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躊躇了半晌,終于沒忍住道:“寧瑕,你知道無垢老母對你——”
慕道瑛:“?”
趙言歌委婉:“對你——”
他目光連閃,瘋狂眼神暗示。慕道瑛怔了怔,終于看懂了。
“知道�!蹦降犁Z氣平淡,“老母素來喜愛好顏色的年輕人�!�
趙言歌:“我不……”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苦笑不迭,不知道是說慕道瑛遲鈍好,還是說他對自己長相也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的意思是,老母對你并非單單的狎昵�!�
對上慕道瑛愈發(fā)困惑的視線,趙言歌深吸了一口氣,道,“她可能喜歡你!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慕道瑛怔住了。如被人敲了一悶棍,兩耳都在嗡嗡作響。
劉巧娥……喜歡他?他眉頭不自覺蹙起,下意識反駁道,“你多想了�!�
趙言歌:“你看看她對你的態(tài)度!還有那天地動時,她推開你了是不是?”
慕道瑛對男女情愛是全無經(jīng)驗的,默默回想了一下,如霧里看花,仍看不分明。
趙言歌:“你且想想你往日里看過的那些話本子!”
鮮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玉劍丹心慕道瑛,私底下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癖好,便是喜歡看話本。還不愛看那種世俗艷情。雖偶有翻閱,也秉承著或不贊同,或同情憐憫的態(tài)度,活脫脫一尊活菩薩。
他最愛看的當屬那種苦情,哀情的,越是纏綿悱惻,越是凄婉動人,什么夫妻之間勞燕分飛,有情人難成眷屬,越能將他騙得大為動容。
慕道瑛認真回想了一下自己歷來看過的話本,依舊沒什么頭緒。
“唉。”趙言歌恨鐵不成鋼嘆氣,“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你�!�
慕道瑛搖頭,肅容,又也做起了一本正經(jīng)的小夫子:“或許當真是你想岔了。詠章,這話以后萬不可再說了,免損老母清譽。”
劉巧娥喜歡他?一想到這里,慕道瑛臉頰就隱隱作痛。
他雖然不通情愛,卻也沒在話本里見過哪個少女以掌摑情郎為樂的。
倘若劉巧娥知道今日之言,慕道瑛心中微一凜,幾乎能想象出那噼噼啪啪十多個耳光了。
他還是覺得這話太過荒誕無稽。
只是這話說出來未免有損他的形象。他到底年紀不大,正好面子,不好說自己心中其實有點怵她的。
趙言歌冷笑:“她坐擁一整個后宮有清譽嗎?損你清譽吧?”
話雖如此,趙言歌走后,他那句“老母或許喜歡你”,仍縈繞在慕道瑛腦中,久久不散。
他輕輕闔上眼,企圖趕走這個念頭,卻收效甚微。
無奈之下,慕道瑛只得起身,扶著床榻走到窗前,透過窗,望向天邊那一輪皎潔的皓月。
……劉巧娥喜歡他?
不知不覺間他已站至月上中天,指尖也凍得冷如冰坨,夜風吹來,慕道瑛一個激靈,渾身汗毛直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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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氣造成的傷口好得很慢。但不過第三天,慕道瑛便主動請纓要跟眾人一道兒去追查靈元。
慕家的子弟家學甚嚴,小小年紀,天還沒亮就要起床習字上課,連篇累牘地背誦那些經(jīng)史子集,端坐在桌前一張又一張地寫大字,琴棋書畫,射御書數(shù),無所不學,無所不通。
慕道瑛是個例外,他年紀小,又多病,幼時跟個病貓兒似的,父母姐姐們疼愛還來不及,又怎舍得他吃苦?
可小小的少年卻不這么想,因為受盡家人偏袒,倔強如他一直想要證明自己并不輸任何人。
他曾經(jīng)偷偷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就是想要效仿先賢,磨煉自己的意志,忍常人之不能忍。
別人寫兩個小時的字,讀兩個小時的書,練兩個小時的騎射,他半夜就偷偷點燈練三個,四個,五個小時。
他已經(jīng)習慣忍耐,這點傷病跟師父的下落安危相比,自然也是可以容忍的。
可惜他的請求未得眾人應允。
慕道瑛一直懷疑,宋妙菱等人令他養(yǎng)傷,不肯讓他出門,是為了回避。
他畢竟擔著靈元嫡傳弟子的名號,又跟他叛逃不清不楚。他們懷疑提防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參與不了追查活動,慕道瑛也不肯枯坐在客棧內(nèi)等待。
白日里,他便在客棧附近走動,跟那些走卒商販們談天度日,希望能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找到點蛛絲馬跡。
這日,他照例出了門,心里卻仍惦念著趙言歌石破天驚那一句。
客棧附近有個賣草扎竹編的婆婆。慕道瑛見她年事已高,還在外餐風露宿,有心于心不忍,便是不為了探查師尊的消息,也常到她攤位上同她說些話,搭把手。
玉清觀素來是要求弟子們自耕自種,自力更生的。
篾籮,掃帚之類簡單的農(nóng)具,慕道瑛做起來也極為熟稔了。
他當街坐在一張小杌子上,膝前鋪著一張干凈白布,白凈的指尖有條不紊地穿編著竹篾條。
編著編著,便忍不住走神了。
正當這時,頭頂忽響起個熟悉的嗓音。
“慕道瑛?”
這一聲如天音飛落,只唬得慕道瑛指尖一歪,篾條上的細小的毛刺扎進指腹。
慕道瑛心臟險些跳出喉口,面上卻不動聲色,輕輕拂去指腹血珠,抬眼道:“老母。”
劉巧娥皺著眉,看他膝蓋上那編了一半的大篾籮:“你在這里干什么?”
她一回到客棧,沒見到慕道瑛的蹤跡,便出了找,哪知道看他跟個叫花子一樣坐在路邊。
一身素麻道袍垂落下來,倒端得是平靜如水。
她臉色被太陽曬得有點發(fā)紅,陽光下。明明不該,慕道瑛卻留意到了她鬢角被汗水浸濕的發(fā)絲,黏連著肌膚,她臉頰細小的汗毛便顯得清晰了,顯得茸茸的。
碎發(fā)被風吹得微微揚起,拂過潤紅的唇瓣。
他本不該留意的。
“編篾籮。”慕道瑛言簡意賅道,站起身,撫平身上草屑,將那大半個篾籮交給她。
劉巧娥狐疑地接過這個比她頭還大的篾籮,“不叫你出去查案,你就在這里躲懶?”
又問:“你什么時候?qū)W的這些?”
慕道瑛在她面前,下意識地知無不言,全無隱瞞:“觀內(nèi)要弟子自耕自種,便跟山下農(nóng)人學了這些,非止篾籮,蟋蟀,小鳥,兔子也會編的,觀內(nèi)師弟師妹們小時候喜歡這個�!�
“你編個小兔子給我�!眲⑶啥痤U氣指使。
慕道瑛沒有拒絕:“老母稍等片刻�!北愀瞧牌刨I了一捆篾條,婆婆不肯收錢,非要送他,又給劉巧娥搬了個小杌子。
劉巧娥撐著下巴,好奇地看他編兔子。
慕道瑛編得很認真,他雖出身士族,卻從無那些紈绔脾性,做事都親力親為,腳踏實地。
一雙白皙手指靈巧如蝶。那兔子很快在他手中成型,他偶爾抬頭看她一眼。
劉巧娥被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慕道瑛手上動作雖然流暢,鼻尖卻在劉巧娥的注視下滲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劉巧娥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目光的熾熱滾燙。
慕道瑛恍惚覺得她視線比那三月艷陽天的日頭還烈。
慕道瑛是個淡然而深邃的長相,唇薄眉淡,鼻梁挺直。
此時被太陽曬得微微發(fā)紅,微翹的鼻尖滲著細細密密的汗珠,有幾分窘迫的可愛。
其中一滴汗水囿于主人優(yōu)越的骨相,欲落不落。
劉巧娥看著看著,鬼使神差地從袖子里摸出一塊帕子,替他揩了。
這一動,雙方都吃驚。
慕道瑛受驚一動,條件反射地抬手擒捉住她手腕。
“老母�!蹦降犁鴦恿藙哟剑[忍道。
劉巧娥猛然回神,抿緊了唇,臉色刷一下紅了,“放肆!”
礙于大街上,不敢甩他巴掌。
雙方都默契地揭過了這個小插曲。
慕道瑛加快了速度繼續(xù)編織,可掌心也沁出了汗,心里嗵嗵直跳。
鼻尖還殘留那帕子的觸感、清香。劉巧娥用的熏香竟也是白檀,與他自身的氣息不分你我。
他不自覺又想起趙言歌那句。
“她可能喜歡你!”
方才他正因念此,便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
隔了一會兒,慕道瑛終是沒忍住,抬眼問:“老母那日為何救瑛?”
劉巧娥先吃驚,后緊張起來,“你問這些干什么?!”
“我身邊就帶了你一個男寵,若不救你,上哪里給我找樂子去?”劉巧娥冷笑。
慕道瑛靜靜想,這不太對。
他想問的是她為何“舍命”救他,先推他出了地裂。
可能劉巧娥也覺察出了自己話語的虛弱,又道,“你該不會以為區(qū)區(qū)一個地裂,我掉下去就爬不上來了吧?”
慕道瑛仍是不發(fā)一言。
劉巧娥惱了,“那你呢?你為什么救我?!”
為何救她?慕道瑛想了想,自己也說不上來原因,他搖了搖頭,也不知在否認什么,“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老母救我一命,瑛自然要相報的。”
劉巧娥也不知道自己企圖從慕道瑛的口中得到什么樣的回答。
她唯一所知的就是這個回答她不滿意,極其不滿意。
她一不滿意,左看右看,抄起竹篾就噼噼啪啪朝他背上打去,不過到底避開了他背心的傷口。
慕道瑛驚愕站起身。
婆婆嚇得驚叫:“打人啦!哎呀,娘子別打啦!!”
小攤附近都是其他攤位,東西堆得密密麻麻,慕道瑛退了又退,避了又避,實在轉(zhuǎn)不過身。那新鮮的竹篾條又細又長,抽在背上便是一道紅印子。他怕驚嚇到那些凡人,便回頭懇求:“老母,老母息怒。”
四周頓時陷入了一片慌亂,看熱鬧的人圍了上來,還有兩個高大健碩的漢子過來拉架的。
一個攔住劉巧娥,一個去拽慕道瑛,將這兩人分開。
慕道瑛看那去拉劉巧娥的漢子,看得膽戰(zhàn)心驚,實在怕劉巧娥一言不合出手傷人。
劉巧娥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竟也未發(fā)作,還當真放下了竹篾條。
慕道瑛這才移開視線,微不可察松了口氣。
他的神態(tài)落在那漢子眼里,換來漢子同情安慰般地拍肩。
“兄弟我懂你,我家中也有只河東獅�!�
慕道瑛更頭疼憂愁了,嘆了口氣:“她非我妻子�!�
漢子愣了一下,“不是?”目光更為同情。
慕道瑛:“……”他誤會了什么?
漢子:“那兄弟你這路還遠得很啊,要我說,這世上好姑娘多得是又何必單吊著這一個!這還沒追到手呢,就當街打人了,等成了親,還不得一天歸你三頓打!”
“咱們男人可不能太懼內(nèi)�!�
慕道瑛見解釋不通,也不想再白費口舌,便隨他去了。
第31章
他……他也會關(guān)心她嗎?
熱心的路人拉著他跟劉巧娥勸了半天,
這才慢慢散去。
等兩人回到客棧時,已近日暮,晚風燥熱,
新蟬蟬鳴細細。
臨進門前,
慕道瑛叫住劉巧娥。
劉巧娥皺眉:“又干嘛——咦?”
青年皙白的掌心,
正托著一只圓滾滾的竹編兔子。
劉巧娥的不耐的話卡在嘴邊。
慕道瑛:“這是老母方才托我所編�!�
劉巧娥張了張嘴,
抿了唇瓣,
盯著那兔子瞧了一眼又一眼。
慕道瑛見她神情古怪,還當她不喜,不由得遲疑,
不自信起來,“……抱歉,是有些拙劣�!彼蛄舜浇�,
正要收手,劉巧娥卻突然劈手將兔子搶了過來。
“既給了我還想拿回去?”劉巧娥沒好氣道。
慕道瑛又認真留意了她神情一眼,見她眼角含著薄嗔,想來應該也是喜歡的吧?
他不確信地松了口氣,跟劉巧娥打過招呼之后,
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這一天下來,慕道瑛渾身疲憊。要了熱水匆匆洗漱之后,便躺回了床上。
被劉巧娥抽得紅腫的肌膚又熱又痛。
閉上眼,他又想到趙言歌的話,心底自嘲一笑。
果然還是詠章想多。慕道瑛稍稍安了心,
任由自己的意識沉入甜黑的夢境。
夜半。
慕道瑛突然被一陣詭異的歌聲驚醒。
那歌聲齊整,仿佛是有人統(tǒng)一指揮著。聽音辨認,
似乎自街心傳來。
慕道瑛下了榻,支開窗,
向街心窺去。
卻見到詭異一幕。只見白日里熱鬧的長街,而今泛起慘白夜霧。