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地祖奶奶裹在金箔中的腦袋,以極微弱的幅度點了一下:“是啊�!�
許是又想到趙鯉之前說過的話,她不敢有大動作。
小心翼翼側(cè)身看沈晏,喃喃道:“阿晏,我怎么越看你越清楚了�!�
“好像……好像……”
好像擦掉了老花鏡上蒙著的水霧。
地祖奶奶想了許久,沒找到合適的詞匯形容。
趙鯉接嘴道:“他是夜美人,燈下比平常好看�!�
“清晰度高�!�
沈晏不知道清晰度是什么,莫名被夸美人后輕咳抿唇,唔了一聲算是應(yīng)答。
這茬又打岔,越往前走地祖奶奶越是沉默。
突然她劇烈一顫。
趙鯉停下腳步,肩上的背架沉極,若不是用白茅桿扎的,必?fù)?dān)不起這回到人間的神祇。
兩條肩帶深深勒入趙鯉肩頭,她往上掂了一下,氣喘問:“奶奶,怎么了?”
話是這般問著,可她其實已經(jīng)見到了遠(yuǎn)方的黑煙織成的帷帳后,有人影晃動。
但聽得水流嘩嘩,遠(yuǎn)處影影綽綽有一酒廬。
簡陋的酒廬前,一個消瘦的女子剪影正彎腰濾酒。
而酒廬側(cè)臨水之地,有一人個子不算高的男人獨坐。
這男人翹著二郎腿,膝頭置著一架琴。
飲一口酒,吃了幾顆豆子。
男人輕咳兩聲,對水撥動膝上的弦子。
“阿、阿鯉,放我下來�!�
地祖奶奶的聲音抖得不像樣子。
這潛英之石織出的舊影,與她記憶中一般無二。
趙鯉將她放下。
地祖奶奶身子顫抖得很,幾乎軟倒在橋面上。
沈晏忙將她攙扶住。
聽得陣陣抽泣,地祖奶奶道:“他們真的在等我�!�
這一聲哭,聲不成聲調(diào)不成調(diào)。
趙鯉眼眶一紅:“嗯,他們一直一直在盼著你回家。”
一行血淚從地祖奶奶被木楔釘住的雙眼涌出。
沖刷掉了面頰上的金箔。
將兩枚木楔子都往外推出了一截。
地祖奶奶哭得更大聲:“我好似看得更清楚了。”
“明明他們一直在等我的啊,為何我從前看不見,就是找不到路呢�!�
她自責(zé)不已,血淚涌出,沾得前襟一片紅。
遠(yuǎn)處黑霧中,濾酒的女人和彈弦的男人,不知何時停下動作。
他們并肩立在橋頭,沖著這邊招手。
女子剪影捂臉側(cè)身在丈夫懷中哭泣,一手遙指這邊。
趙鯉和沈晏都聽見嗚嗚哭泣和呼喚聲:“妮兒,快回來。”
可地祖奶奶卻還是道:“為什么,我到了現(xiàn)在還是聽不見他們在叫我�!�
她顫抖不已,連帶著衣衫都簌簌顫抖。
趙鯉與沈晏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抬手。
一左一右,捏住楔在地祖奶奶雙耳的木釘。
他們兩個力氣都不小,趙鯉拔釘?shù)膭幼鞲槙常蜿躺陨猿粤Α?br />
一縷黑焰悄然盤踞他的手指。
幾乎是前后腳,兩根食指長的楔子,從地祖奶奶雙耳拔出。
地祖奶奶顫抖的身體猛頓住。
繁雜的,真切的,穿越了時間的呼喚,一聲聲傳入她的耳朵。
她雙目血淚越發(fā)洶涌:“阿鯉,我聽見了�!�
殷紅血淚終將雙目的木釘一頂,最后一截子頂出眼窩。
兩枚被血浸泡得紅透的釘子啪嗒掉在地上。
地祖奶奶張著蓄滿血的空眼窩啜泣:“我看見了�!�
“看見了回家的路�!�
她跌跌撞撞向前奔去,佝僂的身影蒼老踉蹌。
踏著百家布百家煙火氣織就的毯子,她沖破了潛英之石的霧瘴。
跌跌撞撞之際,被兩雙覆著黑毛的手臂迎住,抱入懷中。
耳邊雖是如獸的哀泣,可她聽出了爹娘的聲音。
還像兒時一般被抱入懷中時,陳妮兒滿足哭道:“終于,回家了�!�
永壽寺供桌上那盞永壽燈熄滅。
宋家地祖祠中,黑布蒙著的神像前,兩盞孤燈倏然亮起。
第1131章
歸臨
身為人類的陳妮兒,終于回家了。
潛英之石編織的舊時幻影散開。
籠罩余無鄉(xiāng)長橋上幔帳似的黑紗一點點褪去。
作為較關(guān)鍵一環(huán),干成了大事的黑白企鵝踮著一只腳原地轉(zhuǎn)圈圈。
只恨不得讓所有人都曉得,都來夸它兩句。
在它左右,是沈大黃沈小花沈白三小只。
跟沒心沒肺的器靈企鵝相比,這三小只通了人性,難免憶起些幼年獨自流浪生活的場景。
終于,籠罩橋上的黑煙盡散,重收束為一線回到企鵝捏著的潛英之石中。
亦露出了長橋末端的場景。
兩只山魈環(huán)抱著頭發(fā)花白的地祖奶奶。
他們……都死了,了卻執(zhí)念褪去殘軀。
從褪下的殘軀面部殘留的神情看,最后一刻的時光對他們來說想來是幸福的。
遠(yuǎn)處宋家改建的地祖祠方向,一線湛藍(lán)煙火帶著尾焰竄上天空。
這是守在地祖祠的人手放出的訊號,地祖奶奶成功歸位了。
趙鯉站定長橋上,見天幕湛藍(lán)傳訊煙花,她本該是高興的。
可……
“嗚……”趙鯉吸著鼻涕哭成了狗。
為這世間絢爛奪目的那份期盼動容,也難免想到自己。
左右身邊沒外人,想哭便哭了。
一只手將她攬過,抱在了懷中。
趙鯉將腦袋埋進沈晏胸前,把眼淚抹在他衣服上:“沈大人,她回家了。”
沈晏手掌按著她的肩背,將她抱得更緊:“嗯,你送她回家了�!�
他在趙鯉后頸安撫,感覺到前襟濕熱,心疼地喚她名字:“阿鯉�!�
幸而趙鯉從來愁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掉兩顆金豆豆,發(fā)泄了深藏心中的情緒后,她雙臂環(huán)繞著沈晏的腰,仰頭吸著鼻子道:“沈大人�!�
“我想吃鵝肉細(xì)粉�!�
看她眼圈發(fā)紅,睫毛上還墜著顆眼淚珠子。
莫說她只是要吃鵝肉細(xì)粉,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沈晏也定想法子連夜找塊隕石給她。
好笑又心疼,用帕子輕輕給她擦了掛著的淚珠,沈晏答道:“好,等會就吃�!�
“嗯�!�
趙鯉應(yīng)了一聲,這才注意到好多視線投過來。
她扭頭,便見橋邊站了一溜的人。
是李慶領(lǐng)人抬著棺材,并帶著一應(yīng)治喪用具。
大概是看趙鯉突然情緒爆發(fā),以為她是看見陳家親情,想到了她的糟心爹娘。
李慶等人止步在橋頭,紛紛背身過去假裝沒看見,免趙鯉丟了臉面。
但他們都猜錯,趙鯉哪會為了趙家那些人哭。
看李慶他們站成一排,仰頭盯著烏沉沉的天,假裝看星星的樣子。
鼻尖發(fā)紅的趙鯉笑罵一聲:“哭一下有甚稀奇?”
又不是什么掉兩滴眼淚,露出軟弱處便要天塌地陷。
想哭就肆無忌憚哭罷了。
“干活吧!”
聽得趙鯉一聲令下,李慶等急急轉(zhuǎn)身,各自忙活著收斂尸骸�!绕涞刈婺棠掏氏碌氖�。
看他們總算有點專業(yè)的樣子,趙鯉又轉(zhuǎn)頭看沈晏:“沈大人,我們?nèi)サ刈骒籼每纯��!?br />
說罷,她撒手退開,提步欲走。
不意剛轉(zhuǎn)身便覺手掌被握住。
“好,一起去看看。”沈晏牽著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無論你去哪,可允我厚顏跟著、陪著?”
他這句話讓趙鯉又紅了眼圈,她仰臉沖著沈晏一笑:“允了!”
他們手指頭上紅線牽著呢。
……
宋家大宅改建的地祖祠,拆掉了那些高聳如塢堡的高墻。
臨時移栽了些花木來,之前還有些蔫巴巴。
趙鯉跟沈晏手牽著手,跨進地祖祠中時,她留心觀察了一下。
發(fā)現(xiàn)這些移栽過來的花木,葉片在夜風(fēng)中舒展開來。
趙鯉頓時更加安心。
這時清風(fēng)客領(lǐng)著那狂夫跟班,迎了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抽抽搭搭的哭。
哭得兩管鼻涕糊在臉上,讓斗雞眼狂夫都有點嫌棄地后撤了一步。
一看趙鯉清風(fēng)客哭得更大聲:“殿下,小人真是積了八輩子德才有幸遇到您�!�
這話乍一聽有點陰陽怪氣,趙鯉腳步微頓看去,卻看見清風(fēng)客那張哭得亂七八糟的臉。
他嗚嗚道:“小人何德何能,竟能親自看著神祇歸位�!�
清風(fēng)客走的是野路子,本事是有點的,但大場面真的沒經(jīng)歷過太多。
趙鯉一直擔(dān)心地祖奶奶若是接受不了自己死去,爹娘化山魈的事實而暴走。
因此并未在地祖祠中留下太多人,主要人手還是集中在對余無鄉(xiāng)人的保護。
以及……若出現(xiàn)那最糟糕的局面,該如何收拾殘局上。
地祖祠中,趙鯉留下了幾人,其中一個便是這清風(fēng)客。
清風(fēng)客與地祖奶奶的爹娘,已締結(jié)了善緣。
由他來主持地祖廟中的事務(wù)最是適合不過。
而他本人也是愿意的——一個跑路的方士,突然成為神祇廟祠的廟祝,擱誰都是件天上掉餡餅的事。
更何況,清風(fēng)客還惦記著陳家夫妻救命之恩。
這也使得,他在這地祖祠親眼目睹黑布蒙著的神像顯出異像。
這種大場面,他這種鄉(xiāng)下方士何時見過?
念及此鼻子忽扇忽扇,又誠心給趙鯉磕了一個。
在他的帶領(lǐng)下,趙鯉與沈晏一齊進入地祖祠中。
供奉神像的前庭,是新挖的池塘。
里頭擺放山石,水還渾濁,主人并不在池中呆著。
反倒是踏著兩條羅圈腿,扭著屁股用背后的魚尾清掃地面落葉——很是勤快一條魚。
只是干活姿勢略丑陋。
地祖祠供桌上,各色供奉齊全。
地面兩個蒲團。
神像上蒙著的黑布已經(jīng)扯下。
慈祥的老婦人泥像,穿著過長的麻衣裙遮擋了下半身,頸上有一圈針腳粗放的縫合痕跡。
趙鯉看見那粗糙丑陋的針腳就心虛縮了縮頭。
但仰面,卻見神像泥塑的唇角逐漸揚起。
供桌上供奉的貢品一震。
滿桌的瓜果點心,嘩啦啦流水似的朝著趙鯉淌來。
正要上香的趙鯉急忙上前,雙手拎著衣擺去接:“謝地祖奶奶,夠了夠了,拿不了了�!�
她衣襟兜了滿滿一兜,騰不出手,只好叫沈晏代她也上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