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弟子又行了個禮,轉(zhuǎn)身走了。
慕道瑛解衣而入,將整個身子都浸在熱湯里。
滾燙的水流拂過肌膚,極大地舒緩了連日以來的疲倦。
他抽出發(fā)帶,用手打濕了已經(jīng)干結(jié)的長發(fā),側(cè)身一點點捋順,洗凈發(fā)中的塵埃。
正洗得專注間,突然,池畔的屏風動了一動。
慕道瑛怔然而動!渾身肌肉繃緊,下意識地要站起身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
可剛一起身,才意識到自己如今不著寸縷什么也沒穿。他僵在原地,一時之間,站也不是,縮回水里也不是。
到底還是戰(zhàn)斗的素養(yǎng)戰(zhàn)勝了本性的羞恥。
慕道瑛強忍住尷尬不適,定定瞧準了前方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
屏風一動,出來的卻不是什么所謂的刀斧手,而是一行貌美俊秀的少年少女!
這些少年少女,個個生得玉雪可愛,手中捧著金盞玉蝶,巾帕藻豆。
慕道瑛自知誤會了,面上滾滾如朝霞映日,忙縮身入水,抿唇道:“不必勞煩諸位道友伺候,瑛一人便可。”
可那些少年少女卻置若罔聞一般,忙忙碌碌,亂中有序地安排著室內(nèi)的一切。
慕道瑛這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們?nèi)菝搽m然精致,卻神情呆板,了無生氣,宛如死物。
正怔愣間,便有兩人過來抓他。
慕道瑛知曉他們并無惡意,也無意傷人,只閃避應對。
哪知道,這些少年少女力大無比,一雙手猶如鐵鉗一般牢牢將他抓住便開始替他搓洗。
慕道瑛:“諸位道友——”
其中一人似乎看出他的無措,平聲道:“道友不必害羞。我們是伺候老母的石倌,是石精所化,非男非女,沒有性別�!彼Z調(diào)也平平,毫無情緒起伏。
“老母身邊伺候的孌寵,容不得他人染指冒犯,便都由我們來伺候�!�
慕道瑛覺得不適,掙扎著避讓,“多謝諸位好意,但在下一人便——”
倏地,他話音剎住,因為其中一尊石倌已摸到了他大腿,慕道瑛一驚之下,未及思索,用僅剩的最后一點氣力打出一道劍訣!
這些石倌人不躲不閃,正巧被他點中心口。
慕道瑛本意是逼退這些石倌,孰料,一指下去,那石倌人竟當場碎裂成石塊。
這實在出乎慕道瑛的本意,除卻斬妖伏魔,他從未殺傷過一條無辜性命。
他愕然呆立在原地。
可就在這時,那石頭竟又窸窸窣窣動了起來,兩塊大石頭組成人的軀干,幾塊小石頭組成人的四肢頭部。
臉上鉆出兩粒黝黑的小眼睛。
石頭道:“道長既不習慣人身,小人們便用這副模樣服飾道長如何?”
慕道瑛松口氣之余,又倍感無奈:“……”不,他認為不行。
可他還來不及拒絕,少年少女們竟都噗通噗通變成圓滾滾的石頭小人模樣,將他團團圍住。
連日刑訊,慕道瑛就是想要掙脫這包圍圈也無能為力。
一個石頭人蹲下身搓洗他大腿,唧唧叫道:“道長大腿結(jié)實有力�!�
一個石頭人搓洗他腰腹:“道長腰細背闊�!�
另有石頭人擦著他頭臉:“道長眉眼俊朗。”
青年肌膚皎白如雪,烏黑韌亮的長發(fā)披散在腰間,正是最好的年紀,腰腹胸背緊實有力,流暢優(yōu)美。便是那兒也天賦異稟,沉甸甸的蓬勃。
實為這些小石頭們生平洗凈男寵之罕見。
令石頭們也不由微訝地抬起眼。
“道長陽氣勃0發(fā)�!�
拍拍肩,拍拍腿,像丈量案板上的豬肉一般,替劉巧娥滿意極了,一齊呼喝道:“老母有福啦。”
慕道瑛抿緊了唇,聽得面色微變:“老母召在下前往,究竟所為何事?”
世家大族向來便有奴仆伺候沐浴寢臥的,他幼時自然也有家中下人伺候過。
只是入道以來,業(yè)已習慣了一個人行立坐臥。
而今,他只能盡量忽略這些石頭的冒犯。
……畢竟只是石頭。
石頭們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長不知嗎?”
“自然是洗干凈了去伺候老母�。 �
饒是慕道瑛,都不由愣住,面色一點點變得難看起來。
他本欲再多問幾句,可細問之下,又發(fā)現(xiàn)這些石頭的確只是石頭而已,靈智未開,懵懵懂懂,不過比貓兒狗兒稍好一些。
待洗漱干凈,慕道瑛又被推入一暖房中,換上早就準備好的衣裳。
烏發(fā)耐心用含茉莉的香薰烘烤過,指甲被小心修剪,全身上下都被涂過一種細膩流脂,如蘭似麝的香膏。
細細描過眉,涂過唇。
慕道瑛抿唇不語,面色冷峻嫣紅,并非羞澀,而是慍怒。
他又何嘗受過如此羞辱對待。
終于一切收拾妥當,慕道瑛被石頭們推擠著,轉(zhuǎn)過幽深長廊,迎面一陣打頭風,夜雨飄落。
來到一處暖房前,瞧見融融燈光。
石頭們將他推進門,便嘰嘰喳喳一哄而散了。
慕道瑛凝神注目著燭光里的女人。
劉巧娥白衣散發(fā),捧著一卷佛經(jīng),正在燈下讀。
霏霏融融的燈光映著她一張臉。
慕道瑛這才注意到,真正的劉巧娥其實生著一張短圓臉,鼻尖微翹,唇瓣微豐,燈花綴著烏墨鬢發(fā),沖淡了她那股瘦沉冷肅之氣,竟多了幾分憨態(tài)。
夜雨婆娑惹人心煩,佛經(jīng)又佶屈聱牙,不知所云。
講得還是什么“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亂七八糟的,佛祖老兒實在荒唐沒情趣!
她識字不太多,夠用就行,各類生僻字,她跟它們面面相覷,只覺是長了許多條胳膊腿的方塊,彼此相顧不相識。
劉巧娥心中煩躁,將佛經(jīng)隨手一丟,迎面便對上慕道瑛的視線。
慕道瑛抿了唇,恍然驚覺自己矚目劉巧娥的時間實在過長了些,委實不該。
可任誰經(jīng)歷過他的遭遇,都會好奇劉巧娥跟無垢老母之間的關(guān)系。
真耶?幻耶?燭火下劉巧娥意色朦朧,幾令慕道瑛有種如墜夢中之感了。
到了這個地步,他仍在走神。
劉巧娥面色一下陰沉下來,冷冷道:“他們沒教過你規(guī)矩嗎?”
慕道瑛猛然回神,心頭很難不又浮現(xiàn)出對其人的厭惡之情。
“小子貌丑粗拙,性情愚笨,不解風情,論修為更是遠不及老母,無名小卒,戴罪之身,怎敢冒犯前輩大能。”慕道瑛垂下眼,不愿再看她,“承蒙老母厚愛,還望老母收回成命�!�
“長得丑?”劉巧娥嗤笑一聲,赤著腳走到他跟前,“慕道長克己守真,什么時候也學會撒謊了?”
她身量矮,不過堪堪只到慕道瑛前胸。
青年烏發(fā)披散,垂著眼睫,他們沒給他穿鞋,赤著一雙雪白的腳。
腰極細,袖口重紗掩映皓腕如新雪。
一近到慕道瑛身前,便有一股茉莉芬芳猛然竄入劉巧娥的口鼻,那些石倌也不知給他涂抹了多少厚厚的香膏,馥郁的芬芳令劉巧娥幾乎生出窒息的錯覺來。
可吸到鼻腔里,又覺出一股蕭瑟的冷,仿佛冬日猛吸了口微風夾著細雪的清寒。
那是慕道瑛身上本來的味道,令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劉巧娥的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肌膚上,一點點觀賞著他,猶如觀賞一尊美人瓷。
燈下,愈見肌瑩骨潤,因受傷病重,更多出幾分弱不勝衣的瀟湘風韻。
她的記憶在這寥寥數(shù)步之間飛速倒退。
仿佛退回那長空飛花的春日,少年白衣如雪,仗劍風流。
情竇初開的少女贈他碗水。
少年微微頷首,語調(diào)清冷溫柔,禮貌而不失疏離。
鼠蟻怎么就不能覬覦天上的明月?
只要她想,他也不過是她掌中任意磋磨的物件!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那是男人的手,修長,寬大,生著薄薄的劍繭。
劉巧娥看人喜歡看手,慕道瑛的手骨節(jié)分明,修如梅骨,淡青色的經(jīng)絡(luò)猶如細龍,趴伏在薄薄的肌膚下,顯得隱忍而克制。
人有時盯著些極細微的東西看時,便容易生出一股頭暈腦脹,目眩神迷之感。
劉巧娥覺得自己腳步也有些飄忽,仿佛喝了很多酒,酒氣氤氳得她臉頰發(fā)熱,發(fā)燙,眼前發(fā)黑,手腳發(fā)軟。
“寧瑕�!彼偷偷赝鲁鰞蓚字。
夜雨潤濕了青山,打濕了檐腳,潤濕了燭火。
燭火漾起細漪。
短短兩個字被她叫得柔情百轉(zhuǎn),
慕道瑛見她雙頰緋紅,猶如痛飲了美酒,呈現(xiàn)出一股迷離的,羞赧的,小女兒的情態(tài)。
又聞自己表字,暗暗心驚。
劉巧娥心中怦怦然,她口含這兩字,一時之間,頭暈腦脹。
劉巧娥踮起腳,伸出手,輕撫他鬢角,低低道,“你表字寧瑕不是?”
慕道瑛毛發(fā)悚然,穩(wěn)穩(wěn)退后了半步,“瑛有眼不識泰山,前日里對老母多有冒犯,還請老母大人不記小人過,多多海涵�!�
劉巧娥臉色僵硬,整個人凍結(jié)在了原地。
青年默了一剎,不堪受辱地閉上眼,“老母縱心中有怨,又何必如此折辱小子�!�
劉巧娥放下手,仿若被驚醒了,左顧右盼,“你覺得我在折辱你?”
慕道瑛閉唇不不答。
劉巧娥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猶如一場巨大的風暴降臨在她身上,她眸光吞吐著驚痛,面色蒼白猶如死人,仿佛從未經(jīng)受過如此恥辱。
慕道瑛睜開眼,吃了一驚,萬沒想到劉巧娥的反應會這么劇烈。
“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狗奴才�!眲⑶啥鸩蛔兩蟊闶且徽�,直打得慕道瑛唇角淌血,臉頰高腫。
慕道瑛卻飛快地垂眸,又倒退了一步。
劉巧娥冷眼睨他,“合歡宮從不養(yǎng)閑人,要么做我的玩物,要么死�!�
慕道瑛攏了攏傷痕累累的袖口,含羞忍恥說,“請老母給個痛快�!�
劉巧娥出離地憤怒了,她臉上少女般的羞赧跟柔情蜜意同時褪去。
做她的孌寵竟比死還難以容忍嗎?
她痛恨地盯著他,慕道瑛素來便會以清清淡淡的態(tài)度,無知無覺羞辱一個人的身心。
“我不殺你�!眲⑶啥鸷迾O拂袖,袖中血蛇似乎感應到主人的憤怒,火電般游出。
慕道瑛一側(cè)身,竟叫他飛快地閃避了過去。
可他躲得過第一鞭,卻躲不過第二鞭。
血羅剎電也般閃了閃,第一閃還在幾丈之外,第二閃便近到人前。
洞冥境的修士神魂與萬物交感,血羅剎一動也暗合迅雷之變化暴虐,令人肉眼根本無法辨識清楚它的軌跡。
實際上,慕道瑛不過跟血羅剎交手兩次,便能躲過第一擊,已經(jīng)令劉巧娥微感訝異了。
第二鞭襲來,慕道瑛隱約瞧見軌跡。
但太快了。
快到,他略略看清,身體卻無法作出應對,下一秒,他膝蓋一痛,血蛇一口咬住他雙膝。
慕道瑛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劉巧娥道:“你是決心不肯委身于我了。”
慕道瑛仍是道:“在下多年前便早已發(fā)愿,以此身合大道,遠離愛欲情苦,還望老母收回成命。”
“好�!眲⑶啥饝崘u地渾身發(fā)抖,冷笑道,“那你便在這里跪著罷,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到幾時?”
慕道瑛默默無言,果真便長跪不起。
一連三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宛如一尊凝固的冰雕。
連日折磨,令他飛快地消瘦下來,脊背如削得極尖的竹,銳而直,套著寬大的玄色道袍,幾乎要戳破道袍而出。
而劉巧娥自那夜撂下這句話后,便轉(zhuǎn)身出了暖閣。
這暖閣處于“臨芳”殿內(nèi),是昔日老宮主孌寵畢集之處。
劉巧娥接手了老宮主的掌教之位,自然也接受了這尋花問柳之地。
從鄉(xiāng)野村婦爬到合歡掌教的位置并不輕松,也曾違心委身過自己打心底里厭惡的角色。
以至于,登上權(quán)力頂峰之后,她對男女愛欲并不熱衷,對男女性0事以至有些倦惡。
不過,她到底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之輩,臨芳殿里還是有十數(shù)個男寵,個個生得天仙玉人一般。
劉巧娥忽冷忽熱,倒勾得他們體酥骨軟,神魂顛倒了,真是日夜翹首以盼,怨怨哀哀
。
大家伙都盼著老母施舍的那一點憐愛,慕道瑛的出現(xiàn)也如孤峰兀立,令其他男君警鐘大作。
都說女人愛爭風吃醋。
但男人,尤其是沉湎于老母權(quán)勢的男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針鋒相對更是酷烈遠勝于女子百倍。
一眾男君,卻也不輕舉妄動,只不動聲色,靜觀時局的變化。
然而慕道瑛雖被迫長跪暖閣,卻始終不曾真正屈膝。
他跪的地方不夠巧,靠窗,夜里冷風吹進來,寒風刺骨。
好在有一支白玉蘭斜伸入閣,素玉花盞飲飽了雨水,沉沉墜下來�?蕵O了,慕道瑛便嚼著玉蘭花瓣吞就一點雨水。
第三日,劉巧娥終于現(xiàn)身,問他:“想清楚沒有�!�
慕道瑛手腕細瘦,弱骨纖纖,烏發(fā)溫馴地順著脊背逶迤而下,俯身叉手道:“瑛已經(jīng)想得十分清楚,十分明白,懇請老母收回成命。”
劉巧娥大怒,抬腳踹他心口。
慕道瑛出手如電,一把攥住她腳踝。
劉巧娥哪里料想到,他瘦弱如此,竟還暗自積蓄了這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