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時的章書聞的心理活動竟然是,很難想象這樣的余愿能夠面無表情地打蟑螂。
兩人一起下車回家。
余愿還不太識路,走走停停,墻縫的小花小草,流瀉的落日余暉,滾動的塑料紙袋都是阻礙他腳步的“絆腳石”。
等章書聞回頭看,余愿已經落下近十米。
盡管已經六點有多,天還是熱得可怕,這段不到十分鐘的路走完,依舊要悶出一身薄汗。
這里的街道錯綜復雜,一個不小心就會迷失。
章書聞被迫停下來,終是不得已喚道:“余愿�!�
余愿正在欣賞地面的一片落葉,聞言才依依不舍地跟上。
有油煙從焊了鐵欄的窗口處飄出來,滋啦——
下了工的光膀子男人拿汗衫擦臉,到點回家吃飯的小孩在落日里狂奔,上了年紀的婆婆呆坐在門前。這里匯聚著五湖四海的來客,上演著千千萬萬平凡人的一天。
特地提前回家章雄和王如娟站在街口翹首以盼。
章書聞和余愿走進榕樹里,見到了被拉長的兩道身影。
這兩個中年人的臉上都有了歲月的痕跡,生活的磋磨讓他們比同齡人要蒼老些許。
章書聞注意到才四十歲的章雄鬢角已經有了銀絲,王如娟的眼尾是深深的細紋,厄境催生了白發(fā),眼淚加深了紋路。
可這兩張有些苦相的臉在等到并肩走來的孩子時卻迸發(fā)出了最動人的笑容。
好似為了等這么一天他們已經做足了準備,好似為了等這么一天從前所有的悲苦都能消除。
“書聞,愿愿,回來啦�!�
“今天在學校過得怎么樣?”
這兩句最為平常的問候,讓所有的相遇都變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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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溫馨到作話都沒地兒發(fā)揮了(撫額
第6章
不銹鋼鍋里咕嚕咕嚕滾著水。
王如娟將鍋里的蛇舌草撈起來,又拿長勺攪了攪。盡管身后放著小風扇,汗珠還是透過她后背的布料。
章書聞和余愿已經放暑假了,屋里靜悄悄的,兩人正在午睡。近來天氣酷熱,王如娟特地從紡織廠趕回家熬涼水,她在廣城生活了這么多年,也算入鄉(xiāng)隨俗,煲涼茶輕車熟路。
曬干的蛇舌草是工友送她的,和泡發(fā)的黑豆一塊兒熬四十分鐘,再加點白糖,汁水微甜而回甘,有下火明目的功效。
王如娟把涼茶倒出來晾涼,躡手躡腳去瞧睡著的兩個孩子。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但因為布料不夠遮光,房間里灰蒙蒙透著亮。章書聞面對著墻側睡,余愿直直躺著,因為熱,臉頰泛著紅,睡得額頭上都有些濡濕。
王如娟將風扇調了個角度,讓風別對著孩子的臉吹,又輕輕地把薄薄的毯子蓋在了余愿的肚子上。她正要如法炮制,章書聞卻悠悠轉醒。
“吵醒你了?”王如娟聲音壓得很低,“我煲了蛇舌草,待會記得喝。鍋里的那些是給你姑姑的,麻煩你跑一趟了。”
章書聞不太清醒地應了聲。
大門傳來落鎖的聲音,是王如娟回廠里去了。已近四點,體感溫度直逼四十多,人一出門就化了。王如娟所在的紡織廠沒有空調,巨大的工業(yè)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溫的,風力又大,常常吹得人頭暈腦脹。
廣城的人大抵都不喜歡夏天。特別是戶外工作者,比如章雄。
章雄在搬運公司做工,他話不多夠吃苦,什么臟活累活都接。從早八到晚八,除了日頭最毒辣的正午兩點,其余時間他都忙活著。一到夏天,章雄全身總要捂出一身密密麻麻的疹子。
從前章書聞替章雄擦藥膏的時候,好幾次要脫口而出讓父親不要那么拼命,可債要還,學費要繳,日子要過......層層大山壓在了章雄的背脊上,讓他不敢直起腰梁。
如今債務還清,又成了家,總算有些曙光了。
前幾天章書聞聽王如娟和章雄聊天,二人打算省吃儉用攢些本錢,過幾年在附近盤個小店。
“我們結了婚,我就把余愿當我自己的小孩。他明年小學畢業(yè),情況雖然特殊點,但我不會讓他沒書讀的�!�
“書聞更要往上讀,高中、大學,讀得越高越好。”
章雄略顯沙啞的聲音鉆入章書聞的耳朵里。他輕聲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拉開一小片窗簾往下瞧。
挽了頭發(fā)的王如娟走過老榕樹,走進樹影里,邊走邊用紙巾擦拭著頸子上的汗。
“你說得對,我們倆苦點沒關系,可不能讓孩子跟我們苦一輩子�!�
說這話的王如娟臉上帶著柔婉的笑,讓她眼尾的細紋越發(fā)清晰。
掛在榕樹上的夏蟬吱吱叫個不停,章書聞又望向床上依舊熟睡的余愿。
暑假以來,他們相處的時間變得更長了。章書聞不喜夏日外出曝曬,余愿更沒有地方去,兩人一天到晚就窩在這間小屋子里,但其實沒多少共同語言。
他們兩個都有自己的事做。
章書聞看書玩手機,余愿填色看更新的動畫集數(shù)。
有時候章書聞翻過書頁,不經意抬頭一瞧,余愿兩只手杵著下巴盯著窗外的榕樹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桌面是天馬行空色彩各異的繪畫本。
平心而論,章書聞并不排斥余愿。
在男孩子最活潑好動的年紀,余愿從不調皮搗蛋,安靜得像一個漂亮的瓷娃娃。
有時候章書聞還會琢磨余愿是不是真的有自閉癥,畢竟在傳統(tǒng)的印象當中,大部分自閉癥的小孩都或多或少會有智力、語言或情緒上的障礙。
也許是余愿的癥狀較輕,也許是余愿還未在相處中顯示出來,也許是王如娟花費了大心思在教育他,至少目前的情況看來,余愿比大多數(shù)同齡人都討喜多了。
章書聞目送著王如娟遠去,放下窗簾出了房間。
他先洗了把臉,又拿兩個碗將蛇舌草涼茶舀出來。等茶水差不多涼透的時候,睡得頭發(fā)濡濕兩頰通紅的余愿迷迷瞪瞪地從房間里出來,赤著腳站在門口,嘴里喃喃著熱。
一塊五一度的電費開銷太大,白天是不開空調的,三伏天也沒有例外。
章書聞把客廳的風扇調到三檔,讓余愿過來吹。
食桌是可折疊的木桌,鐵質的桌腳已經有些生銹了,一家人平時就在這張桌子吃飯。
余愿坐在小凳子上,風扇對著他的腦袋,他半瞇著眼,還沒完全從深沉的午覺里回魂。
章書聞把涼茶推到他面前,“喝完我去洗碗�!�
余愿的那一碗里加了很多煮軟的黑豆,他拿勺子邊攪動著邊嘟嚕著,“沒有腳的小煤球�!�
萬物在他眼中好似都長出了五官和四肢,都有旺盛的生命力。
章書聞聽他嘟嘟囔囔,說完又一口吃掉十幾顆豆子,兩腮鼓動著慢慢咀嚼,像足了裝滿食物的倉鼠的頰囊。
余愿吃得不快,章書聞還算耐心地等著。
等洗了碗,擦了桌子,章書聞想了想說:“我去姑姑家,你去嗎?”
余愿只跟章小月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婚席上,還有一次是在放學路上,對姑姑這個字眼十分陌生。但他成日悶在家里,聽到能出門,壓根不理會是去哪兒,是去見誰,只小聲說:“我去�!�
章小月好幾次讓章書聞帶余愿去家里玩,但章書聞想到姑父鄭偉和表哥鄭智就不太愛走動。鄭智沒考上高中,只能讀技校,意料之中的事情。
倒不是說技校就一定不好,在當今社會,有門手藝起碼能養(yǎng)活自己,緊要的是鄭智好高騖遠,無論讀什么都改變不了本質。
章書聞先給章小月打了個電話確定姑姑在家才跟余愿過去。
室外像太上老君的火爐,無形的火星子撩著肉骨凡胎,一呼一吸間都是濃煙滾滾。
沒門禁卡進不去樓房,章小月提前在樓下等他們。
“天熱,快進屋�!�
余愿好奇地打量著章小月。
章小月接過章書聞手中的不銹鋼鍋笑說:“姑姑家里凍了綠豆冰,想吃多少有多少�!�
章書聞大抵猜到余愿是有些怕生,先一步往里走,再回過頭,如同前幾次放學路上他停下腳步,喊了聲余愿。
余愿果然跟上。
鄭家父子并不在家,這讓章書聞多多少少松口氣。
章小月把盛了蛇舌草涼水的鍋放在桌上,將冰箱里自己凍的綠豆冰拿出來分給章書聞和余愿。
余愿見章書聞拿了他才敢接,“謝謝阿姨�!�
章小月沒有糾正余愿的稱呼,笑著跟兩個孩子聊天,問些學習上的事情。
都是章書聞在回答,余愿則挨著章書聞吃冰。
綠豆冰吃到一半,門驟然被打開,鄭智撩著衣服進門大聲嚷嚷,“熱死了.....”
屋里頓時寂靜了下來。
鄭智注意到章書聞,冷哼了聲,哐的將門關了。他理都不理兩人,徑直走向冰箱搜羅著,不滿道:“怎么又是綠豆冰,難吃死了�!�
鄭智的嗓門大,語氣又惡劣,余愿本能地感到不適,不自覺地往章書聞的方向又靠近了點。
章小月拿這個兒子是全然沒有辦法的,好聲好氣說:“你先吃著,待會媽媽再買別的�!�
鄭智把模具里的綠豆冰抽出來,不依不饒,“早就跟你說別凍了�!彼斐鍪郑敖o我五十,我自己買�!�
章小月嘆道:“昨天你才拿了五十�!�
“那能一樣嗎?”鄭智突然望向余愿,“這誰啊?”
“我跟你說過的,余愿。”
“哦,那個傻子啊�!�
章書聞眉心蹙起,看向余愿,卻發(fā)覺余愿跟沒聽見似的,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章小月嚇道:“你瞎說什么!愿愿,哥哥不是那個意思.....”
這次余愿才有所反應,目光緩緩地落在章書聞的臉上,低喃了一聲,“哥哥。”
章小月不太明白余愿的意思,可章書聞卻奇異地解讀出了余愿的本意——他不想認鄭智做哥哥。
章書聞拿著冰棍木棒的手微動,在這一場鬧劇里,他才有了幾分跟余愿成為家人且一致對外的實感。
他不欲跟鄭智糾纏,只起身說:“姑姑,我們回家了�!�
眼見余愿仰著腦袋看他,他猶豫地伸出手,“走不走?”
綠豆冰在悶熱里融化成水,順著余愿的指縫往手腕流,濕漉漉黏糊糊。
余愿換了只手拿,把沾了糖水的手放進章書聞的掌心里,粘稠感像涂了502膠水,緊緊地、牢牢地讓二人的掌腹貼合住。
鄭智從鼻子里噴出熱氣,吭哧吭哧地咬著冰,毫無愧疚感。
章小月不斷給鄭智找借口開脫。
章書聞早清楚姑姑溺愛兒子,沒讓章小月送他們下樓。等門關了還能聽見鄭智故意拔高聲調,“本來就是傻子還不讓人說......”
余愿充耳不聞,還在若無其事地吃著剩下的最后一口綠豆冰。
章書聞不知道他是真的沒聽見,還是不懂得傻子是什么意思,牽著他下了樓才松開手。
手心粘膩的感覺揮之不去,章書聞到底沒有開口詢問。
誰都不知道,余愿已經偷偷把自己變成了獵兔犬,耷拉著大耳朵關閉了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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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圓的腦袋大大耳朵~
大耳朵小愿!
第7章
擺放在桌面上的繪畫本填滿色彩后,酷熱的暑假也即將到頭。
臨近開學前,瘋玩了整個假期的同學約章書聞出去聚會。
章雄給了章書聞兩百塊,要他帶上余愿。
說著話時一家人正在吃晚飯,章書聞沉默了一瞬。
王如娟看出章書聞的為難,笑說:“愿愿畏熱,他自己在家能行�!�
章雄竭力想讓兩個孩子的關系更為穩(wěn)固,一時沒有考慮到章書聞的想法,“小孩子多出去走走總是好的,書聞的朋友我也見過幾個,很有家教.....”
章書聞靜靜聽著,半晌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
只字不提帶余愿的事情。他抗拒的意圖太明顯,父親也不好意思再勉強。
眼見沒能說服章書聞,章雄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王如娟打著圓場,“愿愿怕生人,出去會給書聞添麻煩的。再說了,愿愿的填色本還有幾頁沒完成呢,是不是啊愿愿?”
余愿似乎并未察覺氣氛的轉變,很乖巧地點了下腦袋。
章雄和王如娟近乎全年無休,章書聞出去聚會這天,兩人都各有工作在身。
近來廠里開了大單,王如娟手上的活累計得太多,中午沒法趕回家給余愿做飯,于是在冰箱里放了面包和冰粉。她快速地將早餐盛粥的碗洗了,又給余愿的電話手表定了鬧鐘,一到十二點就會提醒余愿到吃飯時間。
“自己在家要乖乖的,有事給媽媽打電話�!�
這樣的話余愿聽了千百倍,耳熟得能倒著念。
章雄天微亮就外出了,王如娟摸摸余愿的臉才帶上門離開。
余愿跟往常一樣托著腮在小板凳上靜坐了會,聽見身后的動靜,是章書聞從房間里出來。
他跟朋友約了十點,距離出發(fā)還有很寬裕的時間,因此不緊不慢地洗漱過后坐下來吃早飯。
章書聞的睡眠質量一慣不錯,可昨晚他身旁躺著呼吸均勻的余愿,卻罕見地有點失眠。
他喝著粥,余愿還是保持著托腮的動作,只不過從發(fā)呆變成了看著他發(fā)呆。
余愿很多時候都會盯著章書聞,也說不清是因為無聊還是章書聞的那張臉確實頗具吸引力。
章書聞被他盯得略微不自在。
失眠的一個多小時,章書聞細想過為什么不愿帶余愿去見朋友。
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排斥父親沒有先過問他的意見就替他做決定——自打余愿來到這個家后,許是怕被人說苛責繼子,章雄事事以余愿為主。
而比余愿年長兩歲,又足夠知事明理的章書聞,大人會把他擺放在一個相對平等的位置上對話,也就無意識地忽略了他不過是個未成人的、還不夠成熟的少年。
他不介意在生活的小事里照顧余愿,諸如上下學的路上放慢腳步、替余愿清洗吃過的碗筷、或者半夜醒來發(fā)覺余愿踢了被子替對方重新蓋上......可他也有自己的私人空間。
就連親兄弟都各有社交圈,何況他跟余愿。
總沒有人出去跟朋友玩還要捎帶上自己的弟弟。
就像王如娟所言,帶著余愿出去許會添惹麻煩,而章書聞雖然事事不提,其實也不想給自己平白找事做。
余愿還在看他,章書聞不再理會。
九點半,章書聞帶上鑰匙,余愿正坐在書桌前看書。
厚厚的講訴野生動物特征和習性的繪本,章書聞假期前從學校圖書館借的,他自個兒沒翻幾頁,余愿倒是很感興趣。
前幾天晚上余愿看得入迷不肯睡覺,王如娟哄了又哄也不能讓余愿放下,還因此發(fā)了火。
這是章書聞第一次見到溫溫柔柔的王如娟耷下臉,也是章書聞第一次正面意識到余愿與普通小孩的不同。
面對王如娟的慍怒,身處旋渦中心的余愿卻沒有太大的反應,不說話不反抗,只是死死扒拉著繪本不肯撒手,仿佛沒什么力量能撼動他。
最后是章雄出來做和事佬,把王如娟勸回了房間。
章書聞的作息很規(guī)律,十點半就上床熄燈,余愿開著臺燈依舊看著繪本。
快一點時章書聞醒來,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臺燈還亮著。
從他的角度看去,黑暗里燃著一團火,而坐得板板正正的余愿被光亮包裹著,正伸出手愛惜地摸著繪本上栩栩如生的大象,仿佛能借著紙張觸摸到被拔了獠牙倒地身亡的血跡斑斑的巨象。
章書聞窺見余愿的神情,依舊是有幾分凝滯的,黑瞳里卻流淌著水一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