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塌陷的朽木上,堆積著大量螺螄藻類,只聽得下邊似有聲音傳出。
趙鯉他們廢了些功夫,方才將這些砂礫般堆積的螺螄掘開。
又搬開一根橫木,清晨的光投下來。
佝僂的灰影,突然竄出來。
趙鯉下意識按刀欲斬,卻看清了這灰影的模樣。
是一個畸變的村民。
那方詭域之中極潮濕,幾乎與泡在水中無異。
這村民身上衣衫朽爛成拖把般的布條。
他瘦如骷髏,從黑暗中鉆出卻沒有傷人。
而是踉踉蹌蹌跪倒在下去。
他仰頭,看著天邊升起的朝陽。
雙手去捧陽光,用沙啞的聲音抽泣:“日出了,日出了�!�
他張手擁抱早晨金紅色的陽光。
兩行淚水從他滿布螺殼的臉上滑下。
趙鯉正欲命人救治,這人的頭重重嗑在地上,跪著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在場所有人看見,心中都不好受。
趙鯉沉默片刻后問道:“可有見到一個光禿禿的骨架子?很新鮮,是女性!”
魯建興立刻答道:“半個時辰前,沈大人有令先找到那具骷髏,已在林中一株海棠樹上發(fā)現(xiàn),拖到沈大人那邊去了。”
趙鯉嗯了一聲,讓魯建興等人繼續(xù)挖掘,尋找可能的幸存者。
她則是按著刀柄,去了沈晏處。
一方精致小院,朝鮮、倭國雙方齊聚。
李氏巫女面色慘白,顯然還未緩過氣。
倭國使臣源雅信手中捏著一柄新扇。
沈晏面無表情坐在最上首,垂眼摩挲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堂中,臨時卸下來的門板上橫躺著一具骷髏。
這骷髏渾身沒有一點肉,光透窗戶灑落,骷髏身上各處細節(jié)展露無疑。
在骷髏旁,是碩大癟塌的魚尸和一個畸形的頭骨。
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這空氣十分磨人,李氏朝鮮年輕的巫女本身便受了反噬。
加之,她很清晰從那頭骨上,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是白日林間,響應她召喚而來的無名之物。
李氏朝鮮巫女面色慘白,目光回避著橫放的東西。
一片沉默中,源雅信終開口:“不知沈大人是何意?”
“這似乎與我等毫無關系�!�
源雅信這話論道理確實是如此。
并非他先挑釁朝鮮巫女,他那姓三浦的侍從還試圖提醒大景方將有麻煩。
唔……道理上確實如此。
但沈晏并不想跟他們講道理。
沈晏一掀眼皮,道:“堂下躺著的是我大景的成陽郡主�!�
“還有重傷的康王世子�!�
“都是我大景皇族宗室,陛下的侄兒侄女�!�
“此次禍事,非同小可�!�
他冷笑兩聲:“災禍已釀成,爾等想說什么毫無關系?晚了些。”
聽沈晏清楚說出地上受害人的身份,朝鮮方諸人頓時臉色一白。
源雅信一愣之后,則有些生怒。
這姓沈的狗官,生得人模狗樣莫不是要甩鍋?
“招禍的并非我方,事后我這護衛(wèi)還曾好意提醒。”
源雅信話未說完,已被沈晏打斷:“與其花言巧語辯解,不如想想如何給陛下一個交代吧�!�
“若二位商量不出個辦法,此仇大景必報�!�
趙鯉立在帷帳后,正好看見源雅信臉上那瞬間流露出的憋屈與冤枉。
倭人被欺負,她方才郁郁的心情突然像被舒適涼風吹散,感覺世界都亮了起來。
她唇角揚起一半,一直沉默跟在源雅信身側的隨從,突然扭頭朝這邊看來。
高眉骨,深眼窩,絡腮胡,灰白頭發(fā)浪人一般束成馬尾。
一雙深邃的深綠色眼,爪痕似的傷疤橫貫全臉。
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趙鯉都能感覺到那西洋人銳利的眼神。
趙鯉冷哼一聲,猛掀開面前的紗簾,一點不慫地與那西洋人對視。
他們二人對峙之態(tài)太突然,現(xiàn)場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
待看清出來的是趙鯉,沈晏站起閃身擋在她面前。
手中瓷盞猛然擲出,源雅信下意識舉扇擋,舉到半道又強行停下。
任那瓷盞在他額頭迸開,碎瓷片四濺。
第924章
絕窺
上等薄胎瓷盞砸到人體,又掉落在地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之中顯得尤為清脆。
一滴殷紅的血從源雅信白皙下頜滴落,砸在地上形成不規(guī)則的紅色印跡。
沈晏收回手,沉聲道:“請管好你的狗。”
無論是對‘狗主人’的肉體打擊,還是對‘狗’本身。
沈晏的所行所言,侮辱性極強。
那眼神凌厲的外邦護衛(wèi),神情一變按刀上前。
“三浦滿頭是血的源雅信張手去攔。
這外邦護衛(wèi)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緩緩壓低身體。
高聳的眉骨,強壯的身體微躬背,加之灰白的頭發(fā),讓他極像西方傳說中的某種神話生物。
面對這樣的威脅沈晏半步未動,但從梁上、窗外有不少制式弩箭指向這高大的外邦護衛(wèi)。
吱嘎的弓弩上弦之聲響起。
被利刃指著的滋味絕不好受,廳中人悉數(shù)色變。
便是李朝鮮那邊的人,也驚疑不定看向沈晏。
大抵是沈晏給世人的一貫可怖印象,在場諸人都覺得,他下令屠殺絕非不可能。
站在李氏巫女身后的細眼侍衛(wèi)上前護主。
潺潺鮮血從破損的頭皮淌下,順著源雅信的額際淌到唇邊。
他嘗到了自己鮮血的甜腥味,垂眸瞬間屈辱之色一閃而逝。
“三浦!”
源雅信再次試圖束縛他的護衛(wèi)。
名為三浦的外邦侍衛(wèi),胸口起伏數(shù)下,似是強壓怒氣。
咬緊牙關這才向后退去。
他顯得極不甘心,半點不懼弓弩。
趙鯉立在沈晏身側,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外邦人。
指輕按眉心后,她湊近沈晏身邊以極低聲音道:“沈大人,那可是個稀有保護動物,弄死在這可惜了�!�
趙鯉的話沒頭沒尾,沈晏微側目看了她一眼,舉手揮退了持弓弩的靖寧衛(wèi)。
沒再被弓弩指著,絕大多數(shù)人都松了口氣。
被侍衛(wèi)護在身后的李氏巫女探出頭來。
加上宮宴那一面,年輕的巫女此前一共見過趙鯉兩次。
兩次見面都不怎么友好。
朝鮮巫覡被古老的先祖之靈看中后成為代言者和容器,被動擁有一些神異。
但這些神異多半是不可控的。
就如第一次見時,李氏女便非主動在趙鯉身上窺見一些雜亂片段。
此番又見趙鯉與沈晏并肩而站,李氏巫女雙瞳縮成細細一線,還欲窺看。
只是方一開眼,便見趙鯉身纏一道蠕動的光線。
這光不停變化扭曲,極為明亮,只看一眼便讓人覺得雙眸刺痛。
雙目劇痛的李氏巫女失力跪倒在地。
耳邊回響著兩種攪纏在一起的聲音。
一道聲音如梵音吟唱古寺鐘鳴,另一道聲音卻是極為原始糜爛的男女交合之音。
這兩種極端的聲音,震顫耳膜刺入大腦之中。
‘不可窺看,不可窺看�!�
這訓誡之聲,像是百萬個人同時卻不同聲在她耳邊嘶吼。
本就受了反噬的李氏巫女胸中一悶。
哇地張嘴,嘔出無數(shù)夾雜血塊的粘液,噴了她的護衛(wèi)一身。
甚至壓過堂下尸臭魚腥的臭味,彌漫開來。
這一插曲,反倒讓原本劍拔弩張的現(xiàn)場氣氛一緩。
畢竟,誰也不想在這臭味里對峙。
沈晏身上從不缺帕子,和趙鯉以香帕掩鼻。
被沈晏一個瓷盞砸得滿頭是血的源雅信,暗自松了口氣。
他并非毫無氣性,只是倭國之人善屈伸隱忍之道。
就在源雅信放低姿態(tài)要說些什么時,一個腳步聲匆匆而來。
“沈大人,陛下言道此事不過是意外,不必……”
卡著時機來唱白臉的小順子,剛要進門,便被復雜的味道嗆了個后仰。
他胃里翻騰,險些吐出早上的早飯。
但戲還得演,小順子鐵青著一張臉,憋著氣快速道:“沈大人不必太嚴厲�!�
“陛下還召倭國使者覲見�!�
原話本沒那么簡短,但小順子擅自改了臺詞。
看源雅信滿頭是血,急伸手召人。
隆慶帝遞出的臺階,源雅信斷無不應之理。
他頂著一頭血,深深看了沈晏和趙鯉兩眼后,行了一禮隨小順子離去。
“陛下知道您委屈�!�
“我這有條手巾,您捂著傷處�!�
隨風傳來小順子的幾句安慰的話。
李氏巫女已這般模樣,朝鮮人自也退下。
只是對比倭國使臣的待遇,朝鮮人的退去極不體面。
因這態(tài)度差異,李氏朝鮮之人終于意識到,在祖靈所預言的那場戰(zhàn)爭中,大景或許靠不住。
當夜朝鮮使者的一份密信,急送出盛京會同館。
沒多久,這封信便拆開來擺放在了沈晏的案頭。
趙鯉脖子上纏著小白蛇,懷里抱著眼看又胖了一點的小黑狗。
她探頭看了一眼那封密信。
這時期的李朝鮮還沒有狗膽去漢字化,書信文字仍是漢文,因而沒有什么壁壘。
趙鯉看了兩眼輕笑出聲。
“原來這李朝鮮又是送貢女,巫女還賴在盛京,是他們將未來的戰(zhàn)爭希望全寄托在了大景?”
沈晏微挑眉,將這封密信遞給阿詹——會有專門的能工巧匠將信件復原送回。
他搖了搖頭:“朝鮮人的算計也不算錯。”
若沒有趙鯉去另一個時間線走一遭,一切會按照原定軌跡。
柴珣那蠢笨如豬的玩意,會自大擅自出兵。
估計李氏朝鮮也沒想到,大景會在義州戰(zhàn)場一敗涂地。
就算這些都還未發(fā)生,沈晏依舊覺得丟臉至極羞恥至極。
看他臉色趙鯉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將手中肥肉顫顫的板凳小狗沈黑塞到沈晏懷里。
她道:“意識到大景態(tài)度轉變,不再寄希望的李氏朝鮮,抵抗力度應該能更強一些。”
不像另一個時間線,一年被倭人打得王城淪陷,國王北逃。
朝鮮最好抱著決死之意與倭國在戰(zhàn)場撕咬,為大景爭取更多時間整備北疆,籌措遠征軍糧。
沈黑沉甸甸壓在沈晏膝蓋上。
板凳小狗是治愈系,舔了舔沈晏的手指喉中嗚嗚兩聲。
沈晏垂眼看見自己衣上兩個臟臟狗爪踩的梅花印,面露無奈之色。
唇角卻不自覺揚起,手指撓了撓沈黑的下巴。
是的,這一次都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