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姜婆子神情麻木坐在地上,仿若一個木頭人。
記憶中,幾人相互指責(zé)了一陣。
不知是誰先開的口:“我們,我們也不是故意的。”
“大不了賠償便是。”
這句話已經(jīng)難以追究是誰說出來的。
趙淮卻是長出一口氣,像是找到了什么脫罪的借口:“是啊,我們也只是失手。”
他的話引得幾人附和。
郭浩莫看年紀(jì)不大,在他伯父的庇護(hù)下五毒俱全,垂頭掩去譏嘲笑意。
他道:“是啊,就是銀子的事,再說……這河房里少一兩個人算什么事。”
趙淮幾人沉默不言,似在思忖。
片刻后,幾人做出了不出意料的決定。
既然,河房之中失蹤一個人不算什么,那不若……
沒關(guān)緊的門縫,風(fēng)擠壓進(jìn)來,嗚嗚風(fēng)聲如鬼哭。
趙淮在衣袍下擺細(xì)細(xì)擦了雙手,又用汗巾擦去額上汗水。
他聽見郭浩滿口應(yīng)承:“諸位叔伯放心,我定好生收尾。”
說罷,郭浩扯了床上艷紅菱花被,將姜寒尸體蓋住。
“這便好了�!壁w淮長出一口氣,他嘴角不自然地抽搐。
見狀著貼心的郭賢侄又寬慰道:“您放心,只是一次意外,此事絕不會再有旁人知曉�!�
他故意拖長的尾音上揚(yáng),竟似在笑一般。
“畜生!”
姜婆子看著他們,本就哭得視線模糊的她,再流下眼淚來。
趙淮幾人腳步踉蹌離開。
宅中只余下郭浩一人。
他臉上笑容忽而一收罵道:“當(dāng)了婊子還想立牌坊,這群老不死的�!�
他嘴上唾罵不已,彎腰用那條紅被將姜寒卷起,扯了條系床帳的絡(luò)子拴緊。
“來人�!彼傲艘宦�,一個五短身材的隨從進(jìn)來。
見地上條狀的被子,這隨從一點(diǎn)不驚訝。
郭浩手一指道:“抬到后院去。”
隨從沉默將地上卷成卷的被子扛在肩上。
他們朝著后院去。
郭浩一指后院的井道:“扔進(jìn)去吧�!�
“也不差這一個了。”
扛著尸體那隨從聞言猶豫了一陣,他說:“近來總有傳聞?wù)f這偏院不太安寧�!�
郭浩拿眼一斜他:“怕什么?”
“回頭你去請張紙符貼在井臺上便可�!�
“過段時(shí)間,小爺我說不得便不住這破宅了。”
他想到美事嘿嘿直笑。
那隨從不敢違逆了他的意,一彎腰將肩上扛著的尸骸拋下。
裹在紅菱被子里的尸體頭朝下,栽入了井中。
趙鯉站在井臺邊,聽得尸體撲通一聲落水,長出了一口氣。
她記起來了。
為何姜婆子落陰觀后,說姜寒最后看見的是她的臉。
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曾藏匿井中躲避趙開陽追捕。
那時(shí)她將一個詭物背出了井。
未曾想到,兜兜繞繞還有這層淵源,趙鯉回首看姜婆想要解釋這層因果。
但這一看,趙鯉雙眼猛一縮。
她喝道:“住手�!�
可一切都已晚了。
趙鯉眼睜睜看著一直沉默的姜婆子,將一柄斷骨磨成的骨刀深深刺入胸口。
天空中持著秤桿的神像垂頭看來,祂眼窩中生出的兩只小手,掌心細(xì)長眼睛一開一合。
神像臉上逐漸露出怒色。
只不待祂裁決,下一瞬,這方世界如卷入了漩渦之中。
顏色剝離,大量紙錢焚燒的灰燼在風(fēng)中旋舞。
灰燼中,幾個人影手搭著肩膀,一步步挪出。
頭部皮膚完好未著寸縷,頸部以下皮膚剝離,泡成了醬色。
為首的正是趙淮,而隊(duì)伍末端那人,卻是已經(jīng)癱了很久的趙開陽。
時(shí)隔那么長時(shí)間重新站起來走路,也不知道他高興不高興。
趙鯉觀他模樣,這邊發(fā)現(xiàn)趙開陽竟是被拔了舌頭,剜了一邊眼珠——是上一輪斷罪時(shí),他罔顧司法付出的代價(jià)。
但現(xiàn)在的趙鯉已是顧不得那么多,她看見胸口骨刀隨心臟跳動的姜婆子,活動如生人,站到了趙淮等人旁邊。
趙鯉欲上前,卻發(fā)現(xiàn)前方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堵了一圈白霧似的虛影。
這些影子個個服喪,手握白茅桿,正踏著怪異的步伐吟唱怪異的曲調(diào)。
遠(yuǎn)處有圖騰若隱若現(xiàn),趙鯉略一辨別頓時(shí)心驚肉跳——姜氏部族。
生活在岐水又東,姜水之畔,始祖是神農(nóng),出過姜太公的那個姜氏。
姜婆雙目泣血,仰頭以一種古老的語言向天述說著什么。
趙鯉欲攔,可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在原地。
姜婆子卻已猛拔出胸口刺著的骨刀,鮮血淅瀝瀝滴落。
趙淮一改之前麻木神情,朝著趙鯉看來:“阿鯉,救我啊。”
下一瞬,他被姜婆子硬扯著跪下,上古時(shí)期用以宰殺祭祀牲口的刀刃,有著超脫材質(zhì)的鋒利。
高高舉起后,重重落下。
正正刺在趙淮心窩。
“以爾等全族,祭奠姜氏后裔。”
在一次次沖擊下,終于精神崩潰的姜婆再不甘只要一個公道。
她要這些人全族都死。
沾著她心口血的骨刃,一挑一剜,剖出了趙淮的心臟。
心在別人掌心跳動,趙淮卻沒一點(diǎn)要死的跡象。
捏著還怦怦跳的心臟,姜婆子神態(tài)卻去了先前的癲狂。
她看著趙鯉,唇邊一抹惡意的笑,隨后手指一收,將手里捏著的那顆心狠狠揉碎。
神情麻木的趙開陽緩緩抬頭,又垂頭。
下一瞬,左邊心口迸射如煙花,血肉炸了漫天。
半透明的生魂茫然站在原地,左右扭頭看。
擺脫了受控狀態(tài),他儼然認(rèn)出了趙鯉,臉上帶著一絲疑惑:“趙鯉?”
這時(shí)卻有數(shù)根白茅編織的繩索,套住他四肢腦袋,將他生魂猛向后拖走。
影影綽綽間,漫天虛影穿梭。
在姜婆快意的注視下,趙鯉緩緩垂頭,看向自己的心口。
第1085章
風(fēng)靜
“阿鯉!”
潛英之石顯化的霧氣中,眾人親眼目睹了趙開陽炸成血肉煙花。
又見得他連生魂也留存不住,被一根根白茅編制的草繩套走。
趙家門外諸人,雖不知那一縷生魂將會落到如何下場,但誰人不知絕不是美滿幸福的未來。
見趙鯉垂眼看自己心口,門前諸人都亂了方寸。
莫說隆慶帝從椅上跳起來,就是對趙鯉有絕對自信的沈晏也瞬間繃緊了身體,止不住地生出些擔(dān)憂。
林著更是一激靈:“阿鯉!”
旁地大臣再怎么迷糊心存疑慮,林著這老頭兒是最清楚的,趙鯉確確實(shí)實(shí)是趙淮親女。
眼見著那瘋癲的姜婆子用了邪法,方才親眼看見外孫趙開陽暴死的林著跌坐在地。
他雙臂折斷,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
但現(xiàn)場諸人誰也無暇管他。
俱死盯著潛英之石中的趙鯉。
但見那方天空如被濃厚煤灰涂抹的世界里,滿天的灰燼落在趙鯉肩頭。
她靜靜垂頭站著。
許久,趙鯉抬手拂去落在肩上的灰燼:“我今天才穿的新衣裳。”
姜婆子的目光由期待快意逐漸凝固,最終轉(zhuǎn)為驚恐。
“這不可能!”
許是因她心情波動,這死寂怪異與灰燼交織的世界,四處游走的白影紛紛停住。
“這不可能!”姜婆子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的阿寒死了,你憑什么活?”
她手抖得握不住那柄骨刀,心口的破洞汩汩流出血來。
數(shù)道穿白麻衣的白影上前,來到趙淮身邊。
分握他的四肢,將心臟被剜出的趙淮舉起至齊腰。
指甲縫里全是血與肉泥的姜婆子,像是對待祭臺上的祭牲。
骨刀高高舉起落下,舉起落下。
將趙淮戳成了篩眼一般,肚上都戳爛了,黃色脂肪粒和腸肚兜不住淌了下來。
并有鮮血淋漓不止,有白影弓腰來捧,將血全接進(jìn)一扎未加修整的白茅草里。
這種白茅草束扎成的‘苞茅’,多用作縮酒,可過濾濁酒中的雜質(zhì),使?jié)峄�,用以祭祀神明�?br />
濃稠的血順著白茅草茸茸的花穗,茅桿的紋理向下。
直至底端時(shí),已呈現(xiàn)晶瑩的淡金色,如初升朝陽下白茅桿上的露珠,并帶有濃烈又明顯的酒香。
這些‘縮酒’后的液體,全淌進(jìn)了一只面盆大的陶碗里。
整個過程中,趙淮又驚又懼的驚呼聲回響在鴿灰色天地間。
對于這時(shí)的他而言,求個死亡都是難事。
他喉中咯咯作響,突出、密布血絲的眼珠艱難移向趙鯉。
看向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嘴巴開合數(shù)下,卻只發(fā)出了些氣音,吐出好些血紅的沫子。
趙鯉試圖上前,被茫茫灰燼阻攔。
她壓根沒搭理趙淮,只沖著姜婆子喊話,說著原委。
可對目前的姜婆子而言,她想要的只是讓更多的人為她的兒女陪葬,對錯已經(jīng)不重要。
不過幾息時(shí)間,趙淮的血便放凈了。
姜婆子周圍簇?fù)碇陌子�,手中多了一大盞‘酒’。
又聽得風(fēng)聲呼嘯,方才被白茅繩套走的趙開陽,掛在風(fēng)中飄飄搖搖回來——被吊住脖子的他好似個小鈴鐺。
被烈風(fēng)撕扯成無數(shù)塊,揉進(jìn)了‘酒’中。
這父中有子的敬神酒一成,漫天灰燼都是一頓。
整個世界像是幅定住的畫,一只巨手破‘畫’而出來接酒。
裝著‘酒’面盆似的黑陶碗,在這巨手中像是捏著粒小芝麻。
但顯然這位被姜氏喚出的祖靈是一點(diǎn)不嫌祭品寒酸的,捏著那粒小芝麻又縮回手去。
姜婆子大聲以一種古老的語言再禱告。
趙鯉聽不懂,卻能猜測得到。
但見漫天紙錢灰燼,匯聚成一道灰色旋風(fēng),朝著趙鯉摜來。
趙鯉雙臂一張,將分站她左右的邢捕頭和張大人遠(yuǎn)遠(yuǎn)推開,獨(dú)自迎上。
呼嘯烈風(fēng)吹得她頭發(fā)漫天散開。
滾地葫蘆一樣滾了好幾圈的邢捕頭,暈頭轉(zhuǎn)向看去卻只見趙鯉身影隱入那灰風(fēng)之中。
趙鯉推這一下沒留手,邢捕頭的胳膊以怪異形狀歪到一邊。
他無力坐起,只抖著香腸嘴皮躺在地上,絕望喊道:“趙千戶�!�
下一瞬,裹著紙灰的風(fēng)如毯子將他們?nèi)堪?br />
那些還帶著星火的灰燼,讓邢捕頭有一瞬間窒息。
他只覺得鼻腔嘴里都塞滿了這種還溫?zé)岬幕摇?br />
腦袋卻一瞬間空靈得很。
他想,早知今日折在這,早上小閨女鬧著要吃糖葫蘆便應(yīng)該給她買的。
眼眶發(fā)酸時(shí),一只手猛探了過來,衣擺上金線繡鳳紋樣金光流淌。
下一瞬,邢捕頭整個被拔了出來。
臉上被人啪啪拍了兩下,拍去糊住鼻孔的灰塵。
救他的人起心動念都是好的,就是沒收住力氣。
拍灰時(shí)扇得邢捕頭腦瓜嗡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