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這些‘行人’都是從盛京臨時調(diào)集過來的。
趙鯉突兀地背著無首老婦,他們一點多余的視線都沒投過來。
反倒操著臨時加練的余無鄉(xiāng)音八卦聊天,說著期待廟會之類的話。
“地祖奶奶,今日廟會人多,橋上有官府巡檢檢查呢�!�
在地祖奶奶發(fā)問前,趙鯉解釋道。
地祖奶奶幼小離家,除卻刻印在心中的爹娘,她對家的記憶都來自于被烙瞎眼睛后于黑暗中的想象,與桃源境礦工們泄露的只言片語。
哪曉得有沒有這規(guī)矩,只口中連連應(yīng)道:“好好,我們守規(guī)矩。”
恰在此時,早候在一旁的頎長人影走來。
手中握著灑金扇的沈晏與趙鯉對視一眼后,恭敬對地祖奶奶行了一禮。
而后指橋旁一間茶舍模樣的草廬:“阿鯉,不妨帶著奶奶去那一坐�!�
“我給奶奶帶了身衣裳來,可去那換上,您爹娘瞧見您過得好,心里也安心�!�
先前聽見他說去茶舍坐,還帶了衣裳來,地祖奶奶那老一輩的屬性便冒頭,連聲要拒絕,想說她這衣裳穿很久了沒必要換。
但又聽沈晏后話,覺得有理,只心中扭捏不好意思。
背著她的趙鯉圓場道:“奶奶,不必擔心,我相好的富著呢,一身衣裳對他來說沒什么�!�
“權(quán)當他孝敬您。”
說完,她自顧自跟著沈晏到了茶廬。
這夜里還開的茶廬,是兩個女子在經(jīng)營。
一個年紀稍長,精明干練。
一個圓臉蛋,梳著包包頭看著很機靈。
正是靖寧衛(wèi)中兩個暗探,翠鳥和青雀。
她們沒在地祖奶奶面前露過面,正好扮作一對姐妹經(jīng)營茶廬。
見趙鯉背了無首的地祖奶奶來,翠鳥一甩帕子連聲招呼:“歡迎�!�
翠鳥曾得了瑪麗蓮?fù)ㄗR賜福,能聽懂泰西古語,現(xiàn)下一口余無腔都不用特意學就極為正宗:“這位姑娘、公子,這位老人家里邊請�!�
趙鯉與她仿佛第一次見,說道:“店家,能不能借店子后院,給我奶奶擦洗擦洗換身衣裳?”
沈晏不說話,但在桌上放了一個小銀錁子。
翠鳥眼睛一亮,將銀子撥入袖中:“談何借?二位跟我來�!�
及至后院,趙鯉打開沈晏帶來的那只衣箱匣子,里面除了一身衣裳,還有一個金匣。
趙鯉打開,指著里面那個金箔包裹雙目雙耳被楔子釘住的人頭驚喜道:“好漂亮的花冠,我給您戴上吧。”
在地祖奶奶疑惑之前,翠鳥也好奇似的探頭看,驚道:“果真好看,極襯您老人家,我去打水為您凈身�!�
地祖奶奶懷抱弦子,忽而一撥弦,遲疑許久她道:“是一頂好看的花冠�!�
第1129章
還頭
月掛蒼穹,余無橋邊一小茶廬。
茶舍里摩挲出包漿的桌椅搖里晃蕩,包著厚厚煙灰的黃銅燒水壺上清晰可見磕碰的痕跡。
架子上的黑陶茶罐中,沁透了余無鄉(xiāng)特產(chǎn)粗茶的味道。
后院井邊的麻繩抽絲,店家居住的屋中簡易妝臺上耷拉著一條青布頭巾。
……
整間茶舍無一處細節(jié)不是陳舊的,好似已在此地經(jīng)營多年。
實際上這茶舍里,就是店家兩姐妹都是前兩日緊急訓(xùn)練了,臨時上陣的。
翠鳥和青雀都不愧是靖寧衛(wèi)中精英暗探,偽裝得似模似樣。
翠鳥熟門熟路去井中打水,去灶間舀熱水燙了臉盆帕子,這才兌水端來。
在問她是否婚嫁,兩姐妹經(jīng)營茶舍辛苦不辛苦時。
翠鳥自若同著無首的地祖奶奶嘮家常,笑道:“前頭嫁了個短命的,他兩腿一蹬死了清凈,我卻傷透心�!�
“現(xiàn)在靠著這茶舍,我也能養(yǎng)活自己和妹妹,加上沒遇上合適的,暫時是不想再嫁了�!�
說話間,翠鳥與趙鯉配合為地祖奶奶褪去衣衫。
過長的麻衣下,皮膚干癟冰涼呈現(xiàn)石膏般的青白。
但趙鯉和翠鳥神態(tài)自若,各絞了一張帕子來給她擦拭斷頸,后肩。
盛水的柏樹盆散發(fā)微微的清香,水溫恰到好處。
趙鯉蹲身,手中帕子擦過地祖奶奶無鱗的尾部。
地祖奶奶第一次被人這般照顧伺候,扭捏得很。
只趙鯉和翠鳥平靜又大方的態(tài)度,讓她實在說不出推拒的話。
一時別扭,就尋了個轉(zhuǎn)移注意力的話題——做媒。
她對翠鳥道:“我曉得好些不錯的俊小子,你若有心啊,我?guī)湍阆嗫聪嗫础!?br />
翠鳥只怕她沉默思考,聞言羞道:“我這年紀,哪還能配什么俊小子,不過若有合適的,倒求您幫我那妹子相看一下。”
翠鳥混跡市井,神態(tài)語言拿捏極準,三兩下將話題拉扯到假扮她妹妹的青雀身上。
開始同地祖奶奶針對擇偶問題,進行了深入討論。
趙鯉偶爾插兩句嘴,手里活計卻不慢。
很快,以柏樹盆里的清水為地祖奶奶擦拭了脖頸、后背、手心。
當?shù)刈婺棠涕_始在因翠鳥故事中的負心漢而憤怒,因那被拋棄的女子而難過時。
她并未留意,趙鯉與翠鳥已將沈晏帶來的那身衣裳套在了她身上。
款式不奢華,料子也只是細麻。
除了未縫邊之外,式樣與地祖奶奶原本穿的那件是一樣的。
趙鯉為她壓平衣褶,地祖奶奶輕輕撫摸了一下新衣裳。
“阿鯉有心了,你那俊俏心上人也有心了�!�
地祖奶奶掌心的繭摩挲衣料上,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趙鯉與翠鳥對視一眼,道:“那頂花冠,我為地祖奶奶戴上�!�
說著,她小心無比從金匣中,捧出被金箔包裹的斷首。
這斷首雙目雙耳被楔子封死,面部皮膚保存還算完好。
捧在掌心時,像是一塊沉甸甸的石灰?guī)r。
地祖奶奶見這‘花冠’,似有些疑惑,在她撥弦相詢前,翠鳥道:“哎,真是一頂好看的花冠�!�
“讓我想到了,前年從盛京聽到的一個故事,老可憐了�!�
翠鳥的聯(lián)想話題扯得比較遠,但老可憐三個字成功吸引地祖奶奶注意:“什么?細說我聽聽。”
翠鳥自無不應(yīng),又說起了她聽過的市井故事。
趙鯉借機,將金箔包裹的斷首安放在了地祖奶奶頸子上。
兩處光滑的缺口,恰恰好吻合,但滑膩膩地放不穩(wěn)。
舊屋燭光下,趙鯉一手扶著斷首固定,一手去取別在匣中的銀針紅線。
為了方便拿取,線已穿在針上。
這紅線中纏了一根白茅莖稈撥絲搓成,相對較粗。
趙鯉捏著針線,刺入蒼白無彈性的皮膚中。
扯動紅線時,線摩擦干澀皮膚沙沙聲不絕于耳。
給地祖奶奶講故事的翠鳥,有一瞬間放慢了語速。
見地祖奶奶無異樣,她像是嗓子干一般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只是嗓音莫名干澀了些。
抽空看了一眼趙鯉那大開大合的縫針手法,翠鳥又咽了口唾沫。
心道趙千戶這針線活真是有夠粗糙狂暴。
趙鯉卻已進入忘我狀態(tài),她凝神只顧著大針大針地縫上。
恐不穩(wěn),還在縫了一半時,往脊柱骨里扎了根中指長的銀針上下固定。
地祖奶奶身子一動,別扭問道:“阿鯉,剛剛怎么了?”
趙鯉有點氣喘,暗自擦掉手上沾著的淡血水,她答:“剛剛給您簪了根銀簪子固定花冠,弄疼您了嗎?”
地祖奶奶忙道:“沒疼,你這孩子怎么還給我買簪子了?又破費�!�
趙鯉在腰間掖著的細布上,擦干手,繼續(xù)捻針縫合:“一根簪子值多少錢吶�!�
說話間,氣息浮動,地祖奶奶斷首上蒙著的金箔吹開了約火柴頭大小的縫隙。
地祖奶奶不由咦了一聲:“怎么突然亮起來了?”
“好像看人也清楚一點了。”
趙鯉和翠鳥同時呼吸一窒。
翠鳥扯動嘴角,道:“那是您戴了花冠好看,襯得我這小窩都亮堂了!”
突然被這樣夸,地祖奶奶羞得一擺手:“胡說,一把年紀了好看什么�!�
因她動作,趙鯉手抖險些將最后一針扎到自己手指頭上。
她心有余悸,趁著地祖奶奶還沉浸在被夸好看的喜悅中,落下針腳粗放的最后三針。
打了個死結(jié)。
最后,取出匣子底部的素麻帶,在地祖奶奶頸上繞了三圈勒緊。
做完這一切,趙鯉心中松了口氣,在細布上擦去掌心沁出的汗。
便是說八卦的翠鳥,語氣都松快了一大截。
只是地祖奶奶不太適應(yīng)。
她僵硬轉(zhuǎn)動肩膀,抬手想摸腦袋。
被趙鯉及時握住手掌:“奶奶別碰,我手藝糙,碰掉就糟糕了�!�
她這大實話讓地祖奶奶信服得很,恐糟蹋了她的一番心意,忙放下手擱在膝頭:“好,好,不碰�!�
她點頭的動作都不敢有大幅度。
演了出戲,順利將地祖奶奶斷頭歸還。
趙鯉計劃已成功大半,她心情大好,扶換了新衣的地祖奶奶又坐回了那個白茅桿背架。
“走吧奶奶,我?guī)慊丶伊恕!?br />
與此同時,在余無橋頭踱步,恨不得將地皮磨掉一層的黑白企鵝忽然叫喚了一聲。
它噗地一下,從嘴里吐出一塊青色石符。
隨后它高高舉著著沾了唾沫的潛英之石石符,高高舉起。
“皋——”
企鵝尖喙一張,吐出一聲敕令。
潛英之石頓時一陣黑煙升騰。
這陣黑煙如實物,將點滿百家燈火的余無長橋籠罩。
第1130章
聽見
“三位慢走!”
趙鯉背著換了新衣縫好了頭顱的地祖奶奶走出后院。
候在茶廬前的沈晏擱下手里茶盞,自若迎上前來。
“我來背吧�!彼e手要接過地祖奶奶。
但趙鯉搖了搖頭:“不用�!�
越往前走,地祖奶奶恐會越來越沉。
沈晏或者說其他人,是背不動的。
聞言沈晏頷首,收回手臂。
他走流程結(jié)了茶錢,與趙鯉同護著地祖奶奶往余無的橋上去。
翠鳥倚著茶廬的門柱,搖著手絹送他們:“歡迎以后常來坐。”
地祖奶奶遙遙沖她揮手。
一直到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翠鳥面無表情扶著門柱:“青雀,來扶我一把�!�
在外頭燒茶照顧客人的青雀不解,攙住翠鳥的胳膊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是軟得站不住。
……
橋橫跨河上,被視為可通陰陽。
而那塊姜婆子手中得來的潛英之石,是漢時方士為武帝施返魂術(shù)的重要道具。
可織幻境,可召魂返形。
借由潛英之石織出的黑煙,如紗幕籠罩長橋。
高處望去,余無鄉(xiāng)的長橋仿佛憑空被人挖走。
橋面燃著百家燈火,左右、兩端籠罩籠于黑霧中。
隨著橋面百家布織成的毯子,升騰出絲絲煙氣。
這些百家布的主人,曾留下的氣息一縷一縷抽出。
織就出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的舊影。
“這余無似乎比我記憶中熱鬧很多�!�
趙鯉與幾個‘路人’擦肩而過,踏上長橋時,地祖奶奶僵硬四處看。
一直以來,她遺失了頭顱,都是靠手中弦子琴鼓上生出的嘴巴說話。
但這一次趙鯉縫合在她肩上的斷首,雙唇開合,吐出含含糊糊的話音。
留意到這一點的沈晏自若道:“今上當政至今,大景久無戰(zhàn)事國泰民安,自是繁華的�!�
說這話時,一個發(fā)黑的貨郎影子,從他身邊經(jīng)過。
半透明的賣貨車穿過他的衣角。
他聲音平穩(wěn),很是讓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