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可笑的是,回過神來,他第一反應(yīng)竟不是質(zhì)問劉巧娥纏心符的解藥,更不是去看自己心口傷勢。
他腦中所想,竟是自己如今衣不蔽體,不論如何都要重整衣裳。
慕道瑛垂下眼,努力地想要攏上前襟,但指尖發(fā)抖不斷刮擦過衣領(lǐng),短短一個動作做起來竟笨拙得像個剛學會穿衣的孩子。
劉巧娥看著他說:“你沒有選擇的理由�!�
此時,慕道瑛終于勉強攏上了衣裳,他心灰意冷之下,反倒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冷淡。
“我明白了�!鳖D了一頓,慕道瑛啞聲開口,嗓音清冷如雪。
“但趙言歌那幾個,年少輕薄,又素來與我交好,恐怕到時言語沖撞了老母。
“還請老母寬宥他們則個�!�
劉巧娥望進他的眼里。
慕道瑛本與她對視,又記起目下處境,眼睫一動,緩緩伏下了眼睫,垂頸而待,顯得極為恭謙。
“這是自然�!眲⑶啥鹇牭阶约赫f,“若你乖覺,本座又怎會不給本座的男君一個面子?”
他袖中默默攥掌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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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日高升,云海濤濤。
一艘飛舟破空而來,穿行在飛云走霧之間。
一白衣少年,憂心忡忡據(jù)舷而立,他烏發(fā)用紅色的發(fā)帶高高束起個馬尾,皙白的臉蛋俊俏如玉,懷中抱劍,可見少年風流。
瞿雅庭走到趙言歌面前:“小歌。”
趙言歌回首:“瞿長老�!�
瞿雅庭見他面露憂色,安慰道:“我知你擔心寧瑕,快到胥夢澤了,便有再多擔心疑問,到時候也能見分曉了!”
趙言歌愁眉不展:“合歡宗跟魔門眉來眼去,關(guān)系曖昧,無垢老母行事神秘,又鮮少露面人前,任誰也不清楚此人到底是個什么人。
“雖說——他們對外一致將黑鍋推到了那位戚副掌身上。寧瑕人是她抓的,魔門也是她暗中聯(lián)絡(luò)的。
“可我就不信,這位一舉鎮(zhèn)壓了門中內(nèi)亂的人,當真全不知情!
“寧瑕如今落在她們手里,生死不知,我實在擔心�!�
“你說得也不無道理�!宾难磐サ�,“不過我聽聞無垢老母自繼位以來,野心勃勃,銳意改革,一直有心令合歡宮為正道所接納。
“更有意參加不久之后的春臺論道。
“春臺問道?”趙言歌吃驚不小,“她竟想?yún)⒓哟号_問道?”
春臺問道,是東華界正道宗門之間由來已久的一項盛會。
各正道門派遴選出宗門內(nèi)最優(yōu)秀的年輕弟子,在蓬山春臺之上比武說法,論道清談。
歷來,能在此法會上奪得魁首之人,無不都是下一屆仙盟盟主擇選時的備選人。
如今的仙盟盟主秦仙都,便是人間歷承平二年那屆的春魁。
而上一屆的春魁正是慕道瑛。
哪個門派不想門中出個盟主?在這樣的情況下,誰人不是趨之若鶩?
可這盛典也不是人人都能參與的。
首先,魔門不行。
合歡宗非正非邪,自然也被拒之門外。
與會的宗門首先得有仙盟下發(fā)的玉牒春簡。
春簡有定量,有些小門小派縱然有心也無門路。
“她哪里來的玉簡?”趙言歌震撼良久,半天說不出話來,“縱有……仙盟會同意合歡宮弟子參會嗎?”
瞿雅庭道:“這便是她今日廣下請?zhí)哪康牧耍慌滤兴�,只怕她無所求!”
趙言歌啞口無言,隔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可惜阿因不在,她素來聰慧細心,若她在這里,一定能觀察出些常人所難注意的東西�!�
瞿雅庭道:“我記得那個丫頭,你們兩個跟寧瑕玩得最好,這次游劍閣的拜賀的隊伍里沒她嗎?”
趙言歌道:“這段時日,魔氣愈發(fā)興榮了,游劍閣底下幾個小城鎮(zhèn)都出了魔獸作亂,她跟她師父斬妖除魔去了,實在抽不開身。不過,寧瑕既然在合歡宗,估摸著,事畢之后怎么也要來這一趟�!�
二人言談及劉巧娥時,劉巧娥也恰恰跟陳玉柔說起這師徒二人。
浮花殿內(nèi),陳玉柔翻著面前這一沓回信:
“太和宗鄭永壽,游劍閣祁景……
“玉清觀瞿雅庭……他倒是還帶著那個跟慕道長交好的小輩趙言歌�!�
陳玉柔所念對象,都是各大家派出來的給劉巧娥賀喜的使臣。
“云山�!狈竭@里,陳玉柔頓了頓,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劉巧娥。
劉巧娥披散著頭發(fā),光著腳,盤坐在榻上,二老爺站在她身后,正替她揉著百會穴,劉巧娥神情平靜,不辨喜怒。
陳玉柔這才溫言繼續(xù)道:“云山宋氏來的人是宋妙菱。”
劉巧娥若有所思:“分家那個宋妙菱?我聽說過她�!�
“是,年紀輕輕便已做到分家的家主了,在主家頗有幾分地位�!�
“宋華容不敢得罪你,又忌憚你,便尋個分家的家主來,她家跟宋遷血脈淡,為人冷靜,讓她來賀喜也算是個明智之選�!�
說起來白夢離本姓宋,也是宋家的子弟。
“白夢離怎么樣了?”劉巧娥問。
陳玉柔道:“吩咐人看起來了,每日只是哭。”
劉巧娥只是冷笑,“哼,我沒要她下去陪韓云澈都算給她臉了!”
“正好,這回趕快讓宋妙菱把人帶回去,也別留他們宋氏的人來礙我的眼。”
程洵跟陳玉柔對視一眼。
旁人都不知道老母跟云山宋氏那點舊孽,唯獨他們雙方心知肚明,又諱莫如深。
老母在拜入合歡宮之前,曾是前任宋氏家主宋遷的爐鼎。
之所以說是前任,皆因為宋遷早被劉巧娥親手給殺了。
在她入主合歡宮之前,一個平平無奇,修為低劣的煉氣期凡女,親手殺了修真界名門宋氏的家主。
這些年來,每每提到云山宋氏,劉巧娥雖面上不顯,但陳玉柔跟程洵憐她苦楚,都不愿在她面前多談。
程洵指腹一圈輕,一圈重,在她百會穴揉捏,見她瘦瘦小小的一個小姑娘,動作不由放輕了些,心里又升騰起幾許兄長憐惜妹妹一般的溫柔情意。
劉巧娥面無表情,枯井無波一般地盤坐著,心里倒是沒什么多余的情緒波動。
她感激陳玉柔跟二老爺?shù)膼圩o。
但她那會兒年紀確實太小,不過十五,許多事已經(jīng)記不清了。
連宋遷長什么樣她都快忘記了,只依稀記得長得人模狗樣,她那會兒還真當他是天上的謫仙人。
直到她躺在他身下,體內(nèi)傳來一陣劇痛,仿佛被人用燒紅的刀子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她記得她流了很多血。
那里有很多跟她一樣的女孩子。
那些少女的臉也模糊了。她們或許早已經(jīng)入了土,化成了枯骨。
唯有她咬著牙,一步步走了出來,走到宋遷的面前,然后親手殺了他。
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她閉著眼,總會想。想起慕道瑛,想起天邊那輪淡淡的皎潔的素月。
他不知道,他曾是她少女時所有的想往,是她穢暗人生中的一點微光。
若是十五歲那年的她遇到慕道瑛,她一定會恥于自己身上的狼狽污穢,不敢靠近他。
他是天上的月,而她是地上爛泥巴。她怕自己身上的灰塵污了他干凈的道袍。
他就應(yīng)該潔凈地端坐在那里,“直如青絲繩,清如玉壺冰”,他是天上的天官,不該下凡塵的。
可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她陰暗地享受著將他拖拽下云端的快感。
他越痛,她便越高興。
她樂見他滿身泥濘,泥巴地里打滾的鶴,被一寸寸敲碎了傲骨。
她樂見他雙膝滾落在她面前,忍辱負重,委曲求全。
至于云山宋氏——
白夢離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為了躲心魔時那點情意,她愿意留她一命。
而宋遷那些個血親最好別撞到她面前來,否則,來一個,她仍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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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巧娥這次設(shè)宴,是為示威。
偌大個東華界,修為臻至七境的大能屈指可數(shù)。
當世,修為第一人,唯仙盟盟主秦仙都而已,他三百年前突破了八境,如今尚不知其修為又增長到了什么樣的地步。
往下歷數(shù),便是玉清的清虛,游劍閣的,太和宗的,這三大宗門的掌教。
劉巧娥的成長令人震悚。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向正道拋出橄欖枝,正道不得不打疊精神應(yīng)對。
不然,若她真倒向魔門怎么辦?
是日,天朗氣清,一大早,各宗門大大小小的仙舟便已經(jīng)飛抵胥夢大澤。
羊氏三娘娘親自出門迎客。
將眾賓客來使領(lǐng)到了境內(nèi)一處大湖湖畔,此湖名為玄都湖,因繞湖種植桃花,綿延數(shù)里而得名。
花樹由靈氣溫養(yǎng),四季不凋,經(jīng)年不謝,遠遠望去,霏霏融融,成一片花霧霞海。
湖面之上,水榭曲折錯落。
臨湖,一只大如龍鯨的畫舫。今日這場宴席正設(shè)于這只巨大的畫舫之上。
趙言歌從進山門前,心里便一直惦念著慕道瑛的下落。
只可惜他今日是作為使者隨行的合歡宗,不敢輕舉妄動。
舉目望去,見一片的衣冠風流,神仙寶光,俱是東華界叫得出名的人物,大多是領(lǐng)隊的長老,帶一行小輩弟子,道賀的同時順便叫門中小輩也出來長長見識。
瞿雅庭也叫趙言歌他們幾個小的過去見了禮。
絮絮叨叨寒暄了小半日的光景,眾人這才你推我阻,謙讓著落了座。
趙言歌因輩分小,陪在末首,久等了一會兒,終于將此地的主人家等到。
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想過那位鼎鼎大名的合歡老母究竟生得幾只眼睛,幾張大嘴,幾顆獠牙。
可是劉巧娥的出場,卻令他吃了一驚。
她的出場并不算如何威風。
只見個兩肩瘦弱,矮小單薄的女人,由大總管陳玉柔并其他長老執(zhí)事陪著,一步步走入畫舫內(nèi)。
她穿一件荷花色的長裙,兩腮瘦薄,眉眼鼻唇小巧巧的,十分秀氣,唇色淡粉柔潤,一雙眼卻冷銳招搖。
可自她一出現(xiàn),在場便闃靜無聲。
沒有人敢忽視這個如少女一般瘦弱的女子。
她說一句話,在場的那些最尊貴,最不可一世的掌門長老們都要認真聆聽。
第25章
老母,你醉了
自見到劉巧娥的第一眼起,
趙言歌的視線便再也移不開了。
她并不多美,但身上卻有種可怕的氣質(zhì),占盡了一切的風情。
趙言歌怔愣了一秒,
劉巧娥便已捧起杯盞,
微微笑著,
朝眾人敬了一杯,
多謝眾人遠道而來。
眾人紛紛回禮。
一通沒什么實際意義的寒暄之后,
劉巧娥這才說起今日正題。
“本座御下不嚴,前任副掌戚湄包藏禍心,竟趁我閉關(guān)之時,
暗中聯(lián)絡(luò)了食血宗,意圖作亂。
“幸得戒光明寺諸位道友鼎力相助,今日在下便以茶代酒,
敬了慧小師父一杯�!�
她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開門見山,直入眾人最關(guān)心之事。趙言歌心頭一震。
戚湄謀逆不成的消息早在數(shù)日之前便已經(jīng)傳遍了東華界,老實說,趙言歌并不關(guān)心這位戚副掌的死活。
跟其他人一樣,
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戒光明寺為何會在關(guān)鍵時刻趕來替無垢老母撐場子。
畢竟一個佛門莊嚴凈土,一個合歡宮……
嘶。趙言歌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眾人都順她視線望去。席間站出個白衣少年比丘。
聞言,了慧雙掌合十,姿態(tài)恭敬和氣,
卻不失疏遠:“老母謬贊。這是昔日之因,結(jié)今日之果。家?guī)熈钗肄D(zhuǎn)告老母,
當年,他曾答應(yīng)過老母一個請求,
如今約定既成,他便不再欠老母什么的了。戒光明寺仍然遵循不干涉其他教派內(nèi)務(wù)的原則�!�
原是枯榮禪師跟無垢老母個人之間的陳年舊約,并不是這兩派之間暗中達成了什么默契謀劃,但松了口氣的同時,趙言歌更加糊涂了。
那傳言性情激烈,冷傲清高的華枯榮竟跟無垢老母認識?
這二人,又何時,如何定下的這個約定?
劉巧娥唇角微露淡笑,“這是自然,還請小師父替我謝過你家枯榮師尊�!�
戒光明寺是劉巧娥提出的一件事。
明眼人都能瞧出劉巧娥欲拉攏戒光明寺替自己背書,奈何枯榮禪師立場堅定,座下弟子恪守師約,跟合歡宗保持了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劉巧娥所說的第二件事,自然便是魔門了。
“本座知曉,咱們合歡宮功法是有些離經(jīng)叛道,輕狂悖俗了些,這些年來一直有傳言,咱們合歡宮跟魔門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