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字面意義上的尋—歡。
合歡宮門人將之視之為神圣。
每個弟子都必須找到自己的云山伴,否則將被眾人唾棄,實之為不祥。
而劉巧娥,最是講究個面子的人,直到如今,卻也遲遲沒能找到自己的云山伴。
原本她瞧中的是范舒云,如今也算亂拳打破了念想。
眼看著合歡大典一日一日地近了。若她再孤身出席,屆時,少不得又被李傾城那小賤人一場恥笑。
將杯中冷茶一飲而盡,劉巧娥皺著眉,心下暗暗思忖比較著身邊眾男。
不是旁人看不上她,便是她瞧不上別人。思來想去,始終也沒想出個滿意的。
喝了口茶,歇了口氣,便又要到花田里忙活。
經(jīng)她照料過的靈花仙草無一不開得豐碩動人。有內(nèi)外門弟子過來取花,合歡宮弟子們個個愛俏,個個高髻梳著滿頭朱釵,五彩羽裙,垂瓔飛帔。提著花籃相攜著手說說笑笑走過花田時,幾乎看直了劉巧娥的眼。
她自然也是愛俏的。但她生得不好,刻意打扮反倒丑人多作怪。
低頭瞧瞧搖曳生姿的大朵仙花,劉巧娥心里癢癢的,忍不住取了一枝,悄悄往鬢邊比了比,捏了個水訣照了照,暗暗點頭。
怕人瞧見,臭美了一會兒,便飛快取下了。即使如此,也已心滿意足。
之后便專心待在了花田里忙農(nóng)活,一直忙到日頭偏西,劉巧娥這才放了雜役們回去。
哪知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回水云澗的路上竟又遇到了李傾城。
這人色厲內(nèi)荏,膽子小得好比綠豆,不知是不是忌憚了慕道瑛今早那一手。李傾城瞧見她有些忿忿,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大著聲喊了她一句:“喂——”
雷聲大,雨點小�;逇�。劉巧娥裝沒看見。
李傾城:“我好心提醒你,合歡大典將近了,我這兒已經(jīng)不下七八個人問了。我倒要看看你何時能找著你那云山伴!”
劉巧娥:“誰問你了?”
李傾城氣得鼻子歪:“劉巧娥!”
表面上裝得滿不在乎,實際上李傾城那句還真如一根刺扎進了劉巧娥的心底。
上午刻意捺下的那點心思,又浮上水面來。
云山伴?她往哪兒找云山伴呢?
正思索間,水云澗大門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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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講究心定。
若是心不定,打坐也枉然。
若是心時時清寧如水,胎息自然常在,穿衣吃飯都是修行,也費不著恪守著日日入定調(diào)息的死規(guī)矩。
跟劉巧娥的那一場早間的爭執(zhí),令慕道瑛歇了靜坐的心思。
經(jīng)過他不眠不休數(shù)日調(diào)息,如今筋脈中的內(nèi)息已經(jīng)平穩(wěn)許多。
撩起衣袍一看,腹部等處的要緊傷口傷勢也痊愈泰半,這還得多虧了劉巧娥那些傷藥。
他在水云澗已待了數(shù)日的功夫,雖說修士辟谷之后,洗髓伐毛,遍體肌膚芳雅潔凈,又有清潔咒打理日常起居。但慕道瑛生性愛潔,今日無事,便找來只木盆,又找到個搓衣板,搬了小杌子,自己坐在門前洗衣服。
將道袍搓洗干凈,抖落晾曬,一抬眸的功夫,卻見那盆桃花飛雪,被擱在明堂窗下,于晴光下傲然怒放出碗口大花。
不知為何,眼前此花,竟令慕道瑛聯(lián)想到了劉巧娥。
那個瘦小,桀驁的女人,長相當(dāng)然與此花相去甚遠,可慕道瑛卻仿佛從這二者間看到相同之處。大抵都是一樣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細細的花莖支撐起碩大的花瓣,一樣的桀驁囂狂。
慕道瑛不禁回想起今早的爭執(zhí)。
他這人在他人眼中什么都好,唯獨有點學(xué)究脾氣,不像個順其自然的道士,倒像個先生。沒事喜歡反思自己。
劉巧娥走后,他想起今早有關(guān)“詈詞穢言”的那一番爭執(zhí),覺出自己的不對來。
今早是他失言,這些污言穢語應(yīng)當(dāng)只是她武裝自己的方式。
未歷她之艱辛,不該貿(mào)然開口,面折人過。
當(dāng)引以為戒。
有心想跟劉巧娥賠個罪,口頭上的道歉份量太輕,可賠禮……他如今孑然一身,實在窘迫。
照慕道瑛的心意,合歡宮功法不正,她修為又始終不得增進。不若教她一二正道法門。
正思量間,抬眸瞧見那盆桃花飛雪。
忽想起好友趙言歌曾說女兒愛俏,略一猶豫,起指一點,一道靈光繞枝三匝,剪下兩枝花枝來。
修長如玉的指尖歷歷拂過花枝,慕道瑛垂下眼來,認認真真稍作修飾了一番。
他出生凡人界大夏朝的姑蘇慕家,家族繁榮昌盛,到他這一輩,身邊姐姐妹妹尤其多,個個嬌慣愛重,
他離家后雖說鮮少跟異性接觸,但幼時因生得粉雕玉琢,尤得姐姐們的喜愛。
自幼便跟姐姐們學(xué)得這些合香插花的本事聊以娛情的,在他手下,那花枝很快便成了花簪形狀。
他靈氣以木為主,生生不息,慕道瑛又放出一小縷淡青色的靈光,緣枝而上,貯其靈機,保起數(shù)日不凋。
花簪既成,只是——
看著眼前這支花簪,慕道瑛卻頭一次犯了難,不知如何送出。
正思量間,劉巧娥從門口走了進來。
進門的第一眼劉巧娥便瞧見了慕道瑛。
無他,主要是人長得太好。烏發(fā)束冠,肌白如雪,紅唇映著桃花飛雪,鮮潔清俊得亮眼,明珠置于室內(nèi),照亮滿屋,任誰想不注意都難。
他據(jù)案而坐,烏黑的發(fā)簾半遮著雪面,若有所思。瞧見劉巧娥,慕道瑛回過神來,站起身朝她頷首為禮,“劉道友�!�
也不知是他養(yǎng)氣功夫不到家,還是女人天性敏銳。
劉巧娥幾乎一下子就警惕地皺緊了眉,“有事?”
慕道瑛不動聲色,飛快地將花簪掃于袖中。
劉巧娥態(tài)度尖銳,慕道瑛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劉巧娥完全不慣他的,等了須臾見他不說,轉(zhuǎn)身就要走。
這可不好。
一片落紅飛過,竟有目眩神迷之感。
慕道瑛穩(wěn)了穩(wěn)心神,忙扶住花枝,終于開了口,聲如碎玉聲:“——劉道友�!�
劉巧娥頓住腳步。
對上劉巧娥的視線,慕道瑛飛快地,言簡意賅地道:“抱歉�!�
劉巧娥:“?”
她瞪大了眼:“你有��?”
慕道瑛:“……”
“今早之事,是我不該�!彼硕ㄐ纳�,決心忽略劉巧娥這一句。
劉巧娥身子輕輕一僵,那僵硬不過一閃而過,她隨即便噙著個冷笑,眼里閃動著看好戲的神采,“不該?你錯哪兒了?”
劉巧娥心防太緊,慕道瑛心知想要叩開并非易事,或許像劉巧娥這樣的人,唯有以誠相待才能得她青眼。
他性子本就坦蕩,因此也不覺屈辱,坦誠地說:“在下不知道友昔日經(jīng)歷,只透過只言片語,便自以為師,對道友指手畫腳,委實不該。”
——只是這樣一說,教她正道功法一事,卻不好開口了。
想到這里,慕道瑛飛快地將袖中花簪遞到她面前。
“不知道友喜好,此物是我今早閑暇是所作的個小物件,不值一提,也算借花獻佛,但望能博道友解頤�!�
他覺得羞赧,飛快說完,面色竭力平靜如水,實則道心大動,也不知她是否滿意。
就是從前玉清觀大考時他也沒這么緊張過。
哪知曉劉巧娥狐疑地望著他手里的花簪,瞪眼問:“你把我花給折了?”
慕道瑛愣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須臾。
慕道瑛凜然,飛快地認錯:“抱歉�!�
劉巧娥搶過花簪拿到手里,皺眉:“你這人難道只會道歉?”
慕道瑛的回答同樣很快,“不是�!�
劉巧娥看他。
慕道瑛坦誠:“因為他們都不敢�!�
不敢什么,自然是他執(zhí)掌玉清刑名多年,莫說詈詞穢語了,見到他,一眾玉清弟子巴不得貼邊走。
慕道瑛漆黑的眸子認真凝望著她:“你是第一個�!�
劉巧娥突然感到好奇:“難道你真就沒罵過娘?你難道就不生氣?”
慕道瑛道:“自然也有動怒的時候,只是修行當(dāng)以修身、修性為本,時時克己,正是修行�!�
劉巧娥嗤笑:“堵不如疏,道長你日憋夜憋,這也憋,那也憋,我建議你多多少少順其自然,隨性而為,否則過猶不及,憋成個大鱉!”
慕道瑛淡淡道:“或許會有隨性的一日罷�!�
但至少不是現(xiàn)在。
慕道瑛這溫和卻堅決的態(tài)度,讓劉巧娥啞然。
低頭擺弄了兩下花簪,她冷不丁地問:“你有道侶嗎?”
慕道瑛露出個不解的表情。
“何出此言?”
劉巧娥心虛:“……我就問問。”
云山伴,云山伴——
她怎會想到慕道瑛?
越想,劉巧娥越覺得心驚。
“并無�!蹦降犁鴵u了搖頭,“在下一心奉道,無意于男歡女愛。”
劉巧娥:“你說你不懂男歡女愛,我看你倒是很會哄姑娘開心�!�
慕道瑛反問:“我哄到你了嗎?”
第10章
你可知曉合歡大典?
劉巧娥心里又漏跳了一拍。
慕道瑛一雙眼,不偏不倚,直望著她,等她回復(fù),澄澈的眼里一派坦然。
劉巧娥心里簡直跟打鼓一樣瘋狂地跳動起來,她低下頭,狂亂的心跳讓她感到焦躁。
抬起眼,慕道瑛竟還沒收回視線,等她回答。
她不知為何,竟怒從心頭起,從心底騰地躥升出一股強烈的怨毒,恨他的自以為是,恨他的虛偽的正直,坦然。恨不得將他這一雙眼珠子摳出來。
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了情緒,模糊不清地說了句:“馬馬虎虎吧。”
慕道瑛也一直在觀察著劉巧娥的神態(tài),聽她這一句,他松了口氣:“能令道友解頤,是瑛之幸也�!�
劉巧娥喜怒無常,他實怕一個行差踏錯,不知又如何惹怒了她,那便與他今日所求相去甚遠了。
好在在他主動示好之下,劉巧娥的神情終于軟化了下來。
但二人志趣不同,也沒什么話可說的。這句說完,兩人相顧無言,當(dāng)下便陷入了沉默。
最后還是劉巧娥主動打破了平靜:“我先回房�!�
慕道瑛:“好。”
劉巧娥收了花簪,但慕道瑛的心情卻并未平靜,劉巧娥走后,他也回到屋里,鋪開紙,撩起袖口便開始研墨。
一圈又一圈,足將墨水磨得黑黑的濃濃的,慕道瑛這才落筆。
“今日與劉道友爭執(zhí),面折人過,委實不該�!�
將今日之過書于筆尖,檢點自身,這是他日常習(xí)慣。
不遮掩不矯飾,不春秋筆法,原原本本書于紙上,日日比對矯正,時時警醒。
一句罷,慕道瑛凝望紙上那一行清峻小字,卻又陷入沉默。
他今日道歉,僅僅只是因為于此嗎?
哪怕不想承認,慕道瑛也不得不承認,今日他初初聽得劉巧娥說那些詈詞穢語,心中的確生出了嫌惡的心思。
或許是嫌惡她的鄙陋,她的淺薄。
劉巧娥卻一無所知,仍受了他的花簪,令他心里著實不是滋味。
劉道友言辭雖不夠文雅,待他卻也算誠摯。
這實非君子所為,慕道瑛心中微凜,運力于筆尖,暗暗警醒自己,當(dāng)引以為戒,不可再犯。
話雖這么說,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又豈是那么容易的。
人的生活習(xí)慣,脾性,志趣,處事方式,都會影響對彼此的看法,態(tài)度。
慕道瑛心緒起伏難定,一直到半夜,這才擱了筆,去靜坐調(diào)息。就這樣日日打坐,弗敢懈怠。
水云澗雖風(fēng)景優(yōu)美,但洞府不大,慕道瑛住東屋,劉巧娥住西屋。
一大早,聽到劉巧娥出門的動靜,慕道瑛睜開了眼。
他知曉劉巧娥也一夜沒睡。
若說劉巧娥身上還有什么值得他欣賞贊嘆的,便是她對于修行的勤奮。
他是身處敵營,不敢有所懈怠,只盼著早日調(diào)理好身子,伺機逃出生天。
可劉巧娥,自從兩人同居以來,慕道瑛就未曾見過她睡覺,她用打坐代替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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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巧娥這一晚上遲遲沒能進入入定的狀態(tài)。
那花簪原本被她擱在桌上,但她老忍不住睜開眼去瞧,瞧著瞧著,心里便忍不住泛起一陣甜蜜。
沒出息的東西。劉巧娥心里暗罵。
她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知曉慕道瑛決計瞧不上她,不過是他籠絡(luò)人心的手段,偏哄得她心知肚明,又坐立不安,小鹿亂撞。
劉巧娥起身,又將花簪掃入了匣子里,隔了一會兒,又覺不穩(wěn)妥,塞進了柜子最角落里才安心。
劉巧娥本不愿多想,可那個“讓慕道瑛作自己云山伴”的念頭卻愈演愈烈,她控制不住地在腦中幻想、勾勒。
若是真能將慕道瑛弄到手,想到李傾城,范舒云,白夢離那幾個賤人的臉色,劉巧娥幾乎快要笑出聲來。
問題是慕道瑛這一副高潔出塵,禁欲克己的模樣,肯做自己的云山伴嗎?
劉巧娥開始琢磨起如何拿下慕道瑛來。
這人正直,憫弱,都怪她前幾天表現(xiàn)得太強硬,還得適時低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