘴上說得厲害,出了盛茂坊,你算什么?”
被撅了面子,男人嘖了一聲。
女人起身,去妝臺捻了針線。
魏山的書包都濕透了,女人給他在小爐上烤干,縫補了撕爛的地方。
“還補這玩意做什么?”
青春期的男孩子,腫著眼睛自暴自棄道:“念書便不是我該做的事�!�
他話說出口,本想得到安慰和認同。
出乎意料的是,碼頭混子出身的男人沒說話,做著皮肉生意的女人也沒說話。
兩人對視一眼,到底有些大人的擔當。
男人開口道:“小山,不許這么想�!�
他絞盡腦汁,舉出一個例來:“你知道嗎?碼頭的活計。”
“像何叔這樣大字不識的,扛一天大包也才四十文�!�
“但若是識字,像那些管事,揮揮筆烤著火,月銀便是二兩半�!�
桃色襖子的女人姓許,也幫腔道:“對啊,你若是好生念書,日后給你娘掙臉,多風光。”
“將來考個秀才老爺,我們這些鄰居也長臉�!�
這兩人都不是什么擅長說服的,說來說去,都是錢和面子。
魏山沉默聽著,最后回家了也沒說一個字。
這對男女目送著魏山離開。
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
次日,魏山本想借口病了,不再去書院。
不料運勢不佳,昨日受了那一場冷,竟是一點事沒有。
大早上,魏山的娘便站在他的床邊。
魏山把頭埋在被子里。
打定主意,便是他娘今天打死他,他也不會出去。
不料他娘并沒打他,只是給他送來了一件絮了棉花的衣裳。
“昨日許姨知道你受了委屈,買了棉花,熬著夜給你絮了新衣裳�!�
“你知道,許姨賺的都是什么錢,她平日有多節(jié)省,你今日要繼續(xù)睡著,辜負她一片心意?”
薄被顫了一下。
魏山的娘又取來已經縫補好的書包。
里邊浸水發(fā)皺的書本,雖字跡暈開,但一頁頁熨得平整。
這時窗外傳來呼喊聲。
卻是昨日那個姓何的漢子。
“小山,走,何叔送你去書院�!�
“我看誰敢小瞧你!”
他今日特地翻出自己最體面的衣裳,穿在身上。
還特意敞開領子,露出從前受過刀傷的鎖骨。
魏山不應,他也不惱,便站在窗外喊。
最終,魏山雙目含淚,換上了絮棉的新衣裳。
姓何的漢子,像是隨從一樣跟在魏山身后。
走在街頭,便有街坊大聲同他打招呼。
炸油果子的胖老板,塞來一小包炸果,高高揚起手里的竹笊籬:“那些人有錢有勢又怎么樣?能有你聰明嗎?”
“咱一定不會輸�!�
“對�!�
老嫗牽著孫兒,特意等在道旁。
“小山,好好念書,以后教我孫兒識字。”
“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別再像牲口似的被人糊弄�!�
老婦的兒子曾因文書,被訟棍糊弄吃了大虧。
她一直惦記著這事。
說著她也塞來兩塊糕餅。
在姓何的漢子護送下,魏山抱著滿手的東西,再一次踏出了盛茂坊。
立在離開的長橋上,他回首望向家的方向。
長橋就像是一道分割兩端的線。
左邊是水宛溫柔的水鄉(xiāng),右邊是盛茂坊歪歪扭扭野蠻生長的屋子。
一粒小小的種子,在魏山心中埋下。
姓何的漢子,不知身側的少年默默立下怎樣的誓言。
他絮絮叨叨道:“你別怕,我們街坊商量好了,以后換著送你來,再不叫你受欺負。”
他們這些爛人,平常在街上游蕩,能尋件正經事做,倒也不錯。
活在爛泥里的他們,或能親手澆灌出美麗的花。
……
“原來如此�!�
趙鯉已然明白,那個執(zhí)著的魏先生,從何而來。
魏家的堅持,究竟為何。
勸學碑,不只是勸學勸上進。
風雪越發(fā)的大,沈晏側身為趙鯉遮擋。
看著魏山遠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眼前風雪越發(fā)的大,幾乎遮蔽人的視線。
撲簌簌扇著翅膀的紫色蝴蝶再次出現(xiàn)。
趙鯉與沈晏并肩跟去。
場景又再變換。
已是二十來歲青年模樣的魏山,坐在方桌后。
用來佐菜團子的,還是一個棉線穿著的咸鴨蛋。
第526章
千字文
散發(fā)霉味的屋子。
依舊是那個能吃上半個月的咸鴨蛋。
只是這時的魏山,已經是青年模樣。
他很瘦,但不是尋常書生弱不禁風的瘦。
而是一種很精神的瘦。
埋頭奮筆狂書,時不時咬上一口菜團子。
忙得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窗外傳出叫賣的聲音。
趙鯉聽著叫賣的口音耳熟,遠處傳來一陣鐺鐺聲。
“賣——藥糖咧!”
喊一聲,便叮地敲一下分糖的鐵砧。
一聽就是盛京街頭才有的藥糖販子。
趙鯉探頭看向窗外。
果見盛京標志性的九層望樓。
“魏山到了盛京!”
趙鯉廢話了一句。
沈晏接道:“應是入京趕考�!�
大景科舉由下至上,需要經過院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
院試是縣級的考試,考中后稱秀才。
鄉(xiāng)試在各道的首府進行,考中后稱舉人。
會試則是在盛京舉行,中者稱為貢士。
會試之上,便是金鑾殿上的殿試。
一層一層,如同闖關。
闖過了,魚躍龍門。
魏山既然已經來了盛京,他當已經過了鄉(xiāng)試,是正兒八經的舉人老爺了。
須知,大景這樣的科名社會,中了舉人老爺,便享有補貼和不再需要服徭役。
且許多鄉(xiāng)下財主為了避田稅,便會尋舉人將田畝掛在他名下。
如此這些田畝,就可以不再繳納賦稅。
作為代價,每年舉人老爺都能收到不少的錢財。
如保護費一般。
但眼前的魏山,顯然還是很窮。
一身生員服洗得發(fā)白。
看他在狂寫些什么,趙鯉探頭去看。
不意踢到魏山的凳子腿,發(fā)出響動。
魏山一驚。
顯然看不見趙鯉和沈晏,只見空蕩蕩的房間。
他親自感覺到,自己凳子被人踢了一腳。
屋中卻不見人影。
一時嚇得好似倉鼠,將手里的菜團子囫圇塞進嘴里。
將抄寫的東西卷巴卷巴揣進懷中,撒腿就往門外跑。
趙鯉也沒想到,自己好奇一下惹出這小亂子。
又聽外邊哎喲一聲。
原是慌亂的魏山與店小二撞作一團。
小二手里捧著的東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張嘴正要罵,便看魏山嚇得發(fā)青的臉。
“小二哥,屋里有人!”
見了活人,魏山松了口氣,拽著店小二的袖子不撒手。
店小二本想發(fā)火,卻想到些什么,和魏山抖成了同一頻率。
“什什什么?”
“舉人老爺哎,我膽小,你別嚇我!”
兩人地上的東西也不撿,手牽手跑開。
趙鯉被他們的反應弄得莫名其妙。
一直看著的沈晏,卻輕笑著指了指房間的門頭:“應該是為了省錢,魏先生選了間死過人的屋子�!�
趙鯉回首,便見門上不要錢似的貼了一溜顏色鮮亮的黃紙符。
也不知死得有多兇,竟將店家嚇成這樣。
難為了魏山,這樣的屋子也敢住。
即便是幻境,趙鯉還是有些愧疚。
急忙拉了沈晏追上去。
正好聽見汗流浹背的魏山和店小二,站在轉角說話。
“我能換間房嗎?”
魏山的問話,十分沒有底氣。
店小二擦了一把額上的汗:“能!”
魏山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聽店小二道:“得加錢�!�
“您當時就是奔著便宜來的,現(xiàn)在要換,得加錢!”
談及錢,魏山默默收回手:“那算了�!�
“加錢比鬼可怕�!�
讀書人都好面子,店小二第一次瞧見這樣耿直的。
嘿嘿一笑,在袖子里掏出一個雞蛋遞去。
“給您壓壓驚�!�
魏山沒有瞎客氣,道謝后揣進懷里。
估計也是怕的,沒有回房,出了門去。
他在前邊走,趙鯉沈晏兩人便如同背后靈,無聲跟在他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