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僵持著的手一時間止靜在了半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景澈……”
極細極細的呼喚,恍惚得如風掠過。
蘇陌憶怔了怔,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床上的人蹙著眉,又喚了一聲“景澈”。
這一次,是略帶哽咽的聲音。
蘇陌憶只覺心上被揪了一把,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側身坐在了床邊。
林晚卿似乎做了個不怎么好的夢,一直支支吾吾囈語不斷。湊近了,蘇陌憶才從她含混不清的話里辨認出來。
她說的是,“景澈,別走�!�
蘇陌憶一愣,終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努力下壓著翹起的唇角,撫了撫她微蹙的眉心,語氣不善道:“要走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是你�!�
說完不自覺地將她的手握緊了一些。
她好像瘦了一點,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臉,如今更是沒了什么血色,下巴也尖了一溜,看著便叫人心疼。
蘇陌憶理了理她微微汗?jié)竦聂W邊,干脆側身躺了下來,伸手將人撈進了懷里。
林晚卿終于安分了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往他懷里埋得深了一些。
“睡吧,”蘇陌憶側頭,輕輕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囁嚅,“我不走。我說過的,以后你睡著了,我都帶你回來�!�
羅帳燈昏,一夜好眠。
清晨,床頭飄落一線天光,輕的像玉鉤上的紗帳。
耳邊有窸窣的呼吸聲,很輕很輕,若不是有濕暖的溫度擦過頭頂,林晚卿幾乎要以為這是她的幻覺了。
她昏昏沉沉地醒過來,先是被眼前那個線條凜冽的喉結嚇了一跳。
她下意識地蹬了蹬腿,踢到那個人,隨即看見那個喉結往下滑了滑。
思緒很快回攏,昨夜發(fā)生的事情都在她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陣熟悉的男子味道溢滿鼻腔,她終于說服自己相信:
這個半夜爬上她的床,摟著她睡了一晚的“登徒子”,正是盛京大名鼎鼎,“最超脫風月”的蘇大人。
心里很快漫過的一絲甜意,讓她鬼使神差地放緩了呼吸。
林晚卿往后挪了挪,悄悄抬頭,入目的,是那張光風霽月的刀刻俊顏。
他睡得很安穩(wěn),深邃的眉眼微動,帶起兩片濃密的睫毛煽煽,像棲息在他臉上的墨色蛺蝶。
林晚卿看得愣住了,忍不住伸手隔了一段距離,去描摹他的五官。
“眉毛……眼睛……鼻子……”
纖指滑過他的臉,林晚卿像是著了魔,眼睛一眨不眨地跟著游走的指尖,逡巡在他臉上的每一個部分。
“嘴巴……”
手指最后停在了這處。
他的嘴唇很薄,溫度也是涼的。聽人說,這樣的人最是性情寡淡、生性涼薄。
也不知是不是沒睡醒的緣故,林晚卿忽然很懷念他的味道,便鬼使神差地撐起身,朝著那張沒有什么血色的唇輕輕印了下去。
蘇陌憶睡得很沉。她的唇貼上去的時候,他連呼吸的節(jié)奏都沒有一絲變化。
林晚卿這才安心地閉上眼,輕輕銜住他的上唇,伸出一截粉嫩的舌尖,在他的嘴唇內處舔了一舔。
蘇陌憶的身子顫了顫。
林晚卿嚇了一跳,趕緊乖乖躺了回去,閉眼裝睡。
然而等了半晌,身邊的人在那么一顫之后就沒了動作,林晚卿便再次撐起上身,向蘇陌憶趴近了兩寸。
“景澈?”她喚他的名,蘇陌憶沒有反應。
林晚卿笑笑,又喚了一句,“景澈……”
這一次是繾綣的語氣,仿佛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蘇陌憶依舊睡著,像他一貫的那么安靜。
林晚卿笑著,忽覺鼻眼有些發(fā)酸,于是無聲地將頭埋進了他的肩窩。
“大人!”
外面響起一陣叫門聲,是葉青。
林晚卿一怔,只覺埋在男人肩上的臉霎時燒了起來,便干脆裝睡,等蘇陌憶先醒過來。
然而一向淺眠的蘇大人,這次卻任憑外面的葉青叫破了喉嚨都無動于衷。
林晚卿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再抬頭一看,只見“睡得極深”的蘇大人,不知什么時候紅了臉,兩只耳朵也像是被人給煮了一樣。
“……”林晚卿無語,暗自懊惱自己方才的孟浪。
蘇大人也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剛正不阿、鐵面無私的大理寺卿么……
“喂!”她坐起來,沒好氣地拍了拍蘇陌憶的肩,又羞又惱,“你再不醒,葉青的嗓子就廢了�!�
蘇大人蹙眉哼唧了兩聲,一副想醒卻又醒不過來的模樣。
林晚卿看得心中氣郁,“喂!”
她又拍了拍蘇陌憶,用的力氣稍微大了點,不滿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
“唔、唔……”蘇陌憶這才勉強睜開眼,一臉茫然地看著林晚卿,做出一副悠悠轉醒的樣子。
林晚卿看得拽緊了拳頭。
蘇陌憶卻面色如常地坐起身,先揉了揉他玉樹臨風的額角,再若無其事地下了地,整個過程沒有給她一個眼神,把高傲冷酷身體力行地詮釋到了極致。
“……”被無端羞辱的某卿差點嘔出一口血來。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心里的一團小火苗倏地燃了起來,林晚卿一把拽住那片欲意逃走的衣角。
“什么?”蘇陌憶還在演戲,茫然的眼神中夾雜著被人冤枉的惱怒。
林晚卿快給他氣笑了,脾氣上來,也不管不顧道:“你就是故意裝睡的對不對?”
說完指了指他的耳朵尖,質問到,“不然你耳朵紅什么?”
蘇陌憶聞言,臉上果然出現(xiàn)一息的慌亂,可他到底是幾經朝堂紛爭的人。這種需要睜眼說瞎話禍水東引倒打一耙顛倒黑白的場合,他可是不要見得太多。
于是他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腰間的玉帶,面不改色地反問道:“你說我耳朵紅什么?也不知是誰大清早的‘獸性大發(fā)’,在本官臉上舔來舔去,還好意思問�!�
“……”被問住的某卿無言以對。
蘇陌憶卻還是端著一副清清冷冷的姿態(tài),抄起身邊架子上的一床絨毯往她頭上一扔,語氣淡然道:“不過,這也是喜歡一個人的自然反應,林錄事不必放在心上,畢竟司獄也經常這樣對本官�!�
“……”好氣哦!好想掐死他怎么辦?!
視線猛然被遮住,林晚卿一時間只顧得去扒絨毯,也忘了要回懟。直到她發(fā)髻凌亂地從毯子里鉆出來,蘇大人只給她留了個飄逸的背影。
“加床絨毯,”他的聲音悠悠傳來,“免得晚上睡覺總往人懷里鉆�!�
“????”林晚卿羞憤欲死。
從林晚卿那邊出來,蘇陌憶簡單整理過后就去了紫宸殿面圣。
今日是休沐,本沒有朝會,但蘇陌憶去的時候,還是無可避免的遇到了幾位正要離開的同僚。
其中,就有南衙禁軍統(tǒng)領陳衍。
看來昨日大理寺與金吾衛(wèi)正面沖突的事情已經在朝內傳開了。那么這同時也意味著,林晚卿“蕭家余孽”的身份,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蘇陌憶淡然一笑,行過去與在場之人一一見禮。陳衍還算客氣,只以夏桓立功心切為由,與蘇陌憶寒暄兩句便走了。
他在殿外站了一會兒,富貴出來,傳話召了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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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大人裝睡:�。�!我老婆親我了!�。““““““。∥依掀胖鲃佑H我了!我要死了!��!
蘇大人醒了:哼……孟浪,占本官便宜,親什么親?還不如司獄。
第七十五章
故夢
第七十五章
故夢
紫宸殿內檀香氤氳,十二連枝青銅燈火光搖曳,映出御案之后那個年輕帝王落寞的樣子。
見蘇陌憶行過來,他也只是略微抬眼,神色疲憊地道了句,“有什么話,說吧。”
“臣有罪,請皇上責罰�!碧K陌憶上前兩步袍裾一撩,對著永徽帝跪了下去。
永徽帝這才緩緩抬起了頭,面無表情地問到,“關于蕭氏遺孤的事情,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蘇陌憶沒有遲疑,干脆道:“一個月前,太后派人向臣遞了信�!�
“荒唐!”
一聲叩擊響徹大殿,永徽帝聞言大怒,拍案而起。
“你們祖孫兩眼中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此等事情,竟然能瞞朕一月之久。若是夏桓沒有鬧出當街抓人這一出,朕是不是會一直被你們聯(lián)手蒙在鼓里?!”
“臣不敢�!碧K陌憶聲音冷沉,對著永徽帝一拜。
“如今前朝局勢微妙,梁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斗膽猜測,太后不將此事告知皇上,是不愿分去皇上太多心神……”
“呵……”永徽帝輕哂一聲,打斷了蘇陌憶,“愛卿口口聲聲朝堂局勢,可依朕所知,那蕭氏遺孤可是前些時日太后要為愛卿作主,封為世子妃的女子。愛卿所作所為,當真沒有半夾雜點私情?”
“有,”蘇陌憶直言,“臣與蕭氏女早已互生情愫,定下終身,若臣說沒有私情,那便是欺君。”
永徽帝一愣,被他這坦蕩的態(tài)度打了個措手不及,故而竟一時不知如何問下去。
蘇陌憶卻不等他再問,兀自一拜又道:“此事雖起于私情,卻并不止于此。臣此番進宮,也不是要皇上赦免蕭氏女,而是要替臣的母親、替皇上身隕的皇長子之母,查明此案真相。”
“真相?”永徽帝怒極反笑,“此案的真相早在十三年前就大白于世,有什么可再查的?!”
“有,”蘇陌憶不卑不亢,辯道:“皇上可知,昨夜金吾衛(wèi)抓人之前,對方是先派了刺客要殺人滅口的。若此事無可隱瞞,為何對方不告訴皇上,正大光明地要朝廷抓人?”
永徽帝一愣,倒是被問住了。
蘇陌憶繼續(xù)道:“因為他們知道,朝廷若是知曉了,會交由大理寺或刑部。他們做賊心虛,害怕蕭氏女手上或有關鍵證據(jù),擔心事情敗露,所以慌不擇路、孤注一擲,先派刺客、再派金吾衛(wèi),目的就是要至蕭氏女于死地,讓她永無開口可能。”
此言一出,大殿上寂靜無聲。
良久,永徽帝才問了一句,“你口說無憑,可有證據(jù)?”
“沒有,”蘇陌憶如實相告,“但臣或有一個大膽推論,還請皇上恕臣妄言之罪�!�
永徽帝哂笑,冷冷道:“該搶的人你搶了,該瞞的事你也瞞了,現(xiàn)在說什么妄言之罪,莫不是覺得朕真看不出你心里那點小伎倆�!�
蘇陌憶一笑,倒是坦誠,“皇上英明�!�
“說吧,”永徽帝拂了拂滾金邊暗紋的廣袖,坐回了御案之后。
“謝皇上,”蘇陌憶起身道:“昨日臣讓葉青將刺客的尸體逐一清理過,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面�!�
“哦?”永徽帝蹙眉,“你認識?”
蘇陌憶搖頭,“是蕭氏女身邊的人認識。她指認其中一名刺客,是南衙禁軍統(tǒng)領陳衍的人�!�
“陳衍?”永徽帝詫異,不禁前傾了身體,“他和蕭家有什么關系?”
“他如今和蕭家是沒有關系,可是十三年前,陳家與蕭家卻有�!�
永徽帝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什么,整個人猛然一驚,臉色霎時難看起來。
“你是說……”他不敢相信,話到了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已經說到了這里,精明的帝王哪能不懂蘇陌憶所指。
只是事情太突然,他一時只覺腦中混亂,理不出頭緒,于是只能繼續(xù)道:“且不說皇后一向純良恭順,有容人之量。就說皇后若是真的要為自己、為母家爭寵,想除掉蕭良娣,她大可在后宮動作,何必要……”
“皇上難道忘了?”蘇陌憶沉聲提醒,“皇上當時對蕭家有多么器重,對蕭良娣有多么寵愛。且不說在后宮不一定能動手,就算成功致使蕭良娣落胎,以其當時的受寵程度,要再次懷上皇嗣只是早晚�!�
“可……”永徽帝還想反駁,卻聽蘇陌憶又道:“蕭良娣去世這么多年,哪怕皇上已經信了她是謀害皇嗣的野心之人,卻還是常常睹物思人、難以自制。若當年蕭良娣忽然身隕,她只會變成皇上心頭一顆更加難以抹滅的朱砂痣,如此一來,蕭氏一門或將獲得更盛的榮寵�!�
“所以……”蘇陌憶頓了頓,“陳氏與梁王聯(lián)手,一舉兩得、各取所需,便不難理解了�!�
“梁王?”永徽帝大驚,“你是說,蕭氏之案與梁王還有關系?”
“正是,”蘇陌憶點頭。
“臣最近仔細翻閱過當年的卷宗,也調查了當年涉案之人的情況,發(fā)現(xiàn)蕭景巖是在接任了洪州刺史的調令后不久,犯了此案。如果沒有此事,蕭景巖便會是下一任洪州刺史�!�
“洪州……”永徽帝喃喃,“又是洪州�!�
“是,”蘇陌憶點頭,“這就是此案可疑之處,一切都太過湊巧。宋正行剛從洪州調到刑部,蕭景巖就出了這樣的事。之后李及營赴洪州上任,幾年之后便出了‘假銀’一案。如今我們掌握了證據(jù),知道李及營、宋正行都是梁王的人。那么……”
話至此,一切已然明了。
梁王與陳家,本就有姻親關系,與陳家聯(lián)手共謀,各取所需也不算意外。
這樣一來,便也可以解釋為什么皇后會鋌而走險,對衛(wèi)姝假冒一事姑息縱容,甚至暗中幫忙遮掩。
“那皇后對于梁王謀反一事可是知道的?”永徽帝問,聲音冷硬如冰。
蘇陌憶略一思忖,道:“臣猜測沒有�;屎竽颂由�,皇上如今正值壯年,太子年幼。就算是要謀反篡位,也不該是現(xiàn)在。況且皇后知道有梁王這把刀時刻懸于頭頂,若是沒了皇上的庇護,她和太子也只如水中浮萍。”
永徽帝深吸一口氣,默了片刻道:“皇后一事涉及太子,處理不好恐會動搖國本,你的推論可有證據(jù)?”
“臣沒有�!碧K陌憶坦白,“一切僅是臣的推斷。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多年,皇后和梁王做事一向謹慎,相關證據(jù)和證人怕是已經被處理干凈了�!�
“那……”永徽帝欲言又止,最后只重重地嘆出一口氣來。
“不過,目前皇上該憂心的還不是蕭家一事�!碧K陌憶道:“且梁王乃此案根系所在,擒住梁王,心懷鬼胎之人自然坐不住,到時不怕抓不住馬腳。”
“可大理寺與金吾衛(wèi)的事已經鬧得滿朝接知……”
“皇上不必擔心,”蘇陌憶笑道:“臣昨夜已向皇祖母去信,要她派人監(jiān)視皇后,先穩(wěn)住她。待到梁王的事情處理完,再讓她知曉,措手不及之下,必定自亂陣腳�!�
空闊的大殿再次沉寂下來,燈芯嗶剝微響,帳有微風浮動。
永徽帝不再說話,而像是落入了什么久遠的回憶,雙眼失神地望向遠處,半晌,幽幽嘆出一口氣來。
“景澈……”他喚他,語氣蒼涼,“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蘇陌憶一怔,點頭應是。
永徽帝笑了笑,柔緩道:“朕記得,十三年前,朕與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像這樣跪在殿前,求過自己的父皇,想要留下心愛的女子�?墒侵潦贾两K,朕都沒有告訴過她,朕信她無辜。久而久之,也忘了要去計較�!�
蘇陌憶聞言神色一暗,低頭不語。
永徽帝聲音平穩(wěn),獨屬于帝王的威嚴也掩飾不住其中的蒼白與倦意。
他頓了頓,收回目光,淡淡地落于蘇陌憶身上,輕笑道:“因為朕是太子,肩負著朝廷和天下。此案涉及前朝,涉及朕的親姐、母后……朕沒有辦法為了一個女子,去與天下對抗。所以朕就想,先委屈她一些,待到朕登基為帝,便安給她一個新的身份,到時候再加倍補償……”
“可是……”
說到這里,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臉上,也出現(xiàn)了一絲悲色,像是自責、像是惋惜、像是追悔莫及。
“罷了……”良久,他揮揮手,沒有再說下去,“梁王那邊有動靜了嗎?”
“之前章仁帶我們去過的那個礦場已經被查封了,”蘇陌憶回到,“且在私礦快要運出洪州的時候,官府也按照計劃截下了一批。臣還派人向梁王遞去了消息,讓他在皇上查到謀反一事之前趕緊動作�!�
“嗯,”永徽帝點頭,“那還是依計行事�!�
*
梁王府,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